裴如玉一身寻常青色夏料衣袍,白木香是做衣料生意的,要她说,最难穿的就是青色,帝都多少豪门大户的家仆都多着青衣,等闲气质不够,穿出来就是一幅土鼈奴才相,略好些的,像管事。裴如玉是个例外,这人身量高瘦,肌肤冷白,斯文中带着一丝沉冽清冷,寻常青色在他身上竟也添了几分高贵。
要是让裴如玉去卖料子,肯定什么料子都好销。白木香胡思乱想,就听到裴老夫人问孙子中午想吃什么,白木香肚子翻个白眼,要说虚情假意跟真情实感的真是天差地别啊,老夫人待她的心思何等的千折百回、蓄意拉拢,对着裴如玉,真是祖孙之情、天性流露啊。
就听裴如玉说,“也没什么想吃的,让厨房添个炖肉,再添个焦炸小丸子吧。”
白木香耳朵动了动,不好意思了,诶,这可不是裴如玉爱吃的,这全是她爱吃的。
裴老夫人也听了出来,含笑看向白木香,问她,“木香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说,我叫他们做去。”
白木香投桃报李,“听老太太的,那就添个蜜汁藕、白灼虾吧。”
裴老夫人笑弯了眼,熨帖的拉住两人的手,连声说,“好,好。”
——
中午热的时候,老夫人的屋里设有冰盆,是故,这样的炎炎夏日,竟是半丝暑意皆无。白木香给裴如玉夹一筷子炖肉,柔声细气的说,“祖母这屋凉快,你虽吃的清淡,也不能一点荤腥都不吃,略吃两口也好。”
“就是这个理。”裴老夫人眼里满满的心疼,“你原就苦夏,近来越发瘦了。”
裴如玉倒是习惯在女人的注视下吃饭,这筷子刚吃完,白木香的下筷子菜就到了,那等周全体帖,让裴如玉颇是无奈,想来白木香定是要跟祖母要钱的了。别的事都能依她,独搜刮长辈私房的事,万万不可。他们身为晚辈,不能孝顺长辈还罢了,哪里能要长辈私房。
一筷子醋藕梢放到白木香碗里,裴如玉道,“别总顾我,你也多吃。”
白木香给裴如玉递个眼色,说他,“你多孝顺祖母,我就高兴。老话说的好,求忠臣必于孝子之家,要我说,婚嫁一个道理,你只要孝顺长辈,我这心里就很高兴,就觉着没嫁错人。”
裴如玉以往真没做过给人布菜的事,偶有几次都是给白木香布菜,其意在于,堵上饭桌上白木香那张喋喋不停的嘴。如今听白木香这样说,想到自己竟先给白木香布菜,忘了祖母,便夹了祖母颇是喜爱的一道拌豆筋,祖母笑出声来,“好好,我的儿,祖母自己来就行了。”
这个孙媳虽出身寻常了些,说话也带着市井气,可道理再不错的。这劝丈夫孝顺长辈的话,多对呀。
“今天的汤也好。”裴如玉不必丫环过手,自己给祖母盛了碗清清淡淡的莼菜汤。
裴如玉自幼是在祖母跟前长大,祖孙俩的口味很有些相像。裴老夫人平时多是丫环服侍,盛汤布菜这些事,连媳妇都不劳动,何况孙子。可孙子与丫环怎能一样?平常的菜一过孙子的手似乎也平添三分滋味,裴老夫人笑弯了眼,祖孙间说说话,吃吃饭,又有孙子劝着,再加上白木香插科打浑,这顿饭吃的祖孙和乐,欢喜不尽。
用罢午饭,大家移步去梢间吃茶说话。
丫环端来茶,裴老夫人就打发她们下去了,问孙子这些天都忙些什么,裴如玉道,“整理一些要带走的行李,旁的就是看看书,也没旁的事。”
“怎么会没旁的事,前儿我还跟裴如玉说,路上车马打点有我小九叔,再带上几个族人也足够了。可裴如玉身边不能没自己用惯的人,该带的还得带上,祖母您说,是不是这个理?”白木香一向有啥说啥,裴如玉不赞同的看白木香一眼。
白木香拉着裴老夫人的袖子告状,“祖母,你不知道,裴如玉就怕你担心,什么都不让我跟你说。他都要自己闷头想法子,可我想着,咱们亲祖孙,自己能解决的当然是自己解决,可解决不了的,就得跟长辈说。”
“如玉,以往我没说过你,可这回我得说,木香这话对,跟祖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就是啊。”白木香得了理,愈发道,“就拿这回身边要带的人来说,拿银子出去买几个仆婢也容易,可那些刚买来的人,没有相处过,不知根底不说,就是服侍起人来,他一时间也不知主家的脾气秉性、习惯规矩。尤其,我以后是在内宅的没什么,裴如玉在外做官,没知根底的人不行。裴如玉身边打小跟着的几个,我们得带走。”
“我原就要带司书司墨一起出门的。”叫白木香说的,他好像真不食人间烟火了。
“那也得请祖母帮忙。”白木香早有盘算,“祖母,祖父是族长,他既把裴如玉出族,我们就不算这家的人了。事得按规矩来,我们不占家里的便宜,每人身价多少银子,我们拿银子买。到时把他们的身契过户到裴如玉这里,自此他们就跟着裴如玉了,也包管叫旁人没的话说!”
“哪里还要你们出银子,我还要问你们银子凑不凑手呢。”
裴如玉急忙抢先道,“足够的,祖母放心,母亲给了我一万两。祖母不用再给我们钱了。”
白木香险没一口老血喷裴如玉脸上,她小指尖颤了颤,强忍住挠花裴如玉脸的冲动,低头去抚顺腰间玉佩下的流苏坠子,擡眼与裴如玉警示的眼神相撞,白木香心下一动,挑眉一笑,附和裴如玉,“祖母放心吧,太太给了钱,裴如玉自己还有二百两,我料着也应差不离。”
“北疆就是路远,这一路上风风雨雨的怕是不少,原本太太给的钱我也想说,不该收太太这钱,这定是太太的嫁妆私房银子。可到底谁也没去过北疆,听小九叔说,一路往北,便是顺利也得俩月车程。一别三千里,以后我们在北疆有什么事,离家远,亲朋好友不在身边,也没个地方求助,我就想着,穷家富路,故而太太这银子,我们就先收下了。”白木香不急不徐,一番话入情入理,“我跟裴如玉说了,这银子,算是借太太的,花了多少,以后得叫裴如玉长本事给太太补上,没有他这么大小伙子还用父母钱的理。”
“有本事,自己挣。我看裴如玉是这个材料,眼下我们艰难些,以后他定能有自己的一番作为。”白木香含笑的眼眸殷殷望来,裴如玉也不禁软下心,白木香这番道理,真是讲到了他的心底。
只是,你都说“艰难”了,不还是要同祖母打这遭秋风么。
如今裴如玉方真切的明白一个道理,不怕白木香撒泼,就怕白木香讲理啊!这婆娘讲理的功力比撒泼可厉害多了!
白木香简直连给他祖母搬银子的台阶都铺好了,果然,他祖母就对他说了,“不错,我知你性子傲气,不愿用长辈的钱。我这钱不白给你用,算借你的,等你有了,再还给祖母,还不一样。”
“祖母,真的不用。”
“是不用,怎么能白白借,祖母,银庄里还得算二分利哪,您得收点儿利息呀。”白木香接话接的神速,给裴如玉拆台更是拆的利落,裴如玉瞪她一眼,白木香只管笑吟吟的同裴老夫人说笑。
“借你我再收利息,借我亲孙子我不收利息。”小鬼再怎么也糊弄不过老狐貍,老夫人心里明镜一般。
白木香掖揄,“您这可真不偏心眼儿。”
“等你做了祖母,你有了孙子,看这话打不打嘴。”
裴老夫人也给了一万银子,裴如玉就见白木香这财迷精欢欢喜喜的就把装银票的小匣子接了过来,简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裴如玉无奈嘟弄一句,“祖母,真用不到这些银子。”
“用不到也带身边,心里有底气。”
“就是就是。裴如玉,别傻站着了,给祖母写欠条。”
“你闭嘴吧你。”裴如玉揉揉额角,他委实羞愧,竟然娶了这么个财迷媳妇,出门就来搜刮长辈。裴如玉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祖母在家只管放心,你看我们银钱带了这么多,路上也都是可靠的人,待我在北疆安顿下来,接祖母过去,祖母也看看北疆风景。”
“是啊,我听说北疆可好了,牛羊遍地跑,肉比菜还多,去了还不得一天三顿的炖肉啊。”
什么事叫白木香一说,顿时意境全无。裴如玉无奈瞥白木香一眼,白木香笑,“我知道你们祖孙还有私房话说,祖母,我就先回了。我们院的事怎么安排,也得先有个章程,待我琢磨好,再来回禀祖母。”
“去吧。”银钱到手,也留不住了。
白木香把放银票的小匣子往袖管里一塞,曲身一福,便高高兴兴的告辞去了。
裴如玉松口气,清隽俊美的面容掩不住的丝丝尴尬,尤其对上祖母洞悉的眼神,裴如玉脸颊微微发烫。裴老夫人却是说,“木香这孩子,有些时候话糙理不糙,虽有些自己的小算盘,我看也多是为了你。”
“简直怎么说都不听。”裴如玉无奈,轻声说,“平时花销,有个万八千的足够。祖母你不用太担心,我心中有数。”
“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等你有了孩子,做了父亲,做了祖父就知道了。你们谁出远门,我心里都一样记挂。你这次外放又格外的与众不同,北疆那样远的地方,你祖父昔年外放也没去过,我听说那里是西域人与汉人混居,这治理起来必然又添一层不容易。可得留心啊,如玉。”裴老夫人语重心长的叮嘱。
“祖母放心,既是为官一方,我必不堕家族名声。”
“你祖父那个倔种,真是气死我。这么些做官的,谁家还不能有些政见之争了。”
“祖父有祖父的考量,我有我的坚持。”
裴老夫人拍拍孙子清瘦有力的手臂,“自小就这样,平时看你好性情,宁可吃亏都要让人的,较起劲来没人拗得过你。以后在外,凡事自己小心。你是个稳当性子,我倒不怎么担心。只是你现在年轻,有句话要叮嘱你,这做官,稳是第一位的,安稳沉稳,你得稳得住。你稳得住坐得住,把官坐稳了,急的就会是别人。谁急谁就先出错,所以,不要冒失。只有官位坐稳,你的理想你的志向,才能得以实现。”
此时的老夫人已绝非那个于内宅挑剔孙媳妇的太婆婆,她的眼界与见识来自于与丈夫几十载宦海沉浮的阅历与出身侯府贵女的底气。老夫人的声音缓慢低沉,字字清晰,“不要去学那些愤世嫉俗的人,世道不好,去改变世道,使世道变好,这才是大丈夫所为。我甚至从不主张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天下与自身从来都是悉悉相关。生于世间,小有小的作为,大有大的作为,这才不枉一世。”
“你们那些朝中主张我不大懂,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玉,真正的去治理一方,为政一方,造福一方,成为一方能臣,别在帝都这潭浑水里蹉跎了青春。我小时候听我的祖母说过,昔年,太祖皇帝之妹辅政宁平大长公主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帝都是玩弄权术之地,并不是个能做一番事业的地方。”
裴如玉望向祖母,清淡的声音里有种不容忽视的份量,“祖母的话,我都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