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先生楚教授其实都有些惊讶,楚教授都亲自下场和稀泥,实在是,很少见到女子之间有这么浓的火药味儿。
既是吃西餐,不是法菜便是意菜。北京饭店这样的地方,饭菜的味道总不会差。楚教授谈起现在北京城的风景,体贴又细致的同魏银介绍席间一道道的美食。可以看出,除了姑嫂两个,大家皆是见多识广之人。楚教授风度翩翩,言语幽默,让人极易心生好感,就是陈萱听着他的介绍,也颇觉大长见识。
吃到最后一道甜点的时候,邵汶拈起雪白餐巾的一角略略沾唇,十指纤纤交握一处,道,“今天请魏东家过来,还有陈女士,你们都是我在北京的朋友,也是商业精英。你们两家都想做我在北京的代理商,在商言商,我与陈女士很早就认识,私人了解比较多一些。今天让魏东家久等,是我的不是。魏东家不要误会,商场不论私交。我的品牌能在北京城有一个好的开端,魏东家这里的销售非常出众,我十分看好魏东家。这里有北京大学的楚教授,还有我爸爸,他是商场多年,你们可以放心,我不会做出私心的选择,只会选一位最合适的。”
陈女士伸手示意,“魏太太先说吧。”
陈萱早在邵汶开口时就不禁拔直了脊梁,她坐的端正,放下手里的小银匙,“昨天我第一次见到邵小姐,知道邵小姐要在北京设代理商的事。我对如何做代理商一无所知,我想,这是邵小姐在招代理商,应该是邵小姐设一个门槛,能进,是咱们的缘份,进不了,也认识一场,交个朋友。”
魏银心砰砰直跳,对于陈萱这一套话,魏银不由暗暗佩服,想着二嫂这话说的不卑不亢,真是漂亮。
邵汶没想到陈萱会把话引到自己身上,邵汶笑,“我对芬芳的品牌定位,一直是希望能做成国外的丹祺、蜜丝佛陀,那样经典的牌子。”
陈女士淡淡道,“化妆品的利润向来是向高端市场倾斜,阿邵,以前我就说,你的定价太低了。”
魏银插一句,“我不大同意陈女士这话,陈女士,国内品牌中,芬芳的定价并不低。一支点唇膏三块钱,是比丹祺的要便宜,因为丹祺要五块钱。可是,现在市场上,普遍就是洋品牌贵一些,国内品牌要便宜一些的。如果点唇膏涨价也涨到五块钱,那,为什么人家要买我们的点唇膏,而不是直接买洋货呢?”
陈女士冷冷的眼睛望魏银,“这就是我们要做民族工业的原因,这也是阿邵为什么要创建国内自己品牌的原因,不然,若只为了钱,在国外代理个品牌,回国直接销售不是更容易么?”
魏银虽是叫陈女士噎个好歹,可一时竟反驳不得,因为,陈女士说的什么民族工业,魏银完全不懂。陈萱接过陈女士这话,陈萱昨晚连学习都耽误了,就是为了准备今天的代理权之事,她做了能做到的最充分的准备。陈萱看向陈女士,“我不大懂民族工业,你们也别笑话。我说句老实话,前些天,有位叔伯来家,给我家送了两袋精面。以前家里都是吃美国面粉,因为美国面粉细腻,好吃,做出的包子馒头味道好。这次叔伯送给我家的,是保定府一位大粮商那里生产的面粉,我家里吃了,不比美国面粉差,价钱还比美国面粉便宜。我家里人都说,以后自己国家有这样好的面粉,又便宜又好,就不去吃那美国面了。自己生产的东西,实实在在的比洋品牌好,这样,用的人自然就多。如果自己生产的东西质量上的确不及人家,单就价钱上提上去,空口白牙的喊一句,这是国货,是民族工业。就这样让客人出钱买东西,我认为,这样的事不现实,也不能长久。”
陈女士反问,“魏太太,你是意思就是芬芳的品牌不及那些洋货呗?”
“我不对此发现意见。我相信,邵小姐心中有数。陈女士,你心中也有数。”陈萱的性格,最不爱与人争长短。今天要不是真心实意的为了这化妆品牌子,她都不想与陈女士争。
陈女士道,“我有信心把芬芳做成像丹祺那样的牌子。”
魏银眼珠一转,问,“我相信陈女士的信心,不过,我想问陈女士一句,您知道现在北京城的市场上有多少点唇膏的品牌吗?”
陈女士没有骤然回答,而是看向魏银,“我自然会派人调查。”
“那陈女士知道每种点唇膏的优点在哪儿缺点在哪儿,它们各有多少个色度,什么时间要用什么颜色的点唇膏?什么天气又要用哪种点唇膏吗?”魏银继续问。
陈女士淡淡一笑,冷峻的面容冰山回暖,她眼中还带了一丝赞赏,“很好,将来我在东安市场开业,就按魏姑娘这样的标准招收店员。魏姑娘,经营者,只要懂经营就够了。我只要用合适的人帮我卖货,提升整个牌子的档次。恕我直言,去东安市场我的铺子买东西的人,是不会到贵店那样狭小逼仄的地方去的。”
陈萱皱眉,有些意外,“芬芳要放到东安市场去卖?”
邵汶补充一句,“还有如劝业坊,或是同样档次的商场都可以。”邵汶看向陈萱,“魏东家,您家的铺子,的确不大。”
陈萱道,“劝业坊地我知道劝业坊里都是国货。按理,劝业坊更适合芬芳这个牌子,不过论人流多少,还是东安市场更繁华。东安市场里面没有铺面儿了。”
“不,东安市场里面还有铺面儿,我已经定下了。”陈女士红唇微勾,“我前两天刚定下的。”
“这怎么可能,我每天都会到东安市场去。”魏银不信这话,她们的铺子现在有些小了,魏银一直有留意附近铺面儿。
陈女士一句话,“是我找容先生亲自定的。”
陈萱魏银都很奇怪,想不通陈女士这句话里到底暗示什么。
邵先生似是看明白姑嫂二人的疑惑,邵先生出言释疑,“容先生是东安市场的大股东之一,如果他开口,陈女士必然会在东安市场有一席之地的。”
陈萱魏银都吃惊不小,她俩都以为容扬就是个代理化妆品的同行哪。
魏银定一定神,“东安市场的确不小,那里客人也多,陈女士能在那里开起铺面,的确是好事。可有一事,北京城最大的洋货化妆品的铺子,就在东安市场,叫吉庆坊。那里有市面上九成的洋货化妆品,芬芳与吉庆坊在一个地方,对于芬芳的销售,不见得是好事。”
陈女士优雅的点了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修长的指尖,任烟雾袅袅,陈女士的声音也有些模糊不清,“我的铺子,就在吉庆坊附近,我那里,不只有芬芳,也有如今市面上九成的国货化妆品。芬芳只是其中的一个牌子。忘了告诉你们,丹祺当初,就是我率先引进国内的。”
魏银不可置信的望向陈女士,陈女士优雅的吸一口香烟,眼神中有一瞬间的悠远漫长,良久,陈女士收回视线,看向陈萱魏银二人道,“你们都是难得一见的能干女子,到我那里去,我让你们做经理的位子。你们除了底薪,还有提成分红。我不会亏待有本事的人。”
魏银忽然什么话都没有了。
陈萱心中也有一种不自量力的虚弱,她明白陈女士想做什么了。陈女士是想,集国货品牌,与洋货的化妆品打擂台。这样的事,不论陈萱还是魏银,都是难以想像的。陈女士的声音则愈发笃定,“我并不是虚言相邀,我有后期的品牌宣传计划,京城所有的报纸,都会在头版刊登我的广告。整个北京城都会知道我们这些国产化妆品的牌子。你们二位,都是这上面难得的人才,与我一道做这件事不好吗?像魏太太说的,真正把质量做好。让百姓来买我们自己生产的,更好的东西。这是工业家的义务和责任,不是吗?”
掸一掸手中的烟灰,陈女士熄灭手中香烟,正色道,“我知道我还算不上工业家,但我也想为国家品牌的东西出一份力,我邀请二位同行,不知二位可愿意?”
魏银完全没主意的看向陈萱,陈萱眼神已经自刚刚的震惊转为平静,陈萱笔直的身体稍稍放松,心中已经有了主意,“陈女士是知道我的,我两年前嫁到北京城,那时,我一个字都不认识。擡眼看去,人人都比我聪明,比我强。出门都不敢擡头看人,心里自卑,自觉不如人。那时,我也想,堂堂正正的做个人,不一定要超过别人,但不能畏畏缩缩。陈女士,我从跟阿银学习认识自己的名字开始,到现在,无一日敢懈怠。我知道,比起陈女士、邵小姐你们来,我仍是远远不如。我也想像你们这样,聪明、会说话、知道许多事、有许多的见识,可是,现在还不行,我的基础差的太远。我只能一步步的慢慢来,并不是我不想快,是因为,所有的知识,所有的见识,所有的成长,都需要时间。世界上,永远不存在一蹴而就的事。陈女士的志向,我很佩服。陈女士要做的事,我向陈女士表达祝福。恕我不能加入陈女士的事业,因为,我还有我的事业要做。”
未料陈女士竟是如此劲敌,陈萱虽拒绝的得体,看向邵汶时仍是有些紧张的微微抿一抿唇,并不想就此放弃,“邵小姐,能再听我说几句话吗?尽管我自认不如陈女士,可我还没有认输,我还想同邵小姐再争取一下。”
邵汶的面色也转为郑重,她客气擡手示意,“魏东家请说。”
陈萱道,“我单就邵小姐的品牌说一下吧。邵小姐的化妆品,在北京这里,应该说我是最大的销货商了。我没有东安市场的店面,劝业场那里我也没有考虑过。但是,我从去年十月开始卖邵小姐的化妆品,直到上个月底,点唇膏卖出三千七百六十四支,美指油一千两百八十六瓶。我的店的确是小,不过,这些数字可以证明,店小也没有影响我对邵小姐化妆品的推销。现在外头的国产化妆品,有美人牌,有双姝牌,有姊妹牌,都是有名的国货牌子。如果国产化妆品九成都集中到陈女士的铺子,邵小姐知道现在有多少种国产的化妆品吗?北京城不会低于五十个品牌,在这些品牌中,邵小姐能确定,您的品牌如何能从陈女士的铺子里脱颖而出得到最好的售卖呢?”
“如果邵小姐把代理权给我,我可以保证,今年的售卖总量不会低于我刚刚提到数字的三倍。”陈萱望向邵汶,郑重相请,“邵小姐,我了解您的品牌,并且曾经做出一点成绩。我希望得到北京城的代理权,这就是我想说的。”
此时此刻,有高傲如邵汶,美丽如魏银,满心壮志如陈女士,诗书满腹如楚教授,商界前辈如邵先生,陈萱坐在其中,她不算美丽,也没有过人的学识,可此时此刻的陈萱,牢牢的吸引住所有的目光驻足,而陈萱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邵汶脸上——
等待邵汶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