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魏年回家后,到自己屋还问陈萱哪,“他们怎么来了?”
陈萱忍不住的心虚,小声说,“我也不知道,说是来看我的。”
魏年没忍住“切”出一声不屑,取下围巾递给陈萱,见她一幅垂头丧气受气包儿的嘴脸,不禁说她,“我说他们,又没说你,你怎么一幅犯错心虚样儿。”
陈萱先给魏年倒了杯水,坐在一畔,低头看着脚尖儿,十根手指绞成个麻花样儿,小声说,“觉着,怪对不住阿年哥你家的。”
魏年伸手扣住陈萱的下巴擡起来,陈萱就望入魏年一双严肃又漂亮的眼睛里,魏年提醒她,“说多少回了,说话得看人,你看地做什么。”
陈萱羞愧的脸都红了,魏年问,“你也知道他们待你不怎么样吧?”
陈萱点头。
“他们不好是他们的事,你这么一幅对不起天下人的样子做什么,打起精神来,我就见不得这蔫瓜样儿。”魏年批评几句,陈萱这才好些了,陈萱想着,看来阿年哥没有讨厌她,她虽然愧的很,也还是提醒魏年,“要是我叔婶说要借钱什么的,阿年哥,你可一块都别借。他们在乡下有一百多亩田地,并不穷。”
“我心里有数。”魏年又不是冤大头。
陈萱结结巴巴地被动性的昂着脖子跟魏年商量,“阿年哥,你能放开我了吧?”
魏年捏住陈萱下巴的手只觉触手滑腻,不由再用指腹蹭了两下,指尖儿方有些不舍的松开,魏年还补充了一句,“下回再让我看你这蔫巴样儿,还捏你,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陈萱看魏年没生她的气,说一句,“我去厨房了。”就跑厨房跟李氏继续张罗晚饭了。心里怪不好意思的,想着如今新时代了,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好像也不讲这规矩了。可,陈萱虽然心里也很向往新派人,只是,她到底是从旧时代过来的,性子还是害羞的,尤其魏年捏她下巴,这又不是现在外头的握手礼,陈萱羞的脸都红了。
陈二叔陈二婶早在来到魏家看到陈萱的第一眼,就知道,陈萱在魏家的日子可真是享福了。如今,魏家男人们回家,说起话来,陈二叔更是透出千百般的亲热。吃饭时,见陈萱也是跟魏家人一个桌吃饭,更觉陈萱在魏家是彻底的站住了脚。在乡下,许多有媳妇的人家是不烧晚饭的,倒不是那一家子真就不吃晚饭了,实际上,是各人在各屋吃。儿子孙子的都去老太太屋里吃小灶,这做儿媳妇的,你娘家有,就从娘家带些干粮点心的回婆家,晚上能垫补着些。要是娘家没有,晚上只好饿着了。看人魏家,真是大户人家,俩儿媳都是上桌吃饭的,两大浅子的白面馒头,随便吃。
这气派!
有钱!
陈家叔婶吃的倒是挺香,陈二婶都一顿吃了四个大馒头,陈二叔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吃了六个。把魏家一家子都看的有点儿傻,陈萱愁的连半个馒头都吃不下。
陈二叔憨厚的笑笑,一抹嘴儿,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在家哪儿得这大白面馒头吃,有窝头就是过年了,平时都是掺了麸皮的。乍一见这样的好吃食,没忍住,叫亲家笑话了。”
“哪里的话,只管多吃,多吃是福。”魏老太爷似是忆起什么,呵呵笑着,“当初我跟你们爹出来做学徒,也是一顿四五个窝头的饭量。”
“以前常听爹说起过。”陈二叔笑着搭腔。
魏金插嘴,“我都还记得陈叔爷,那会儿爹你和陈叔爷常在一处吃酒,陈叔爷每回来咱家,兜儿里都装着一包饴糖,见了我就给我,让我做主给阿时阿年分一分。哎,说来,阿年阿萱就是那会儿定的亲吧。”
“嗯,那会儿咱两家住一条胡同儿,你还成天带着他们哥儿俩往你陈叔家去,阿年那会儿就同阿萱对眼,俩人常在一块儿玩儿。”魏老太爷笑,“我跟你陈爷就觉着,他们俩年纪也相当,就定下了亲事。”所以,后来魏年死活不同意亲事,简直把魏老太爷气个半死,主要是,两家早定下的事儿,而且,陈家随着陈家太爷陈家大爷先后过逝,算是败了的。自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得讲一个信字,难道就因人家家境不如从前,就不认亲事了?魏老太爷办不出这样的事。反正,不管怎么逼迫着,总算是娶了陈萱过门。这许多年后头一遭见陈萱,魏老太爷也吃惊不小,想着小时候挺好看的女娃,咋长成这样了?魏老太爷白手起家的人,略想想也能明白。在魏老太爷这个老派人心里,别说陈萱只是生得不大好看,只要陈萱品格没问题,既定了亲,就得娶。没想到,人家陈萱挺知道争气,这来北京才将将一年,打扮上也学习了些,身量也不似当初的粗壮了,尤其与二儿子的情分,唉哟,见天是二儿子爱吃啥她做啥,很是个实诚闺女。把二儿子这顺毛驴哄的,成天乐颠儿乐颠儿的,也不有事儿没事儿的尥蹶子了。
这么一想,魏老太爷就觉着,自己当初的眼光是没差的。
魏年倒是知道自己小时候常跟陈萱一起玩儿的事,并不是他天生记忆力神奇还记得穿开裆裤时候的事,是以前他反抗亲事时听他娘跟他絮叨了一千八百回。这会儿听他爹说,魏年瞧陈萱一眼,陈萱也正惊呆的望着他,魏年一见陈萱的小呆样儿就想笑,他笑着打趣陈萱,“你小时候,见天儿的跟我屁股后头喊,阿年锅阿年锅。”
这正吃饭哪,当这许多人,阿年哥怎么说这样的话,陈萱很不好意思,又不敢低头,魏年说了,不叫她总低头个头,陈萱就瞪了魏年一眼,大家都笑了。
魏金瞥见陈家叔婶那见牙不见眼的样儿,眼珠一转,便道,“记得阿萱小时候可不是这黑丫头样儿,她小时候可白净了,跟二弟在一处,就跟一对儿瓷娃娃似的。唉哟,当初阿萱一进门儿,可是把我吓一跳,又黑又壮,哪里还有半点儿小时候的模样。”
魏金这话,原是想刺陈家夫妻一句,不想正对陈二婶心坎儿,陈二婶叹气道,“自从我家太爷过逝,大伯大嫂的前后脚儿也跟着去了,我们家就大不如前了。要是家里日子好,我做婶子的是外人,我们家当的是亲二叔,如何能委屈了大侄女儿。太爷大伯两场病,就把个家底子都用光了,好在还剩几亩地过活,我们在家也是天不亮就下地,末黑了才回家,两头儿见不着太阳。萱儿命不好,跟着我们受了十几年的苦。好在,她命里还是有大福的,这不,到了亲家家里,没几天就水灵了。我们大伯大嫂在地下知道萱儿过得好日子,肯定跟我们这心是一样的,高兴。”
陈二叔也说,“亲家疼媳妇,萱儿在你们家,比在我们自家享福。”
陈萱自始至终的,一句话都没说。
晚上,陈二婶都好奇,悄悄在被窝儿里跟自己当家的嘀咕,“你说萱儿还跟以前那死哑巴样儿,一句话都不知帮衬咱们。”
陈二叔往炕沿儿磕打磕打烟袋,抽一锅子烟,叹口气,“她早就这样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今跟以前怎么一样,你没见这才来北京一年,人就水灵的比咱们村儿地主家的闺女还好看。我看,魏家二爷对她很上心,她但凡能为咱们说句话,咱们这趟也就没白来。”陈二婶这双眼睛可不是吃素的,精光闪闪的比头顶的大电灯泡儿还亮堂三分,吃饭时就瞧出魏年对陈萱的亲近了。陈二婶再三扼腕,“这什么人有福真是说不好,当初我就劝你,咱们大妞儿不比萱儿伶俐?你非不愿意。如今她攀上高枝儿,可理你一理?要是亲闺女,哪里还用咱们费这番口舌?”
陈二叔深深的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口心中郁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魏家二爷就极不愿意想要毁婚的,要是咱们换人,叫魏家知道了,好不好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明儿你跟萱儿说一说家里的难处,让她跟魏家人开口,咱们出面儿,到底不好。”
“成。”
夫妻俩合计了一回,这才躺热乎乎的炕上睡了,睡之前,陈二婶难免再感叹一回,“真是说不好什么人就发达了哪。”
被人感慨发达的陈萱正在进行每日晚间的学习,原本,她有些心绪不宁,不大看得进书去,还是魏年瞧不得她这般,说她一句,“愁有什么用?为这样的人发愁,书也不看了,洋文也不学了,他们也配?看你这点儿出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愁你个半死,那一等教授的事儿,我看你也不用想了,就你这样儿的,没戏!”
有时,六神无主时,还就需要旁边有人这样点一句,哪怕魏年这话有些刻薄,却是正理。陈萱一想到自己的理想,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算定下神,从抽屉里拿出书,让魏年继续教她洋文,还不忘纠正魏年一句,“阿年哥,不是一等教授,是一级教授。”
“嘿!”魏年瞪陈萱一眼,这丫头,来纠他的错了。
陈萱不由一笑,把叔婶的事儿抛脑后头,就继续跟魏年学洋文去了。
她知道,魏年是看不起她叔婶,并不是看不起她。
哎,就她叔婶那小算盘,不要说魏年,这辈子的陈萱也有些看不起。
阿年哥说的对,她既然是把目标定在一级教授上,就不能为这点子事愁眉蹙额、心绪不展,她得想法子把这事解决了,而不是只会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