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萱看来,魏年虽有些臭美,为人当真是一等一的好。后儿个带她们去卖毛线的铺子,都是魏年付的钱,陈萱是个本分人,她觉着,自己织一身羊毛衫已是叫魏年花费不少,况以后这钱,她是要还给魏年的,故,再不肯多挑。魏银李氏也是早早的心有盘算,跟店家说了自己要织的衣裳大小,问好所用毛线的分量,都是织多少买少多。魏金则不一样,当真不是自己钱不心疼,那买起来,真叫一个大手笔。魏银都劝她,“这不论毛线还是衣料子,今年用不掉,明年放着也就不鲜亮了。大姐你买这些个,织的完?”
魏金道,“自是织的完的。你想想,我,你大姐夫、你俩外甥,一人秋冬两身,哪里就用不完了。”
陈萱这样的厚道人都不禁在肚子里腹诽,眼下过了重阳,秋天都过完了,就剩冬天了。可魏金就是这样的性子,魏年看魏金挑的这一大堆,想着有孩子们,又是在外头,也只是瞥一眼,没说什么。
陈萱主要是发愁这么些个毛线,可怎么扛回去。不过,这在魏年眼里,根本不算个事儿,直接让伙计傍晚给送家去就是。
魏家算是大主顾,魏银直接让店家免费送了三本编织毛衣的书和四幅织毛衣的竹针。陈萱可算是开了眼界,原来编织毛衣都有书教的,陈萱摩挲着那书,给魏银仔细的包了起来,想着家里魏银最是手巧,叫魏银看,一准儿学的会。
因时近晌午,陈萱还说呢,“咱们现在回家,虽晚些,也耽搁不了吃饭。”
魏金嗤笑,“好容易出来一回,干嘛还回家吃啊,叫阿年请客!就去便宜坊,那儿的烧鸭,全北京城最香!”
魏年看向魏金,“那也不是请你吃,我请外甥们吃。”
“成,成,我沾你外甥的光。”魏金笑嘻嘻地,心下高兴,觉着娘家兄弟很给做脸。
魏年叫了几辆黄包车,大家坐黄包车去鲜鱼口的便宜坊。陈萱可算是又开了回眼界,尤其现成的肥鸭,宰杀的干干净净,一只只挂在堂前,客人现挑现烤。魏年挑了两只肥鸭,魏金不大满意,“这么些人哪,两只哪儿够?我一人就得吃一只。你外甥们也正是能吃的年纪。”
“姐,咱还点别的菜哪。”魏年一向大方,他并不怕花钱,可这到了饭馆子,也不能就只吃一样烧鸭啊。
魏金与魏年的性子,大相径庭,说魏年,“你是不是傻啊,好容易来回馆子,还点什么别个菜,就吃烧鸭,烧鸭最好吃。你要点别个青菜豆腐的,给你媳妇点,我可不吃那个。”直接又挑两只肥鸭添上,叫伙计算上先前魏年挑的,拢共四只。
行了,这还点什么别个菜啊。鸭子就吃不清了。
魏年深觉带大姐出来吃饭丢脸,魏金不理会魏年的脸色,一径吩咐了伙计,“那鸭架,不必给我们做汤,给我们包起来,我们带走的。”
魏年拿魏金没法,与伙计道,“鸭油蒸几碗蛋羹,另外,芥末墩儿,黄瓜条儿,红白芸豆,豆腐丝儿各来一样,素素的青菜汤来一碗。”也不能干吃烧鸭,这也忒油腻了些。
伙计连声应了。
陈萱头一回见到这烧鸭的吃法儿,烧鸭烤到色泽金黄时,那真是油香四溢,香极了。然后,伙计现场片鸭。片的极薄,先是一盘带皮的,这一盘每一看都是有皮有油有肉,再一盘便都是瘦肉了。这瘦肉也极香,用荷叶饼放下葱酱裹了,那入口的滋味儿,陈萱确定,她两辈子头一回吃这样好吃的东西。
陈萱觉着,真不怪魏金直接点名要来吃这家的烧鸭,果然是极好吃的东西。原来,鸭子除了炖,还能这么烤着吃,这可真香,真好吃。就是用鸭油蒸的蛋羹,陈萱有幸尝了尝,然后,这碗蛋羹就成了陈萱记忆里最好吃的蛋羹。还有那几样小菜素汤,味道也很不错。就是待结账时,陈萱很是心疼了一回,虽不是她花钱,可花这许多钱吃这一顿,陈萱自来节俭,心里想着,她现下是个穷的,倘以后有机会,有了钱,也要请魏年吃一顿好的才好。也不能因着魏年有钱,就总让魏年花钱啊。
于是,大家吃一顿烧鸭,回去还带了四幅鸭架。
这四幅鸭架,魏年在外就要个面子,魏年是不提的,倒是赵丰赵裕两个孩子很有眼力,接过伙计送上的打包鸭架,魏金打个饱嗝,还说呢,“叫你们二舅妈提就行了。”
魏年真是忍无可忍,先夸外甥们有眼力,说魏金,“下回再不带你出来。”
魏金笑嘻嘻地,“行啦,那不过玩笑,叫孩子们提吧。这些事,只是小事,你们做晚辈的做得来,就得这样有眼力才好。”后面的话是同两个儿子说的。
赵丰赵裕乖巧应了,魏年心说,他这都是看外甥们的面子!
待回了家,魏金还指挥着鸭架如何烧,“剁上两颗白菜,晚上熬白菜吃,香。”
魏年懒得理魏金,回屋喝茶去了。他下晌不打算去铺子,叫陈萱沏一盏酽茶,吃了两盏,就出门去了。出门前还同魏金说,“鸭架不要熬白菜,稀汤寡水的,有什么好滋味。”
“那怎么做?”
魏年与陈萱道,“晚上你擀面条,吃打卤面。就用鸭架煮汤,别的不用放,把那从张家口买来的口磨打卤。待卤成了,耗一勺炸花椒油浇卤上。”
陈萱一听,这做法并不麻烦,点头,“成。我知道了。”
魏年便满意的出门去了。
傍晚做饭,陈萱就按魏年说的做了,味道很是不错。
连魏老太爷都多吃了半碗面,要说还有不满意的,就是魏金了,魏金把空碗递给陈萱,陈萱忙去给魏金再挑一碗过水面,魏金自己添了两勺子卤,“我说用鸭架熬白菜的,怎么倒做了卤头。”
陈萱老老实实的说,“阿年哥想吃打卤面。”
魏金两下子拌好卤面,看陈萱一眼,“阿年哥阿年哥,你就知道听他的。”
魏年将筷子往碗上一放,吃好起身,说魏金,“你就闭嘴吧,都第二碗了,还没饱哪?我劝你少吃些的好,看你胖的。”
魏金气的,“我就是胖,怎么了?!”
“没事没事,胖吧胖吧。只管胖,大姐你要两碗不够,锅里还有的是面条,三碗四碗也有的。”魏年唇角一翘,奚落魏金,“亏你嫁得早,不然,要今儿你这模样跟姐夫相亲,姐夫得叫你吓着。”
魏金气笑,“滚吧你,没一回说些好听的叫人高兴。”
当真是,虽则不是做的熬白菜,魏金很是没少吃,打卤面就吃了两碗半,当天夜里连平时爱吃的羊肉饼都没吃,可知晚饭吃得有多饱。陈萱知道,魏金就是刻薄惯了,爱寻衅人。
魏金非但爱寻衅人,她要觉着你好欺负,还会欺负人。
第二天早饭后,魏金坐老太太炕头上,撑着腿缠毛线团了。
好吧,昨儿傍晚店家把毛线送来,今儿头晌大家都在缠毛线团,除了陈萱,她正在给魏年做棉衣,她就不信了,北京城冬天那么冷,就羊毛衫也能过冬?陈萱打算,把魏年的棉衣做好了,再织自己的羊毛衫。
魏银是个极聪明手巧的姑娘,自己看了看书,下午就会织了。魏金李氏都是跟魏银学,俩人都学的不慢,一下晌便都会了。魏金一面织着毛衣,见只陈萱一个做棉衣的,就与陈萱说,“我还有几件棉衣棉鞋,眼下要织这毛衣,二弟妹你帮我做了吧?”
陈萱最讨厌魏金了,平日里有事没事的要寻她不是,陈萱摇头,“不成。”
“不啥?”魏金吊起两条弯弯细眉,瞪大的细眼中露出三分厉害。
陈萱就一幅老实巴交的模样说了,“大姐说的棉衣棉鞋,都是大姐夫的针线吧?我不做。我给阿年哥做针线,是我的本分。给公公做针线,是我做晚辈的孝心。大姐夫的针线,我不做。”
魏金硬是叫陈萱给噎着了,魏老太太自是帮着大闺女的,说陈萱,“行啦,咱家没这么多理。”
“可不是?!柜上的衣裳鞋袜,不都是你做的?”魏金也不好对付。
陈萱就说,“那是为了给家里省钱。”反正不管魏金怎么说,陈萱就是不帮魏金做针线,直把魏金气的没法。待魏金想把俩儿子的针线派给陈萱时,陈萱说,“我这里还有阿年哥的许多针线。”简直是把魏金气个半死。
陈萱见魏老太太也不大高兴,识趣的躲自己屋做针线去了。
魏银担心陈萱心里不痛快,过去宽慰她,“你别理大姐,她成天介做针线,早七月半时回她婆家,就把姐夫、外甥们的冬衣冬鞋的都做好了。如今这是做明年的衣裳哪,也不知她做这么些个衣裳做什么,什么好衣裳放一年再穿也不新鲜了。何况棉衣,今年的棉衣明年再穿,哪里有现做的保暖。大姐就这样,恨不能把后二十年的针线都提前做好。”
陈萱一笑,“银妹妹,我没事。”见魏银半天就织出半尺长的围巾,放下手里的针线,摸摸那羊毛线织出的软乎乎的围巾,不禁夸魏银能干,手巧。
魏银手下不停,两根竹针灵巧穿梭,同陈萱说,“这围巾就是平针,再简单不过,我先练练手,待熟了,那书里还有好些花样可以织哪。二嫂你想好织什么样儿的没?”
“还没,等我把这棉衣的活计做好,再织羊毛衫。”
魏银道,“书里有好些款式,到时二嫂你先挑款式,我再教你怎么织。”
“好。”陈萱悄悄同魏银说,“银妹妹,其实我也不那么忙,要是你有针线,只管跟我说。我就是不想帮大姑姐做,她平时总是欺负我。”
魏银都想笑,想着二嫂可真实在,她大姐也是活该。魏银正在织毛线的兴头上,与陈萱商量,“我还要做件冬天的袄子,二嫂,你那羊毛衫,到时你选了样式,我帮你织,你帮我做这袄,如何?”
“不用,不就一件袄吗?我做做也快的,哪里就用你帮我织羊毛衫了?”
“没事儿,我跟你说,这织羊毛衫,也得是由简单到难的。你看我,现在先织小件,就是练练手,这练的熟了,再织大件。你给二哥织围巾就成了,当初我应承二哥的,你替我织这个,我帮你织羊毛衫。”
“围巾才多大,羊毛衫可难织多了。你还要给自己织呢,我是怕你忙不过来。”
“忙的过来,我那袄子,不就是二嫂帮我做了。”
陈萱道,“成,要是你忙不过来,可跟我说。”
“放心吧,我知道的。”魏银一直觉着,陈萱既厚道又进取,她就很喜欢跟陈萱打交道。
魏金竟然在陈萱这里碰钉子,哪里肯罢休。晚上魏年回家,又听魏金告诉了许多陈萱的不是。魏年回屋还问陈萱呢,“你怎么得罪大姐了?她这番絮叨。”
陈萱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同魏年说了,魏年直乐,与陈萱道,“你还挺会说的嘛。”
陈萱道,“大姑姐待我不好,我就不给她做。”
魏年并不会将女人间的事放心上,摆摆手,“不做就不做呗,我可没得罪你,怎么我这回来,连口水都没的喝了。”
陈萱忙去给魏年倒水,笑说,“我还担心阿年哥你偏向着大姑姐,要不高兴呐。”
“大姐就是那样儿,我都懒得说她,你这样也好,省得她觉着你好欺负。她这人,惯会得寸进尺的,面儿上精明,实际上是个笨的。”魏年摇头,“要我说,有功夫像你这般,学认字学些洋文,都是好的。她不是,就一门心思的给婆家人做针线。她做的那些个针线,我看,二十年都用不完。你说,做那些有什么用?”
陈萱倒是挺理解魏金做针线的事,“可以放着慢慢穿啊。”
“你没见如今这世界,一天一个样,都是新事物。就她做的这些个旧式鞋旧式衣的,也就大姐夫跟外甥们,没法儿,不得不穿。要遇上个略讲究的,谁穿这个。”
听魏年嫌弃的说起旧式衣旧式鞋,陈萱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不禁道,“这话是,非但旧式衣旧式鞋早不时兴,就是旧式的人,也让人觉着,不进步,挺落后的吧。”
魏年向来机敏,焉能看不出陈萱心里不是滋味,却是没安慰她,而是道,“先国民党孙总理有句话,我虽不大了解这些革命党的事,他这句话却是极有道理的。是这样说的,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像咱们这样的人,既不是政府高官,也不是文化名人,世界潮流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可我想,现在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了,咱们起码得跟得上外头的形势,才不至叫人落下,才能把日子过舒坦。”
魏年教过陈萱洋文后就睡了,陈萱把今日学的洋文背了上百遍,背到滚瓜烂熟,却仍是睡不着。她想着魏年的话,一时想不大明白,却又觉着,这几句话是极要紧的话。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想着想着,陈萱也不知自己何时入睡的,待一大早醒来,早上见着魏金,魏金哼一声转开身没理陈萱,陈萱也并没放在心上。陈萱现在满脑子世界潮流的事,魏金对她的态度,相对于世界潮流的重要性,委实是不值一提的。
可这世界潮流,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朦朦胧胧的,总觉着眼前似有一层迷纱细雾,模模糊糊的,感觉得到,却又看不清楚,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