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其实是对谢莫如做过很细致的调查分析的。
在李相看来,谢莫如就是个妥妥的野心家。而且,身为一介女流,谢莫如想在婚后获得高贵的身份,必然会把丈夫扶植起来。从李相本心来说,五皇子的崛起就处处留有谢莫如手段的痕迹,这点其实很明显,早有五皇子大婚之后就显现了出来。要知道,在大婚前,五皇子十分低调,在诸皇子间,既比不得嫡出的悼太子(彼时还是二皇子),也比不得居长的大皇子,甚至连谢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五皇子与之相较,也差了一头。
五皇子的逆袭就来自于大婚之后,大婚前明明是低调平常的庶皇子,大婚之后借礼部职差之变,先提出嫡庶分野,再上书请求立储。此两事,五皇子便在诸皇子间突显了出来。
李相相信,这两件事,都是出自谢莫如的示意。
李相自己也是个野心家,他早在二十年前便以首辅为己任了,李相明白那种为了目标而付出一切的心情。就仿佛谢莫如,为了自身地位,要笼络住丈夫,为丈夫付出无数心血。李相了解那种心情,那种一步步将一个平常的庶皇子,经二十年,辅佐为帝国储君的心情。
所以,对于谢莫如,当今太子就是她平生最大的心血。
李相认为,为自己的心血再多付出一些,应该在谢莫如的容忍的范围之内。
为什么不呢?
哪怕是装的,先退一步。
只要谢莫如退一步,慈恩宫有了台阶下,太子立刻便能与慈恩宫重归于好,两宫之间矛盾不复存在,待太子登上大宝,自然会将谢莫如接回宫中。
谢莫如携此恩,于太子心中地位只增无减。
当然,这是李相准备好的说服谢莫如的说辞,他委实有些不理解,谢莫如为何拒绝。李相甚至可以保证,纵谢莫如去了静心庵,太子妃的宝座也不会落到别人头上去。
相对于前二十年,谢莫如对于太子的付出,这其实不算什么。
李相本以为,谢莫如会接受他的游说,毕竟,他可以保证,谢莫如可以得到太子妃之位。她不会失去自己的尊荣,而今也不过是以孝义之名去静心庵给太后娘娘祈福罢了。
大家各退一步,有何不好?
至于谢莫如去了静心庵之后如何,当然,李相也能说一通天花乱坠的保证……但,李相委实没想到,谢莫如根本没听他说完,就断然拒绝!
那种咄咄逼人的强势!
那种冰冷慑人的眼神!
那种彪悍夺人的气派!
李相当时在谢莫如面前都受不住谢莫如的气势,不自觉退后半步,这一步,李相就清醒了,他,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在气势上压制了。好在,李相到底是李相,其反就迅捷,颇值得赞赏。他叹口气,“如果娘娘不愿意,哎,这也是情理之中。娘娘的辛苦与委屈,老臣明白。还请娘娘照顾好太子殿下,太子是国朝正式册立的储君,国事家事,老臣活了这把年岁,没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老臣再寻苏相商议一二,总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太子素来贤孝,且心软重情,这事,伤了太子的心哪。”
李相这般贴心诚挚的一番话,让谢莫如觉着,较之先前给她颁和亲圣旨时的李相,委实进益极多。李相变相服软,谢莫如也不会继续翻脸,只是淡淡道,“有劳李相。”
出了皇子府,李相呼吸到腊月冰冷的空气,方明白,这位谢太子妃,委实是不同于辅圣公主的。辅圣公主高贵冰冷,她鄙视你不屑于你,顶多是挥挥手把人打发了。虽然,辅圣公主也极有手段,但辅圣公主绝对不是这种火山爆发类型的女人,李相觉着,与辅圣公主比,谢太子妃还是少了几分高贵。
当然,这也很好解释,辅圣公主生来便是皇室贵女,因与太祖皇帝年岁悬殊,太祖皇帝拿她当亲闺女,那种高贵,是自幼高高在上的地位与锦衣玉食的浸染,多年渗到了骨子里蕴养出来的。而谢莫如,少时于娘家并不得意,谢莫如有今日,可以说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出来的,多也几分悍勇之气,也是正常。
哎,还是没个儿子啊。
如果谢莫如有自己的亲子,多此筹码,相信就是真把谢莫如干掉,也能给太子一个“好好抚育嫡子,以使太子妃九泉之下安息”的说辞心理安慰。更有甚者,如果谢莫如有自己的亲子,怕不会这般孤勇,一个女人,总要为自己孩子多考虑的。
连孩子的牵挂都没有,这姓谢的心里只有自己啊!
哎,谢太子妃怎么就没给太子生个儿子呢。
李相简直比太子夫妇都要遗憾此事,他满腹心事的出了皇子府,去宫里面见穆元帝,略说了谢太子妃的意思,寸步不让!穆元帝根本不大关心女人之间的事,哪怕这女人中,一个是他老娘,一个是他儿媳,穆元帝关心的重点只有一个,“太子如何了?”
“臣看,太子有些憔悴。太子重情重义,一面是太后娘娘,一面是结发妻子,太子,难啊!”李相口气中带着明显的心疼。
穆元帝也很心疼儿子,这个儿子,孝心是有的,前些天给太后侍疾,累的瘦一大圈,就是心软。穆元帝道,“你再好生劝一劝太子,一点子女人间的事,哪还值得这般自苦。朕让文康好生劝一劝母后,那边也不要说太子妃添乱。”
李相可是不想再去太子妃那里碰钉子了,李相道,“不如让哪位与太子妃交好的贵女,也劝一劝太子妃。太子贤素来贤良,就是偶尔气头上些不妨碍。”
穆元帝摆摆手,令李相退下了。
穆元帝让长泰公主去劝一劝太子夫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的。说句实话,这委实不是什么好差使,只是,穆元帝把话说出来,长泰公主也不能不对。
太子夫妇正在暖阁里喝茶,长泰公主一见这阁内茶香袅袅,阁外红梅飘香的景象,长泰公主先是一喜,笑道,“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太子一笑,“皇姐请坐。”
长泰公主坐下,太子夫妇也不问她因何而来,二人都不傻,自然猜得出。虽无人问,长泰公主不能不说,叹口气,“父皇在宫里惦记你们哪。”
太子还没说话,谢莫如先是一肚子不满,茶也不吃了,将茶盅啪的搁在香木几上,就开说了,道,“我是做孙媳妇的,太后娘娘早便不喜我,我也知道,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太后娘娘凭什么这般为难我家殿下?当初太后娘娘病着,殿下衣不解带的在慈恩宫服侍,一连二十五天,回府的时间都没有,衣裳都是叫大郎他们捎进宫去的。待太后凤体康安,我家殿下瘦了一大圈。这样的孝心,谁要看不见,那就是个瞎子!”
谢莫如怒道,“太后还说,殿下要不休了我,她就不认我家殿下是她孙子!真是笑话!殿下尊荣,难道是由慈恩宫而来?殿下尊荣,乃因承袭世祖血脉,她一胡姓妇人,倘不是给太祖育下子嗣,难道姓胡的有什么尊荣不成?她敢不认我们殿下!她也就欺负我家殿下好脾气!她有本事,就把这话拿到朝上去说一说!再有本事,问一问太祖皇帝与世祖皇帝去,看看太祖皇帝与世祖皇帝认不认我家殿下龙子龙孙的身份!”
“看到今日,我就不稀奇先前寿安夫人寿礼,为何长公主这正经公主的身份,犹要坐于寿安夫人下首了。”谢莫如冷冷笑,“太后娘娘的确是打心眼里以为,她姓胡的生了姓穆的,自此之后,姓胡的便能压姓穆的一头了。”
谢莫如这话,没留半分情面。太子悄拽她袖子好几次,谢莫如也不理她,只管自己说自己的。太子以为妻子盛怒之下没感觉到他的拉拽着,就一下子拽得力气大了伤,险把谢莫如拽倒,谢莫如怒,“你总拽我做甚!”
谢莫如眼里就要喷火,太子很温文地表示,“太后,到底是长辈呢。”
“长辈怎么了?太后娘娘所做所为,可没把自己放到长辈的位子上!”谢莫如道,“我正憋了一肚子火,今儿公主来了正好说一说。庄子都说,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便是陛下有不是,也得容忠臣御史来说一说。太后再贵,贵不过陛下,既有不是,连说都不叫人说了!”
长泰公主见太子都挨了谢莫如的训,立刻转移话题,长泰公主道,“这些是是非非,咱们心里谁没一本账。只是皇祖母这把年纪,这个辈份,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且消消气,气坏了身子,还不是叫太子心疼。”
“我才不生气,要是为这个生气,早气死了。”谢莫如冷笑道,“反正我又不姓穆,也没人压在我头上。公主也不必特意过来劝我,太子是一国储君,难道太后叫他休妻他便休妻?休了我倒没什么,就怕明儿个太后来了兴致,叫太子把储位让给胡家,到时,太子是让还不是让呢?”
所以,谢莫如比胡太后难劝一千倍。
因为,谢莫如不仅占着理,她还十分能言善辩。
连永福公主知道长泰公主得了劝谢莫如的“美差”,都给长泰公主送了二斤阿胶,补血的。永福公主还道,“你一向嘴巧会劝人,赶紧把太子妃劝好吧。唉哟,她要是发作起来,珍姐儿的日子该不好过了。”
长泰公主简直是有苦说不出啊,谢莫如根本不需她劝,她只要做老穆家的代表听谢莫如骂老穆家骂胡太后就是了。哎,介于她的政治立场,还不能把谢莫如骂老穆家骂胡太后的话往外传,长泰公主委实憋闷的够呛,就私下同丈夫絮叨,解一解胸中郁闷。
李宣笑,“莫如……不,太子妃现下脾气好多了。要我说,总这么两边拗着也不是个法子,太子妃这里是再难劝动的。这事,本就不是太子妃的错处。这事,原就是外祖母没理。还是叫外祖母不要再理睬这事,趁着过年,多多赏赐太子妃也就是了。明年开春便是册太子妃的吉日,介时太子妃正式册封,也就没事了。”
长泰公主叹,“也没有这般两面活稀泥了。”
活稀泥什么的,谢莫如早预料到了。
太子还一径劝她,“皇祖母虽老糊涂,到底是长辈,还有那什么,姓胡的,姓穆的话,还是少说。”媳妇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大了点儿。他倒没啥,就是传出去就要叫小人说嘴了。
谢莫如白眼翻他,“他们还不是背着我说我是姓谢的!当我不知道呢!我一想到太后说你那话就来火,真个仗着辈份就没完没了了!”
太子拉起妻子的手,“走吧走吧,生这么大气,肯定饿了。”
“别拽我!”谢莫如甩开他。
太子凑上前,“看看,还不让人拽了,你也就欺负我好性啊。”
谢莫如笑挽住他的手,“你这不是好性,这叫有风度。”
太子一笑,反握住妻子的手,有些小肉麻的问,“这叫什么?”
谢莫如侧脸看他,“执子之手。”
太子与她四目相对,接了下半句,“与子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