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道统。
何为道统?
此界人人服丹药,丹师们依靠着栖凤火山的灵火受万人供奉,记载丹方的玉笺可以遍布无争界……更重要的是,丹师们可以说别人是异道邪修,这就是属于“丹道法修”的所谓“道统”——被承认,被维护,被弘扬。
所谓的“争”道统,就是修士为自己所修之道争这么一个地位。
那蓝光大振,声响不绝的一夜之后,流月城中的散修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间眼神闪烁,该说的已经都在不言中了。
上一次有人正大光明地说争道统是什么时候呢?
从小生活在流月城,如今寿元将近的筑基修士们大概都还记得一点点。
两百多年前,有一群身着锦绣华服的修士来到流月城,将流月城的大门当钟一样敲响,口中也喊着自己要与落月宗争道统,后来,他们输了,有人灰溜溜地离开,也有人改换传承,拜入了落月宗的门下。
这次和落月宗的丹师们争道统的那个“宋丸子”究竟是何许人也,流月城中的聪明人大概也都知道——毕竟他们几乎都已经吃过了没有丹毒的“丹药”。
至于什么叫“食修”,他们就真的不知道了。
有人怕落月宗追究,有心想把“丹药”都扔了,却到底是舍不得,包丹药的纸包看了又看,突然,就瞪大了眼睛。
人闲花倦的花叙雅筑里,鸨母鸾娘瘫在床上,掩嘴打了个哈欠,昨晚被那一闹,客人们顷刻间就走了大半,她们灵石可真少赚了不少。
正打算打个盹儿呢,她房间的门被一个花娘猛地推开了。
“鸾娘,你看这包丹药的纸!”
……
王海生在落月宗主殿跪了一天,他师父气他为异道邪修说话,不时以元婴期修士的庞大威压加诸于这个心爱的小徒弟身上,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还不过是练气期修为的王海生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
可他不后悔,哪怕被黜落外门或者干脆被废掉修为赶出落月宗,他也不后悔。试炼场里,他修为最低,能够走出来,全靠三个伙伴没有嫌弃他,还多加维护。宋姐姐于他亦师亦友,要他坐视她被自己所在的宗门“处置”了,他也就不配为人了。
既然有心问道,那自然得先是人,先有心。
这一天里,他问了自己无数遍自己后悔不后悔,每一次,都只让他更加坚定自己做的没错。
现在虽然浑身剧痛不休,可他的心却比之前更加清明。
他是爹死娘改嫁,吃着百家咸鱼干长大的王海生,他是心肝脾肺肾一样不缺的人,堂堂正正的人!
见自己的师弟跪了一夜之后境界又有突破,云弘的眼神略有些深沉,擡手扶着王海生的肩膀,他轻声说:“你那朋友自称叫宋丸子,要和我们宗门立道统之争,师弟,她可曾对你说过自己身负异界的道法传承?”
王海生看看他,又低下头:“师兄,什么叫异界的道法传承?”
云弘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王海生也不过刚从凡人界上来几个月而已。
“你的朋友现在住在松海听涛楼,你先养好身子,就能去看他了。”
听了这个消息,王海生高兴了起来,想擡手挠头,手却根本举不动,于是只能憨笑着说:“那可太好了。”
王海生一贯是这么傻乎乎的,还倔得像头牛,云弘早就习惯了,也很得意自己这个才华耀眼的师弟没有与他天资相匹配的脑子。可今日云弘看着他的笑容,却想起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宋丸子”,她看似孱弱无力,有些小聪明又怕死,可事实上,昨天他去找她,就已经进了她设下的圈套,一举一动都被人算计得一清二楚,他却毫不自知。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师兄,你抓疼我了。”
云弘回过神,手指一松,又是端正不失关怀的好师兄了。
松海听涛楼在落月宗后山的山崖上,正对着栖凤山。
那种喷吐的烟雾每靠近落月宗便被拦了下来,只得缓缓下沉,笼着一片青松苍柏。
坐在高楼的栏杆上,那缓缓流淌的烟纱仿佛触手可及,宋丸子探头看了半天,还是没有伸手去碰。
她的储物匣子都没有被收走,身上的灵力也不再被限,落月宗果然是把道貌岸然四个字儿玩儿到了极致,她说自己是来“争道统”,他们便瞬间变了一副嘴脸,再不说她是异道邪修了,俨然一副大宗门待客的做派。
既然是客人,那宋丸子自然也极有当客人的自觉,落月宗派了两个修士名为照顾她,随她任意指派,她就让那两人都松林里给她找松球了。
大宗门的筑基期弟子干活儿就是利落,宋丸子坐在楼上看他们在林间穿梭,还不忘指手画脚地说:
“那那那!你左边还有好几个呢!”
“嘿!那儿有个大的!”
这人当客人当得更像是个祖宗。
等到那两人抱着几百个松球回来,脸色真是比松树叶子还绿了。
“唉,找了这么多,能吃的没几个。”嘴里抱怨着,宋丸子掰着比自己手掌还大的松球,找到的松子足有她一个指节那么大。
两个落月宗弟子又有了新的活儿,就是将松子的壳儿去了,把松子仁儿拿出来。
“你们可小心点,是让你们去壳儿,不是让你们给我把松子都祸祸了!”看着二人恨不能把松子当她一样扒皮拆骨的样子,宋丸子还挺担心呢。
落花米碾成了细细的米粉,在大黑锅里用小火慢慢炒到变黄发香,再用同样的法子把松子仁儿也干炒到香脆,外面的一层薄皮被烘到噼里啪啦作响,很快就都酥了,随手一拈就成了碎末儿。
再把松子仁儿碾碎和炒香的落花米粉拌在一起,倒进去一份糖一份水慢熬出来又放凉了的糖液再搅匀,装在四四方方的木盘里压实。
那两个修士眼睛一直盯着宋丸子的动作,见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刀,心里还打了个突。
用刀将结结实实的松子糕切成小块儿,宋丸子先取了一块咬了一小口。
香甜可口,入口即化,好吃。
松子里的灵气不多,宋丸子完完整整地吃了一小块松子糕,心满意足。
擡头看看那两个修士,她笑着说:“你们也是出了力的,来尝尝我的这松子糕?”
两人互相看了看,抱着以死报效落月宗的决心,各自拿起一块儿陌生的、掉渣的、闻起来香香的东西放在了嘴里。
火候恰好的米粉和松子仁儿粉因为糖汁融化而瞬间散进了嘴里,浓而不腻的甜香气充盈着他们的口腔,浸在了口齿之间,浸在了舌头下面,无所不在,宛若幻境。
“你们也是辛苦半天了嘛,随便吃啊。”
宋丸子眯着眼笑了笑,回了楼上休息。
守着这么一片松林,能吃的花样儿可真不少,弄点松枝做熏鸡,或者弄点松木晾干了烤鱼……若是时间够的话,还可以烧点松木炭,再用点儿黄泥做个“叫花鸡”。
应该都别有一番风味儿吧?
当天下午,宋丸子做的“松子糕”就被送到了落月宗掌门明宇道君的面前。
明宇道君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修为,虽然年已千岁有余,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眉目威严的中年人。
“她也不怎么修炼,就是看风景,让我们在林子里给她找东西,掌门,我们用返影石将她做此物的一举一动都存了下来。实在看不出她用了什么功法,也未见她动用灵识。”
那两个筑基弟子退了下去,明宇道君一掌拍在了面前的玉石案上。
“就是如此一个蝼蚁,竟然也能搅得我落月宗不得安宁!”
元婴期的威压彻底释放,让这整座殿堂都为之震颤。
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少年走了进来,毫不在意他的威势,拿起那松子糕仔细看着,说道:
“此物中确实不含煞气。红露松的松子,落花谷的内仁,秋花蓝竹的汁液……此物有凝神静气去郁解燥之效,师兄你现在还真该吃一块儿。”
看看那“少年”,落月宗掌门深吸了一口气。
“师弟,就凭着这些东西,她也敢来跟我们宗门争道统?!”
少年样貌的人笑了:“各界道统之争又何时停过?师兄,这些年别的宗门都觉我落月宗声势太大,我们不妨将这道统之争做得更漂亮些。”
“师弟,对这所谓食修你可知道些什么?”
“我极少去上界,只知道有一派修士靠做祭品祭天道求来修为,被称为灵祭派,倒和这宋丸子的道统有些相似。”
明宇道君眉头微皱,沉思片刻,语气中仍带余恨:“待道统之争结束,我必要这辱我宗门蝼蚁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师兄,五大宗门之人将至,我们落月宗也该扫榻相迎了,也对那要争道统之人好些,毕竟她是孤身一人而来,我们落月宗要让她输得整个无争界都信服。”
远在松海听涛楼的宋丸子打了个喷嚏,挥挥手对一个筑基期修士说:
“我看那棵松树长得不错,你去砍了搬过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