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崔莺莺听着张生的琴声,一张美人面上是点点情愁,一举一动间都带着崔莺莺应有的哀婉情绪,“其声幽似落花流水过溪塘……其声高似鹤唳长空星月朗……”
台下,景老爷子摇头晃脑,旁边坐着的他外孙也听得全神贯注。
一折《琴心》肖景深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自己又曾经唱过多少遍,当初他唱这段的时候,外公总说他眼角轻浮带了媚气,能学了别人的七八分形,却学不来真实的情。此时他看着台上那个年轻的演员,觉得她跟当初的自己有同样的问题,形有了,却不够动人,比起他看过的大多数名家来说,是媚的,却不够端。
没想到离开“唱念做打”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还进化出了评戏的本事。
男人自嘲地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与其说评戏,不如说评的是人,是情,有过一段让自己开心过也痛苦过的爱与离别,就像是给人生一个新的角度,站在那里,能看见自己看不到的别人和自己。
桑杉的神情很专注,素着的脸上不施粉黛,挺翘的鼻子和略厚的嘴唇,还有那双细长的眼睛都落在了肖景深的眼里,让他觉得这样一个侧脸都比舞台上的戏好看太多了。
一度,男人很想问,为什么你要在大雨倾盆的时候跑到拍摄地来,也想问你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带着我回来找外公。
可是他没问。
桑杉永远有无数个能说服任何人的理由,肖景深对那些不再好奇了,他只要看着对方做了什么就够了——站在深渊边上,把她自己当做一条吊索,小心翼翼地,试图把他拉回到光明的世界去。
这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仁慈和馈赠,足以让他潜心珍藏,细细品味到下个世纪了。
一颗蜜渍的青梅在男人的眼前晃了晃,肖景深回神的时候,桑杉已经把青梅塞进了他的嘴里。
“你现在是在进行康复治疗,注意力要跟着老爷子的要求走,不能随便发呆。”
女人轻轻凉凉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
酸酸甜甜的,像蜜饯青梅一样。
肖景深笑了一下,眼里像是藏了蜜。
老爷子在旁边默默喝一口自带的茶水,冲掉了嗓子眼儿里的齁劲儿。
“你也唱过崔莺莺,要是以你的理论,所有人演的崔莺莺都得全情投入,变成那个被导演、剧本还有你这种钻牛角儿方式打磨出来的角色。那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剩你这一个崔莺莺了?是不是天分不如你,悟性不如你的人都不能演崔莺莺了?因为你做到了入戏的极端,所以别人都不如你?”
从剧院出来已经是晚霞漫天,景老爷子谢绝了他那些后辈一起去吃饭的邀请,让他们这些累了一天的人都早点回去休息,自己带着外孙和他家桑桑逛在了新城区的夜市上。
秀城夏天的夜市极热闹,有各种路边小摊,还有人蹲在马路牙子上售卖各种哄孩子用的发光玩具,肖景深带着口罩,手臂张开护着自己外公,防止老爷子被人撞到,时不时还要回头看看跟在他身后的桑杉,耳朵里当然还得听着外公的教训。
“我没想过那么多。”
“可你就是那么做的!你把那个角色当成一个模子,自己恨不能分毫不差地对上去,然后就把自己丢了,那叫演戏么?”
景老爷子是真的生气了,这种生气跟别的不一样,他的外孙可以遭遇挫折,可以失败,可以做出一些“没出息”的选择,但是在演戏这件事儿上,他不该走歪路,区区一个电影角色就让他把自己的魂儿都丢了,在从业几十年的景老爷子看来,是肖景深自己失了本分。
现代电影的每一个角色都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电影的主旨是讲故事,不同的故事自然需要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人物关系。可是戏剧并非如此,戏剧观众对于故事本身的流程早已烂熟于胸,他们想要的是符合他们要求又超出他们预期的演绎,因为这种原因,戏剧演员们要表现出一个“统一”的人物,又要在其中展现自己的个人风采。
同一个崔莺莺,有人演得端秀如皎月,有人更多两分娇羞风情,也有人身段更加优雅……这些不同的气质与角色融合在一起,成就了不同的“名角”。
“你学了这么多年戏,以为‘角儿’是那么好当的么?演戏是‘立人’,当‘角儿’是立心,心立不起来,你以为你就是那个‘人’了,那我问问你,你的心呢?没有心的人去表演,那演出来的都是木偶戏!”
看见有人在路边卖彩虹棉花糖,景老爷子停下脚步,看着五颜六色的糖絮飞出来,他买了一支,递给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桑杉。
“唱京戏的人,从古到今代代传承,早就把他们要演的角色给摸透了,摸透之后怎么办呢?他们把这个角色当成了一个框子,在这个框子里演出来的是自己的神和魂儿,表演这事儿说到底,没什么流派,就有两点,角色吃透了,本心立住了。”
角色吃透了,本心立住了。
肖景深在心里默念着这两句话,觉得自己的心口上一直在包裹着的什么东西一下子就被打开了。
表演,是演员自我和角色的融合,这是所有演员都知道的道理,不同的表演方式不过是融合的侧重点不同……肖景深此时已经明白了自己走进了一个怎样的误区——他把一种放弃自我的强行融合当成了正确。
“外公……您这是要先在理论上证明我是错的呀。”
“你一脑门子的傻套路,我得给你从根儿上揪回来。”
拄着拐杖,老人发现一家做川味爆肚的小馆子前排了一条长队,从小小的窗口里飘出来了一阵阵浓香的酱料味。
“这家我听说过,好吃,你去买几份回来。”
戴着口罩的真·大明星·肖景深乖乖去排队买爆肚,桑杉扶着景外公坐在了小馆子前的塑料凳子上。
“气死我了,他这次真是气着我了。”当着肖景深的面,老爷子一直没展露什么情绪,把肖景深拉扯到这么大,他教孩子从来讲道理,不会在感情上强压着孩子认错,即使到了现在也是这样的,趁着外孙不在,他瘪了瘪嘴,透出了几分气急之后的委屈。
跟肖景深偶尔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样的错误谁都能犯,肖景深有您帮他敲打回来,比别人幸运多了。”想了想,桑杉只能这样安慰老爷子了。
老爷子叹了口气说:“我不怕他犯错,可这错他该犯么?从小让他演戏,不管是什么角色,说进戏就进戏,说出来就出来,他现在是连自己小时候都不如了。”
小时候?
桑杉看看肖景深的背影,再看看气势颓败为自己外孙担忧的老人,突然想到了什么。
吃过了浇着辣酱、麻汁、香菜、葱花、蒜泥的爆肚,又吃了几个烧麦,几串电烤的大鸡心串儿,像很多年前一样,老人领着两个孩子穿过了熙熙攘攘的街道,曾经的老夜市距离家里很近,这个新的夜市却是有些远,打了一辆出租车,三个人才回了家。
话不可一次说尽,尤其是这些涉及到了理论需要消化的东西,老人喂了鸟儿就回屋休息了,桑杉坐在沙发上看东西,肖景深自然不肯早早回房间,拿起了拖把开始清理房间的卫生。
沙发像是一颗恒星,拖把是一颗行星,绕着它转啊~转啊~
也不知道转了几圈儿,坐在“恒星”上的桑杉突然开口了:
“你是一个战士,居然把枪都扔了,那跟把命扔了有什么区别?”
肖景深下意识地开口说:“扔了枪能保命,扔了命可保不住枪。”
这是……乔卫和路长河认识不久之后的一段台词。
“扔了枪保下命来的不是战士。”
“我不是战士,我是逃兵。”
手里握着拖把,肖景深的目光变得犀利又尖锐,他说出的话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完全没有一丝的愧疚,唯有手指,轻轻颤动了两下。
“力挽狂澜的名士,卑微到泥土的太监,层层伪装的反派……你演这些角色的时候都收放自如,唯独演一个逃兵的时候出了这种问题,肖景深,这个逃兵身上跟你有什么特别产生共鸣的地方么?”
放下手里的剧本副本,桑杉挑着眉毛看着那个用拖把杆支撑自己身体的男人。
他站在那儿,背对着她。
“目前电影拍摄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剧本的前半部分,路长河这个角色在这一部分里表现出的特点有……”
手指在剧本上轻轻敲了几下,桑杉站了起来,轻轻靠近肖景深。
“逃避。”
“放弃。”
“虽有热血却违背本心。”
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桑杉已经转到了肖景深的面前。
“用自己本想坚持的东西,交换了自己的命,所以自我厌弃。”
拖把杆落到了地上,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似有回响。
“你之前那些年,最缺的就是钱,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换钱的,你不得不去做了交换呢?”
女人的目光笼罩着肖景深的脸,仿佛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通过他逃避的目光,不匀称的呼吸节奏,还有脸上轻颤的肌肉。
“看你的技术水准,应该不是身体……不然那些人是花钱买罪受。那……还会有什么呢?”
“桑杉,我……”
“我知道你不想说,我可以慢慢猜,对我来说,这不难。”
“不。”肖景深擡起眼睛,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女人,“别猜了……算我求你。”
“你的祈求能抵得过这次意外事故产生的各种额外开支么?”
桑杉淡淡地笑了一下,面对肖景深那张让人痛惜的脸,她眼神很平静,仿佛心也很平静。
“我可以理解你在表演上的冒进和失误,但是,如果这种问题是本可避免的,肖景深,作为一个合作者,我觉得你的祈求十分廉价和可耻。”
肖景深的呼吸有了短暂的停止。
“不是身体,那你就剩下才华,可是才华如何能够交换呢?只有才华的附属品可以用来交换,比如荣誉和成绩,之前那些年你饰演的角色换不来什么荣誉,那就只有成绩了——可能是你在大学里的时候取得的成绩,能让你念念不忘甚至与角色共鸣到这个地步的成绩一定不一般,也许关乎你的毕业和就业……肖景深,你还要我继续猜下去么?
或者,你自己亲口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