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杉出现在拍摄现场的时候,肖景深还在和秦颂他们研究走位。
这场戏里面,谢安穿的是一身灰白色的长袍,依旧是广袖飘飘,只是腰上的束带比他当初隐居的时候要精致了不少,头上戴了镶有玉石的小冠。这些着装的改变也体现了他身份的变化。
此时的王羲之已经年近六十,谢安却才将四十岁,为了体现两个角色之间的年龄差异,也为了体现导演所要求的两个角色之间的一种传承性,化妆师只是对肖景深的脸略作了修饰,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成熟一些。
这样的翩翩秀士站在桑杉的面前,她对他展颜一笑:“这个扮相不错。”
肖景深擡手揉了揉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很快,他又看回向桑杉。
“我忘了带能配运动鞋的裙子。”注意到了肖景深的目光,桑杉展了一下手臂,
她此刻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衬衣,下面搭了一条牛仔短裤和淡蓝色的运动鞋,衬衣很肥大,风吹过的时候,浅浅地勾勒着她细瘦的腰肢,袖子也略长,被女人挽在了手腕儿上,衣领似乎也有点宽大,能让人看见桑杉半截精致的锁骨……
看着自己的衬衣被桑杉这么穿着,男人清了清嗓子,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飞过去,他若无其事地开口说:“很好看。”
女人轻轻弯了一下眼睛。
这段戏的拍摄要大改,灯光布景又是一番折腾,等到一切就绪,已经时近黄昏。
“走一遍看看效果。”
肖景深拎起新增加的道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酒液沾在他淡色的嘴唇上。
“逸少兄,慢些。”
广袖长袍,羽扇纶巾,王羲之扶着城墙的墙壁,却和往日截然不同,他有些醉了。
擡起手去扶王羲之的手臂,另一只手还举着酒壶,此时谢安白衣飘然,仿佛将天上的云朵穿在了身上。
“夫差当日筑此城,冶铁造剑,为抗楚,勾践夺之。吴郡孙氏四代据此地,曹魏夺之,司马氏又夺之。青山莽莽,江水滔滔,此城于此,可谓……”
用手拍打着城墙,王羲之醉眼朦胧地斜觑着谢安。
“可谓古今一体,万物如一。”
谢安脸上带着浅笑,让王羲之先自己半步,他在身后扶着对方。
“安石啊,我老矣。”
费劲地走了几步,王羲之扶着城墙长叹。
谢安没有说话,平淡无波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忧色。
“我若死了,你可会难过?”蹲坐在在城墙最后的台阶上,王羲之笑问谢安。
“自然是会的。”
“那安石可就输了!”王羲之大笑出声,手拍打着谢安的肩膀。
谢安躬身将他扶起来,两个人一起走到冶城的城头,往远处眺望。
“当年你说死生一体,我驳你,你可还记得?”
将目光从丛林远山和滚滚江水中收回,谢安垂眸一笑:“兰亭一会,逸少兄写就《兰亭集序》,怕是千百年后此冶城不复存在,兰亭犹在此序中。”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着肖景深和秦颂的对戏,方十一啧啧称奇。
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秦颂当年出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有张花花公子的脸,适合演很多有层次性的角色,但是他为了演戏付出多少,没人比方十一更清楚了。
光是这段台词,她就看见自己的老公一字一句斟酌过,还打了电话请教了别人。
可是“谢安”的台词比他并不差,秦颂表现为了王羲之胸怀苍生的广博,发声如同江水,看似平静,却在蓄积着力量,肖景深的声音却像是风,风可以春风拂面,也同样可以无形中改变一切。
没忍住,方十一又转头看向桑杉,刚刚这个女人给现场所有人都叫了一份切好的水果和一瓶冰镇饮料,分发的时候却带上了她一起,弄得人们都以为是她们两个一起搞的。
按照写小说的一般套路,方十一忍不住开了个“水果下毒她拉自己下水是为了甩锅”的脑洞,实际上她知道对方只是真的太会做人了而已。秦颂在剧组跟肖景深关系好,她就卖自己一份人情。
——真是个不占别人便宜的好人呀。
好吧,某种程度上来说,方十一能和秦颂在一起,可见某些方面是一样的心大和单纯了。
“小十一,你家老秦真是表现越来越好了。”这些年来,方十一算是跟兰月团队合作最多的女性小说作者了,很多工作人员都对她熟悉得很,看见秦颂的表现,都过来恭喜她。
“老肖也演得有劲儿,他们俩才能都好。”颇有名气的原创作者、独立编剧、著名演员的妻子、自认还算有鉴赏力的影视从业者方十一看看肖景深,心里已经开始在想他适合自己笔下的哪个角色了。
桑杉没有在看肖景深演戏,她在看夕阳。
早上下过雨,天空很干净。
浅浅的几道云,现在都被霞光映成了令人炫目的金红色。
“小黄毛儿,你要不要看我给你演一段儿《哈姆雷特》?”
大男孩儿从阳台的栏杆之间探出脑袋,自从演过罗密欧之后,他就沉迷爬凉台,桑杉楼下的阿姨都已经习惯在自家卧室的窗上看见两条腿挂在那里了。
“不要,我要做作业,小精神你别总是爬我家窗台好不好!”
“不好!”男孩儿摇头,用两条手臂撑着他的上半身,很轻松地就爬到了桑杉家的阳台上。
“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
桑杉头也不擡地说:“我记得你上次英语只考了二十六分。”
“唉,为什么罗密欧就不用学英语呢?”
“因为他自己说的就是英语啊!”到底还是年纪小,定力不够,十四岁的桑杉赏了肖景深一个看智障的眼神。
这个没皮没脸的家伙却一下子开心了起来,走进房间里坐在桑杉的床上开始了他的表演。
没有剑,可以用桑杉的雨伞代替,他还把女孩儿叠的整整齐齐的毯子披在自己身上充当披风。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大男孩儿平时的声音清亮干净,说起台词的时候却低沉且有力,手里举着剑,他仿佛将迎战一切不幸的王子,其实他面对的只有一个沉迷做作业的小黄毛儿。
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了深爱王子的痛苦少女,手里的雨伞立刻变成了失去价值的精致礼物。
不知道什么时候,桑杉突然停下了自己写写画画的手,她用很专注的目光看着肖景深。
男孩儿发现之后更加得意了,具体表现就是他随手一甩“披风”,让那条薄薄的毛毯遮蔽了外面的晚霞。
“我是不是演得特别帅?”
“小精神,你背刚刚背的一段儿……‘决心的zhi热的光彩’,里面的‘zhi’怎么写的?”
女孩儿收着下巴一本正经地坐着,肖景深楞了一下,乖乖过来,咬着笔尖儿想了想,写下了一个“炽”字。
“这个字读chi!”
“哦!”
纠正完了错误的读音,女孩儿继续去写作业了,留下大男孩儿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表演。
“我刚才演到哪儿了来着?”他摇摇头,随手甩动着桑杉的笛子。
“我曾经从他音乐一般的盟誓中吮吸芬芳的甘蜜,现在却眼看着他的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无比的青春美貌,在疯狂中凋谢……”
哀伤悲痛的台词,从桑杉的嘴里出来,全是像背课文一样地机械和平淡,但是,让肖景深惊奇的是,小黄毛儿居然一个字都没错。
“厉害呀小黄毛儿!你这是行走的提词器啊!”
桑杉不再理会他了。
男孩儿又开始继续自己的表演,时而是王子,时而是贵族少女,时而是国王。
夕阳的余晖照进房间里,给房中的两个人染上了同样的色彩。
就如此刻,灼红的光芒,照在那个“谢安”的眼中。
“桑小姐,你家老肖演得真好啊。”
就在桑杉看着远处风景的时候,她也成了方十一眼中的风景,瘦削的女人有一双不大却明亮的眼睛,在铺天盖地的斑斓的光辉中,仿佛正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桑杉点点头,对着方十一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叫我桑杉就好。”
“你也叫我十一吧。”
城头上的两个人面对夕阳,谈论着人生之死生大事,谈论着他们风雨飘摇的国家,举止风流倜傥,内心如癫若狂,不同的信仰和坚持在碰撞着,迸溅出惊艳了历史长河的火花。
当他们这一幕戏真的做到了一条过,全场的工作人员都在为他们鼓掌。
桑杉倚在树上,神情淡淡。
“老公,你好棒!”方十一给了秦颂一个热情的拥抱。
肖景深顺着方十一跑过来的方向看向桑杉。
他只得到了一个平静的侧脸。
终于把一个一直纠结的场景解决了,导演们都有种久痔得愈的畅快感。
整个剧组的气氛也一下子欢悦了起来,毕竟今天是中秋节,大家可以早早收工吃点好的,而不用继续苦哈哈地赶棚戏。
“走吧,咱们剧组订了川味儿王的桌子,晚上一块儿过个节!”
米子明招招手说道,剧组里的一干人都欢呼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卸妆的肖景深跟桑杉站在一起,看见她突然对着自己勾了勾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