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武库前,校尉带着人仔细看着空荡破败的土路。
霍刺史命他在此看守武库,只等消息传来,他们就要开库举刀入宫勤王。
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就在眼前,实在是一丝差错都出不得。
“都警醒些!”
“是,可校尉,今日是除夕……”
校尉转身看向身侧的亲信。
“要是不补了军饷,咱们连人都叫不齐。”
读过几日书的校尉咬了咬牙,入宫勤王这种事他心里想的是宣武门之变,尉迟恭刀下斩元吉。
可眼前之局是三月无饷,腹中无粮,霍刺史让他带五百人看守武库,现在连五十人都没有。
下了一整日的雪,更没人肯出门巡视。
穿着簇新棉衣的校尉打了个哆嗦,想想霍刺史给自己的那一箱钱,他看向街头。
那边有两个女人正在用碗装雪。
擡手摸了摸鼻子,校尉擡了擡下巴:“找几个女人来。”
“校尉,去温柔坊找女人也得用钱……”
一群泥腿子去什么温柔坊?
“街上找找,挑着几个齐整的捡回来,用雪擦擦就能用。”
弄死了就往道旁一扔,大雪一埋,等有人看见,他都已经成封侯了。
“……是。”
手下不甘不愿地带人去了,手脚倒是利落,过了一会儿就带了三四十个女人,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脏兮兮的,校尉自然看不上,转身进了有暖炉有酒的耳房里。
也就没看见,在他身后,他派去找人的手下被用木锥刺透了后心。
跟着周酱儿来武库的都是杀过男人的女人,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
过了不到一刻,本就没有行人的路上又悄然无声。
站在路口用碗装雪的女人小心用雪盖在了血地上。
……
“大人,前面过了旌善坊就是紫微宫了。”
坐在车里的中书省左侍郎杜晓点了点头。
“旌善坊里原来的定远公府如何了?”
“本就是御赐,也只能收回。”坐在杜晓对面的仆从小声说,“如今是空着的。”
“嗯。”杜晓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旌善坊,定远公府。
定远公卫臻回京养病,圣人以亲王之驾接进东都,文武百官夹道相迎……依稀仿佛昨日。
那浪□□子坐在明月下的瓦墙上为了来给狼王求亲阿拙,似乎就是昨夜之事。
“阿拙的孩子大了,我这叔公都还没见过。”
杜晓叹了口气。
仆从没说话。
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大理寺少卿的杜明辛,在杜家是说不得的。
“罢了。”
杜晓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你将药给我吧,林鱼肠。”
“仆从”脸上微露浅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您回府之后会有人立即送杜家剩下的人出城。”
杜晓点点头。
他当了半生的“瘟猫”,因为恨极赵梁成了卫家娘子安插在东都的探子,如今也到了该功成身退的时候。
就算如愿刺了赵启恩一刀又如何?
让人知道他早就卖了赵梁又如何?
这即将毁去的赵梁和东都不配他再冒险。
还是该去黎国看看新的天下。
将药粉倒进嘴里,杜晓猛地吐出了什么,就听见耳边一阵惊慌叫声。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杜晓咧嘴一笑。
他阿父和叔叔为之殉葬的赵梁王朝,终于要死了。
……
圣人要大宴群臣,百官奔赴皇宫,自然由不得不干不净的人还在街上游荡。
披着破败袄子的女人被人推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在笑。
看着被踩成了污水的雪,她挣扎了一下,已经被冻黑了的手臂没有支撑住她的身体。
“是时候了。”她低声说,声音嘶哑。
她很久很久没说话了。
她已经不想站起来了。
她也已经不会觉得冷。
天上下雪了,她想看看。
细雪落在地上的声音这般动听。
把她埋了她也欢喜。
“太尉大人,七千金吾卫都准备妥当。”
从她面前路过的马队里,有人低声说。
匍匐在地上即将死去的女人又睁开了眼睛。
“七千……金吾卫……”
女人有一对极好用的耳朵,她能听见城门上的每一次钟响,能听见店家用的更漏,能听见行人们彼此问着时辰。
现在这对耳朵告诉她,她还不能死。
小道上,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女人挣了下,没有挣动。
“这也太瘦了。”
“能吃就行,官人家的娘子倒是肥,你也吃不到啊!”
不行,有七千人,还有七千人。
她得说与粟素和周将军知道。
抓住她的人在笑,人还没死才好,还是热的。
最后一丝气力也将散在指尖,女人奋力一挣,用剩下的半嘴牙去咬人。
惨叫声里有人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她也毫不畏惧,硬生生撕下了一片肉来。
热的?
谁的血不是热的?
叼着肉,她靠着墙角坐起来,
“我吃过的人,可比尔等肥多了。”
其实她已经看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有几人了,可她还是靠着半嘴的牙逼退了这些要吃她的人。
天已经黑了。
她费力站起来。
她要传信,南市的食肆空了,她得……去……
嘴上淋漓着鲜血,她茫然又坚定。
能找到的,能找到人给她传信。
也不知走了多久,好像漫天大雪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女人沿着毫无光亮的道一直往前走。
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她连忙想要避开,身子却不听使唤。
马蹄声却停在了她的身后。
“水居知石鱼波。”
女人小心翼翼地转头。
“山居……千章之萩。”*
“萩娘子,我奉王首领之名来寻你。”
骑马提灯的女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萩娘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上了马,坐在了女人的前面。
“王首领……你是……”
“我叫阿忍,萩娘子可以叫我一声‘疯妇’。”
不知为何,从身后女人的嘴里听见“疯妇”二字,比刚刚的暗号还让她心安。
“有七千人,太尉,宫里有七千金吾卫。”
“原来如此。”
温热的裘衣裹在了萩娘子的身上。
身后的女子似乎笑了。
“今夜还真是风起云涌,萩娘子你放心,此事咱们必要让王首领知道。”
萩娘子看着随着马起伏的灯。
只是一团昏黄的光。
她大概是看不清雪了。
阿忍从怀中取了水袋喂给她,是粟米和羊骨熬的粥,王屠龙让人把所有的粮食都用了,今夜活不过去,她们这些人也不必活下去了。
一开始只是顺着嗓子往下流,渐渐的,萩娘子就能举着水袋喝下去了,阿忍就知道这骨架子似的女人勉强熬过来了。
“咱们去哪?”
“去紫微城。”
头发很短的阿忍看向道路两旁的人影,各派人马已经隐隐约约将紫微城包围起来。
萩娘子叹了口气几乎要睡过去。
“累啊。”她对素未谋面的女人说。
“歇会儿吧,我在的。”
马蹄声里,骑着马的阿忍带着她破雪而去,无声无息间,一柄长刀已经出鞘。
……
除夕大宴群臣之地是紫微城九州池东的集贤殿。
天色渐暗,宫中点起明烛数千盏,一路从大德殿铺了出来。
圣人今夜的兴致极高,坐在御辇上还点评那些花灯。
进了集贤殿,看见满朝文武跪了一地,他笑着招手:“今日咱们君臣同乐,何必拘礼?”
群臣纷纷起身落座。
“天佑之年,咱们大梁必会事事顺遂,这第一盏酒,就敬大梁先祖……”
说的是冠冕堂皇,笑得是盛世繁华,圣人面色润红,看着比平日年轻了许多。
他是真的高兴,过了此夜,大梁会真正变回他的大梁。
穿着罗裙的舞姬腰肢似新柳,纨素如飘雪。
座下有人互相用眼神打着机锋。
圣后娘娘,没有来。
大皇子也没有来。
御座旁甚至没有设座。
难道圣人已经动了废后之念?
清流出身的后党有些慌乱,世家们则欢欣起来,没了圣后,也就没了悬在他们头上的这把刀,圣人占了大义,却比圣后好对付的多。
有人悄悄瞥了下圣人下首坐着的“太尉”。
像韩熹这等媚上的酷吏,在圣后的手里是鹰犬,在他的手里不过是奴婢,也不足为惧。
饮宴喧闹之声传出集贤殿,殿外,数千明烛渐渐熄灭。
“今日,朕有件大喜事要与爱卿们同乐。”圣人大声道,“请镇国定远公上来。”
殿下酒盏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谁?让谁上来?
“传镇国定远公上殿!”
皂靴迈进大殿,有人已经仰倒在了地上。
镇国定远公?
镇国定远公!
偌大集贤殿几乎要为这五个字塌了!
唇角带笑,长眉藏风,进来大殿的人却让所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臣,卫瑾瑜,参见陛下。”
穿着锦绣衣袍的年轻人跪地行礼。
“好!”圣人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那逆贼在窃据卫氏爵位数十年,今日朕终于可拨乱反正,将爵位真正赐给卫氏嫡枝血脉,瑾瑜,从今日起,朕命你兼领五州军事,务必将那卫贼赶出我大梁国境!”
“臣领旨!得陛下信重,臣必肝脑涂地以报君恩,以求不坠祖上忠义之名。”
看见终于又有一个卫家人在自己面前跪下,圣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好!好!”
朝臣们面面相觑。
黎国立国之后卫瑾瑜勾结李瑄意图反黎而称帝,还要炮杀她亲姑母,这些事早就传遍了各处,在这时候卫瑾瑜投奔大梁,是她带着大梁的军队去打黎国,还是黎国以大梁包庇黎国罪人之名来打大梁?!
有些人原本想及时行乐,却被一盆雪水给泼醒了。
黎国凶悍,大梁已经是时时在其屠刀之下,此时这卫瑾瑜现身大梁,岂不是给了黎国动兵之因由?
身为太尉的韩熹却在想另一件事。
卫瑾瑜三月就再无踪迹,接着圣人身子大安现身人前……难道说这其中有什么因果?
人们思量纷纷,却见卫瑾瑜站在殿中,白色裘衣裹着一张净白面庞,看看托住了一张与卫蔷相似又不似的笑脸。
圣人又道:“定远公还朝,不过今日第一喜,定远公此次不仅献上了黎国布防图,还感召黎国十数位刺史归附我大梁,今夜成德节度使、安国节度使将合力出兵伐黎,不日就将有捷报传来,收复北境,指日可待。”
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看向这不在面具遮掩之下的新任定远公。
没想到这纨绔子竟有这般本事?!
卫瑾瑜连忙道:“那所谓黎国,不过是大梁之境,那卫蔷倒行逆施黎国上下早就人心涣散。”
别的且不说,“卫蔷”二字被人说出口,集贤殿里仿佛又冷了几分。
有人忍不住左右看看,生怕下一刻那被提到了名字之人就穿着大袍提着刀进来了。
“哈哈哈,说得好!有定远公在,大梁必战无不胜!”身为太尉的韩熹站起身以酒敬卫瑾瑜。
卫瑾瑜笑着看他,接过一盏酒就喝了下去。
韩熹莫名觉得这笑有些不对。
饮下杯中酒,过了片刻,韩熹就说自己要去更衣。
绕到柱后,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年轻的定远公正笑着看自己。
不能等了。
他在心中有了决断。
黎国铲除了不留行,这卫瑾瑜在黎国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定然追随者众,若是有人查到自己与不留行之事告诉了她……
“水中点灯!”
“是。”
暗夜中,有人无声退到了角落。
韩熹笑了笑,走进恭房,出来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
“紫袍大员,你是太尉韩熹?”
殿内,赵启恩看着在灯火中饮宴的众人,心中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该送这些乱臣贼子上路了。
“石菩,请皇后和皇子来。”
“是,圣人。”
……
“这一路上金吾卫都没什么守卫,他们宫里不会已经动起手了吧?”
王屠龙原本想的是从洛阳贴着皇城的北门杀入,直入皇城,城门开了,她带着七千人浩浩荡荡进了皇城,却没见到几个守卫。
“杀起来才好!”
周酱儿带人夺武库知道了皇帝要对皇后动手。
阿忍……娘子去找萩娘子知道了金吾卫有异动。
王屠龙本以为这是皇后要死了,阿忍却说韩熹调动金吾卫应是皇后要对皇帝动手。
宫里是野鸡……仙鹤炖大蛇,她们这些疯妇就要慢上几步,先坐山观虎斗。
北门处早就打点妥当,打开宣嘉门也是毫不费力。
——因为根本无人把守。
率先举着鱼叉冲进了夹城,王屠龙骇了一跳。
横尸遍地,都穿着黑衣和金吾卫的甲衣。
骑在驴子的粟素点起灯仔细看了看,摇头说道:
“应是两群人在此处混战,金吾卫死的人约有几百,黑衣人有上千之数。”
“先看看有没有能穿能用的。”王屠龙连忙道,“这便宜哪有不捡的道理?”
……
看着那些私下里称他为“贱妾之子”的人被人如猪羊一般屠戮,是赵启恩一生中最欢喜的时候。
所以虽然身中剧毒,可他那些兄弟们死的时候,赵启恩是极欢喜的。
看着他们哀求、哀嚎、看着自己的亲眷被杀,然后自己被杀,死后被鞭尸、曝尸……每一步,赵启恩都极其享受。
美中不足是他当年只能卧在床上,听太监们一个一个地复述那惨状。
今日,他可以看着。
看着这些世家子弟满殿逃窜,然后被拎出来一刀刀杀死。
瞥见铜器上映出自己的脸,赵启恩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杀得好!”
“圣人、圣人饶命啊圣人!”
赵启恩将苦苦哀求的人一脚踢开:
“朕乃天子!九五之尊!当年朕被困在上阳宫里的时候,你们这些世家都在申荣和赵启承的面前献媚,那时可想过有今日?!”
抽出一把剑,赵启恩自己向人砍去,石菩避之不及,被他砍在了手臂上。
“圣人您醒醒!”
该死!
该死!
这些人都该死!
赵启恩一阵欢喜难掩,又扔了剑大笑起来。
躲避追杀的人中有出身李氏的李承续,他自己是兵部主事,兄长却是三品云麾将军。
见事不可为,他一把夺过那剑就向赵启恩杀了过去。
“昏君若此!”
李承续身手矫健,虽然被人拦下,还是一剑正刺向赵启恩的胸口。
赵启恩向后躲避,突觉背后被人推了一下。
“呲!”
剑刃没入胸膛。
赵启恩惊诧回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喊杀声。
“大梁天佑元年除夕,末帝赵启恩突发狂疾,于集贤殿上砍杀朝臣无数,满朝文武逃生者寥寥。末帝一生,文武不成,国土尽丧,身有狂疾,寝宫日日有尸首擡出,又逼反忠良,种种不堪自炎黄以来未见,实在大梁之耻,历代君主昏聩残暴之大成……将这些都记在史书上。”
穿着金红衣裙的女子从殿后走出,身后跟着一个史官。
她小心走到了赵启恩的面前。
“陛下,你死得好惨啊。”
赵启恩口涌鲜血,他分明还没死!
一身大礼服的圣后却以袖遮面,仿佛哭坟似的。
“圣人既去,对这朝堂,也算是有了交代。”
她踩过钱家人双目大睁的尸体。
“召这些朝臣家眷亲人入宫。”
她踩过了李承续被乱刀砍死的尸首。
“朕身为皇后,当对他们有所安抚。”
涿州井氏出身的光禄寺卿,挣扎了一下,被人补了一刀。
补刀的是新攻进来的金吾卫。
黑衣人被杀了个干净。
圣后回过头,看着满地的尸体,对赵启恩说:
“圣人,待那些人都来了,我再将他们斩草除根,也算是全了您的心愿,如何。”
赵启恩恍然,原来他这半年来自以为大权独揽,不过是被人推着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这一切,都在这个女人的掌握之中!
“卫薇!”
他想问,这是为什么?
“你是皇后!”
像是冰雪瞬间笑容,卫薇脸上的悲痛和笑意同时消失了,穿着裙子的她环顾整个集贤殿:
“这世上,有人用刀杀人,有人用剑杀人,有人下毒,有人把别人送上法场,圣人你都不用,就像先皇只是点点头就能杀死我爹和我兄长,逼死我阿娘,您高高在上,用眼神就能杀死该死之人。您只要一个眼神,整个后宫的女人都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吊死,她们不用绳子,用惶惶难眠的长夜,用不敢再吃一口的饭食,用那些藏在脂粉后面的争夺,最后,她们都会死。而您的宫室里,总会有新的人,等着为了您的一个眼神去死。齐萤娘是这般死的,于翘儿是这般死的……柳穗儿、叶阿蛮、常细乐、戚佑娘……你可还记得她们是谁?”
被剑扎穿了肺,身死只在瞬间,赵启恩还是奋力为自己争辩,却还是那四个字:
“你是皇后。”
卫薇俯视他:“那也是属于陛下的皇后,能被陛下你一个眼神杀死的皇后!朕难道还要向你谢恩吗?”
镶宝的龙冠滚落。
卫薇一脚踩了上去。
她的神情在这瞬间变得仿佛一个心满意足得到了礼物的少女:
“我想这一刻,想了二十年!”
同一刻。
集贤殿的屋顶上,有个握着刀的女人仰头看着月光下渐渐飘落的雪花。
……
赵启恩,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