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枝昏昏长,书影蕴茶香。
老鸦叫声三两。
黑子白子论短长,
下得兴起,姜清玄的一把白须几乎要飞起来。
秦封江端坐在对面,唯有轻巧棋子翻转在五指间。
“年轻人纵横捭阖是好,总要后路稳妥。”
“老大人诱我深入,意在大龙,计算着实精妙,也是比我这年轻人更不要后路。”
“一把老骨,尽兴便好,要甚后路?”
棋盘上你来我往,二人嘴上也是不停,
“啪”一声,白子落下,姜清玄“哈哈”大笑:“你这年轻人不顾后路,又怎知旁人早摸准了你这秉性?”
黑色的棋子被人抛起,又牢牢落回了那人手心里。
从掌心一点点滚到指尖,最后,落在了棋盘上。
老者一愣,得意洋洋捋胡须的手停了下来。
“兵者,诡道也,攻守之间自有变换之处。”
脸上带着笑,秦封江捡掉了自己吞下的子放在一旁。
姜清玄面色哀痛:“得意忘形,我之谬也!”
秦封江为老人的杯中添满水:“可见老人家也不必担心晚辈是否有后路,看不见也并非没有。”
“阿野!”
“郎君!”
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少年立时站了起来。
“还是去那家食肆吧,买五斤羊肉,快去快回。”
秦封江将一角银子扔进了少年的怀里。
“是!”
少年将银子妥妥放好,又别了下自己腰间的短棍。
“等等,外面不太平……”姜清玄叫住了小少年,“你等阿沥……”
秦封江摇头:“不必麻烦,一个人就足够,再买些胡饼,余下的钱归你处置。”
少年眼睛一亮。
等他走了,姜清玄的眉头皱了起来。
“外面已有人易子而食,让他一少年带着肉、饼、钱……”
“正该让年少之人看看。”秦封江的面上带着笑,拍了拍姜清玄的手臂,“骑高头大马看见旁人悲戚,与骑马观花又有何异?观棋人在心中自以为得意,又哪知道局中机锋何在?”
姜清玄却还是担忧。
想了想,又松开了眉头,轻轻一笑:
“一个女娘这时还能开了食肆卖肉卖饼,自然是有不同之处,你又来了,洛阳城里应是太平几分。”
又一枚白子落下。
“你也成了个给旁人留后路的大人了……”似是叹息。
过了三刻,少年回来了,小心将羊肉、胡饼交给叫阿沥的老仆,神色委顿地站在了秦封江的身边。
秦封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继续下棋。
少年是受了伤的,低头看看被没包扎的手臂,他静静地等着。
姜清玄能看出来,这个少年身上有伤,心中有惑。
又下了一句,老仆颤颤巍巍走过来说可以用午食了,连输了三局的姜清玄让少年替来捡棋子,自己一甩袖子,走出了“待人来”。
“郎君。”
少年期期艾艾,手里整着棋子:
“我买了些胡饼,想分给那些小孩子的……可吃饼的都是大人……”
在北疆长大的少年……罢了,虽然穿着男子打扮,她其实是个少女。
少女是茫然的。
她不仅看不懂这个大梁,更看不懂这些人。
“为了抢一口饼,他们会把孩子掼在地上。”
想起那些嚎哭的甚至被摔死、踩伤的孩子,她的眼中满是哀痛,她立时出棍也没用,除了能保护了自己,那些孩子她救不了。
如果不是她去分饼,那些小孩子被人卖掉买走,想来还有条活路。
“昨日……您是不是就想到了?”
秦封江,又或者,唤她本名——卫蔷。
作富贵郎君打扮的瘦高女人将手里的一把黑子一颗一颗送进棋盒。
“你比我多走了一个来回,可曾察觉那些卖孩子之人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少女想了想,没想出来,也就说不出来。
两人整好了棋盘棋子,少女跟着卫蔷走出院子。
冷风簌簌,卫蔷看向光秃秃的竹根处。
“吃竹子先吃笋,再用是竹枝,最后挖竹根……人,终究不是竹子。可传宗接代的儿子都可以卖,孩子们的阿娘呢?”
少女愣了一下,接着,她如遭雷击一般傻呆呆站在原地。
孩子们的娘呢?
是了,孩子们的娘呢?为什么站在那卖孩子的都是男人?!
孩子们的娘呢?!
女人呢?!
女人去哪儿了?
是被卖了?
谁会在这个时候买要吃粮食的女人呢?
心中的惑轰然炸开,少女只觉得自己胸中眼前霎时鲜血喷涌。
卫蔷低头叹息,从怀中拿出药瓶和棉纱替她包扎伤口。
“要看见,要知道她们应该在,要知道她们已经不见。若是做不到,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背弃和出卖呢?”
这是她要让这个少女知道的。
活不下去的人,早已死去的女人,在她见过的许多许多时候,是同时存在的。
名叫阿野的少女泪流满面。
卫蔷将东西收好,转身迎着风走出院去。
“人人一等,咱们要走的这路比你所想要长的多,不是行侠仗义,也不是劫富济贫,更不是撮合姻缘,我们不仅要让富贵者不欺人,让穷苦者活下去,也要让死了的站起来。”
她的手握在刀柄上。
站在“待人来”三字石碑前,姜清玄老泪纵横。
他当年还在此处对如端说阿蔷已经不会伤心。
是他错了。
他在洛阳狗茍蝇营的这些年里,他的小阿蔷,心中一腔火已然能燃尽天下荆棘。
……
另一边,南市里卖掉了五斤羊肉十几个胡饼的食肆女娘早早将店门关上,小心走进了后厨。
后厨里一妇人正在擦自己的大菜刀,见女娘进来,她点头道:
“今天夜里我去一趟慈惠坊,你也别守着店了,撤去城外吧。”
身材窈窕的女娘小声道:“周将军,咱们正要举事,鱼肠却突然来了人,若是他……”
“不必想这些。”将菜刀收好,满脸横肉的厨娘将一条羊腿挂在梁上,“你也不必带什么吃食,省得路上再有变数,只管出城去,谁来咱们这寻肉,就舍了吧。”
女娘点点头。
厨娘拽了块腿芯肉给她:“我也不算个正经的鱼肠,又不领东都鱼肠的军令,民心所向之事该做就是要做,不然岂不是愧对我这数年定远行伍?倒是你,洛阳霄风阁的副管事,倒累得跟我一起担干系。”
“霄风阁做天下买卖,唯独不卖百姓不卖大黎,我在洛阳做的事,锦绣管事也是知道的,想来也赞成,不然也不会突然送来好些粟米。”女娘笑了笑,挽起耳上发丝。“那周将军可千万小心,后日就是去夺刀的日子。”
“我省得。”
姓周的厨娘将两块银子拿出来又看了看,再次收好。
从后门走出食肆,她看了看左右。
长风卷着檐上残雪,地上白霜。
被冻毙在地的尸骨是极干瘦的青黑。
“只盼春风起时,这洛阳又是人间。”她用用粗布裹住脸,匆匆消失在了炼狱般的巷道中。
沉夜时分,卫蔷坐在灯下,看着拿出的丸药又收了回去。
洛阳城中暗涌四处,她还真不敢睡去。
“在下纯钧部十七队大队长周酱儿,来拜见‘寻芳’特使。”
周酱儿?
听着这名字,卫蔷觉得耳熟。
起身打开门,她和门外的人都愣住了。
“元帅?!”
“大厨娘!当年劳大厨娘替我操持几百口人吃饭,今日竟然又在洛阳见了。”
周酱儿连忙深深行了个军礼:
“末将周酱儿见过元帅!”
“没想到你我是旧地遇故知,上次尽之来信还说起你在西北立下了战功……”
被这般夸赞,周酱儿脸上也无得意之色,跟在卫蔷身后进了屋,低声道::
“五月时,有人往霄风阁投了一镖,要送去南汉。”
卫蔷转身,摸了下茶壶,给她倒了杯热水。
“坐下慢慢说。”
大厨娘也不扭捏,跨腿而坐继续回报自己的所见所知:
“那镖是个人,名唤谢引之,是尽之的弟弟。”
“此事我知道。”卫蔷点头,“尽之与我说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弟弟已经夭折,没想到已然成了天下第一才子。”
“当时尽之在船上,知道我与尽之从小相熟,便有人找到我,让我来认人,我便是这般来了洛阳,恰好此时洛阳风云变幻,赵梁皇帝现身朝堂,霄风阁要撤出洛阳、鱼肠要沉水、往黎国送人的通路也要隐藏,我便在洛阳留了下来,我在洛阳呆过半辈子,与各处商贩、家仆也算有些往来,只假称自己是回来做些私棉、私粮的生意,旁人也愿意顾我几分面子。”
卫蔷笑着点头。
心里也知道这位能让清歌、行歌还有一众纯钧将士缩着脖子听话的大厨娘真是自谦至极,第一天上战场就率七个伙头兵截杀一百羌人游骑,杀十、擒九十,掠战马一百五十匹,短短几年升作大队长,在西北仅次于行歌之下,苏长于那般稳重人都要夸一句“奇才”,这等人物在洛阳又怎会做些简单事呢?
“霄风阁的副管事顾筝筝一直在将人从洛阳送去汝州、河中、绛州等地,我跟着她做了几月,这些人中有些是早就私下投了大黎的梁国仕宦,比如陈氏、杜氏,更多是在洛阳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尤其是一些女子。”
顿了顿,周酱儿双手捧起水碗将水喝下。
“做此事之人甚多,淳于大家都从南地赶了回来,以招买舞姬之名带走了数百小娘子,齐国舅也在其中出了大力,我也知道淳于大家跟鱼肠牵连甚深,本以为齐国舅是因她才做起了买人送走之事,可有些紧要处,以齐邡之能也绝难打通,却偏偏是通的,我便又查下去,查到了前吏部尚书齐行谨身上。”
灯火微微,卫蔷摸了摸刀柄。
齐邡是赵启恩原配齐皇后之弟,虽然和齐行谨都姓齐,可齐行谨出身徐州寒门,这二人只是同姓,并不相亲。
一个是纨绔无能的国舅。
一个是谨言慎行的致仕老尚书。
竟是能在同做一事?!
周酱儿又说起了另一件事:“之前梁后组建中内府,以女子封女官建起内三省,不过两月就将内三省解散,一应女官皆遭贬斥,其中内尚书令、云麾将军之妻司马五色更是被勒令在道观出家,顾筝筝派人跟了半月,察觉司马五色正是让齐邡和齐行谨能协力同心的搭桥人。此事我们还没通报鱼肠,司马五色就找到了顾筝筝,她的手里有霄风阁的信物,她要从霄风阁买大黎火炮。”
到底是谁要买火炮,此事已经是不说自明。
“这是何时之事?”
“月初。”
卫蔷挑了下眉,她家那小兔子让她来洛阳,是想让她看明堂被轰得稀巴烂吗?
“还有一件事。”周酱儿想了想,站了起来,“元帅,洛阳百姓已然活不下去了,有七千人她们不想走,她们想起事。”
“起事?!”
“是,此事从半月前已开始,七千四百余女子手中有了上千刀兵,若不是元帅来了,后日我就要带她们去劫东都武库,明日夜里东都武库会新到一批铁甲刀兵,少说有两千余套,此外,顾筝筝与王旋、司马五色说定,可将陆、李两家的铁甲刀兵借出……后日大雪,城门处已经安排妥当,我带一百人去劫武库,顾筝筝与她们的首领王屠龙从城西杀入,双方合力,直入紫微城门。”
做了半辈子厨娘的周酱儿身形粗壮,面有横肉,看着她的脸,很多人会觉得她只会在小小的肉铺前与人争讲几文钱的买卖。
可她是大黎的大队长,她是周酱儿,她便来了洛阳,将一身铁血相担。
“各处布防可查清了?采用何法抵挡卫军的弓矢之利?可有给许州、汝州送信?”
“信已经送去,也是这三四日的事,军中没有大军伐梁的军令下,纯钧部可调来两千人,从汝州赶来,多作接应之事,有位娘子叫萩娘子,她将各处布防都算准了。王屠龙虽然没当过兵,却也是练家好手,我将咱们的三三阵教给她,她与粟素姑娘一同研究出了半甲三三阵,巷战之中也有成效,以五六女子对抗一金吾精兵,是足够。”
卫蔷擡起头:“五六女子?”
“是。”周酱儿笑,“七千女子举反旗,自上到下是女子,要求公道,自我以起。”
应是有一缕月光,偷偷照在周酱儿身后的菜刀上。
这月光裹着肃冷,飞到了洛阳道旁步履踉跄的疯女人身上略作披帛。
又去了城外,女人们相依而眠,死死相拥。
改名叫屠龙的女人擦着自家祖传的兵刃,月光依附于惊起那一抹流光。
最后,这月光回来,轻吻了女人的指尖,女人将这缕光揉进了自己的刀柄里。
周酱儿字字说着这人间:“男人起事,有荆小乙在前,甫破一城就放纵劫掠,以女人为犒赏,横尸遍地,哀嚎满城,又哪有公道可言?有黎国在我们身后,王屠龙说,就算兵败身死,是我们以血所换,胜过以皮肉,以哀求,也是一张轻薄信纸,送往黎国。”
“从女人开始……”卫蔷笑着站起来,“极好,你们比我想的更好,后日我与你同去。”
她握紧了自己的刀。
“我这把刀,借给活不下去而要翻天的七千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