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港渡口着实热闹,江上行船不易,一走许多日都得住在船上,坐船之人少不得买些吃用,有卖苇叶包的粽子的,巴掌大一个,内中只有添了堿水的江米,因便宜也是买的最好的,再有有卖米团的,内里夹了干菜,还甚至有卖肉脯的只是价格不低,比前面那些生意差些,端着肉脯的小贩只往看着衣着齐整的商人面前凑。
易笙一贯是个手松的,见日行中天,就让人去买了些米团来吃,去的人是个机灵的,只买了二十几个米团,余下都是最便宜的江米粽,回来笑着说竟然有人卖船上能用的铁炉。
“从前船上有个泥炉就了不起,现在连铁炉都有了。”用袍角兜着粽子的汉子惊叹不已。
“还提那从前作甚?从前咱们想吃饱肚子都难,现在有军饷有战马,伤了病了还有医官,这等日子谁是当初敢想的。”易笙剥开个粽子一口吃了半个,含混道,“吃饱不说,上年熊六他们窜来广济县,马当家带人下山,打得奶水都出来了,兜都兜不住,现在不光有胸兜子,还有月事巾,咱山上各位也不必夹着草木灰到处跑……真说起来可真是让女人活得体面多了,也不用再让你们再看笑话。”
壮汉们都笑:“将军,咱们可不敢看笑话,胸兜子和月事巾我们自家姐妹还想要呢,就是给咱们这揣铛裤,那揣着是挺好,可军里非要两天一洗,不到两月就洗坏了。”
“将军,天天洗屁股,晚上睡觉那都凉飕飕的。”
“你那玩意儿洗不坏冻不坏,干干净净睡觉也省了得病。”易笙又啃了一口粽子,“揣裆裤两月一发,一发两条,总够换洗吧,真不够就来找我,我领着你们去要。”
又是一阵大笑。
易笙也并非只是玩笑话,多云寨终年多云,新衣上身半日就湿冷下来,年年有人得了湿病哀嚎死去,之前李充在山上搞邪祀也借口这山上湿气夺命是因为山鬼。
等定远军去了人,医官让他们日日洗衣洗身,又用石灰到处洒,得病的也比从前少了。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从前学过的那些书早忘了大半,这句倒还记得。于微处救人,救人亦救心救志,大黎所为,大概也是圣人之行。
她和易萧当了半辈子土匪,总算走了一条……死了之后也黄泉无愧的路。
眨了眨眼,易笙看了一眼身后的定远军大营,又看向拿着粽子不吃的沈秋辞。
“沈郎君,再往前赶路可少有这样热闹的地方,怎不去逛逛?”
沈秋辞笑了笑:“诸位宽仁,不当在下是戴罪之身,在下自己总该记得。”
易笙挑了挑眉,突然凑近他说道:“沈郎君,你可知有多少人喜欢林队长?”
白玉上嵌了粉玛瑙似的嘴唇轻抿了一下,换来易笙轻笑。
“光我知道的就有数不胜数,我们寨中汉子,要是谁能和林队长多说两句话,那高兴得都像祖坟冒了青烟。这定远军中更不用说了,林队长生得好,功夫好,品性也好,前程也好,喜欢她的何止汉子?我就见过那些小女娘夜里提着灯成群结队来找她,啧啧啧。”
易笙起身扔了粽叶,拿起水壶喝了两口水:
“沈郎君,您比那些人,又有什么高明之处呀?虽说是样貌好……”
“在下确实样貌好好。”沈秋辞笑了,刹那间如竹叶落飞旋,昙花绽暗夜,“父母荫蔽,祖上积德,只此一条就比旁人高明许多,林大侠生得好,功夫好,品性好,前程好,在下有这一条便足堪配。”
易笙一哽:“沈郎君还真是……”
“其实在下也无需林大侠以什么来配。”缚了白帛的双眼“看”向易笙,“她是林升,在下纵有世上无双的容貌,因她是林升便配得。”
“哈哈哈哈,阿弥陀佛,金陵一别数载,沈施主风采依旧。”
听见佛号,见是和尚走近,易笙立时将腰间刀鞘摆正。
清瘦的和尚虽然身染尘土,容貌依旧清隽风流,对着沈秋辞合十行礼。
沈秋辞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契尘禅师,没想到在这嘈杂渡口,你与晚生又重逢,可惜晚生如今身无长物,不能再买灯油了。”
契尘朗声笑道:“沈施主豪买灯油两千斤运到采石矶为故友做法事,此事仿若昨日,贫僧如今也无灯油,只有些许经文可念,些许偈语可唱,沈施主若是有余粮,不妨布施给贫僧。”
沈秋辞手中也不过两个从易笙那得的粽子,他也大方,都放在了契尘的钵中。
“我记得禅师是被供养北上,怎又到了此处?”
沈秋辞这“供养”二字说得甚是婉转,契尘名扬南吴,在金陵乃是各家豪族的座上宾,十年前,为了重建牛头山延寿院,他在牛头山下讲经以一己之力集钱数万贯、宝珠数斗、黄金数十斤,可谓是一日之间就成了名利双收。
直到他北上洛阳之时,金陵岸边彩船相送,佛幡绵延数里不绝,衡家九郎等数十金陵名士相送之诗能攒够百页诗集。
这样的和尚,只要愿意,是定是一辈子吃不着苦头的。
契尘着实比从前沧桑许多,双手遍布老茧,只还是笑:
“汝州大水,贫僧恰好路过,去是金僧袍,走是烂草鞋。”
听着竟是将自己从前那些钱财都舍给了汝州的灾民。
“阿弥陀佛,钱财不过灰与土,人心安乐造浮屠。师弟你离大自在又近一步,当吃个粽子以欢庆之。”
契尘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高壮的和尚,大腹便便,穿着烂衣粗鞋挎着个极大的布袋,说话时未语先笑,极是喜人,从契尘手里拿了个粽子吃了起来。
沈秋辞虽然没看见他的样貌却也知道他是谁,对他行了一礼:“契此大师。”
契此……易笙猛地擡头:“大师可是吴越明州的布袋和尚?”
和尚只笑。
布袋和尚契此之名流传江南,鄂州一带也盛传过他的故事,易笙带的军汉们们连忙行礼,有抱拳的,也有学着合十的,甚是热闹。
契尘对自己师兄说道:“师兄,我化缘多年,沈施主在我所见之人中当排前三。”
吃着粽子的布袋和尚还是笑:“化缘本是你教化,受教之人未见佛,却是你记人在心,谁教化,你教化,原来你被教化,阿弥陀佛,可见极乐难说,阿弥陀佛,不如插秧睡觉。”
说完,他吃完粽子把剥下的苇叶往大布袋里一揣,伸了个懒腰,竟是真要睡了。
契尘又对沈秋辞道:“沈施主,我师兄常年在各处布施,有些见识,你的眼可愿让他看看。”
沈秋辞低头一笑:“多谢契尘禅师美意,也不必劳烦契此大师,至今日,看不得光的沈秋辞,方是沈秋辞。”
“自忖绝崖有花开,不看身后清静地,小郎君这双眼当年可治不舍治,如今终是不愿治,绝崖不可往,身后不可看,不如茫茫然。”说完,契此还是笑的。
契尘恍然:“师兄你见过沈郎君?”
回他话的是沈秋辞:“当年我被友人从汉水救出,友人将我送去明州隐居,巧遇契此大师。”
“阿弥陀佛,世上竟有这般巧事。”
“什么巧事?”一柄银鞘宝剑挡在了沈秋辞身前,穿着黑色氅衣的女子看向两位和尚,“两位大师,我们是奉定远军中令护送,既然已经化了缘就快些走吧,眼见要下雨了,二位早些投宿去,不然,就算无发可湿也小心一肚子佛家道理泡了水。”
这话实在不客气。
契尘后退一步,擡头一看,又垂下眼。
“阿弥陀佛,师兄,咱们早些上船过江吧。”
两位僧人携手往江边走去,走了数百步,契此突然大笑起来:“魔罗化人入业火,难陀早证罗汉果,缘生崖上终无果,茫茫到头是长嗟。”
“师兄?”
“方才那女施主就是当年那千斤灯油供奉之人。”
“什么?”契尘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师兄,那女施主可是……”
“不必说,不必说,人间自是有因果。”契此脚上的破烂草鞋半踩在河边的淤泥里,“一方白粽显仁心,钟鼓梵音难洗尘,人间安乐是佛国,晴天自在水田中,万法何殊心何异,人能弘道道自成。我知你让我来此,就是想让我与那人说上几句,问我佛家弟子前路,不必问,不必问,清静守心,佛道自存。”
契尘似有所悟,不禁幽幽长叹:“人间安乐是佛国,总要低头种苗秧……是我着相了。”
“我的布袋在身上,你的布袋在心上。不如放下,不如放下。”契此小心避过有几尾小鱼的水洼,笑着拍了下自己的大肚子。
两位大师在说颂间将俗事放下,俗人却是不能免俗的,沈秋辞还被易笙问为什么会认识那布袋和尚。
“我当年落入汉水,得救之后心郁难解,那时徐大人还顾念与我祖父的几分情分,就将我送去了智晖大师的麓山学堂,智晖大师有心指点我,往明州讲经时也带着。”
捏着林升给自己的肉干,沈秋辞笑着说道。
仿佛自己不过是往明州游山玩水了一趟罢了。
夜不能寐的哀痛,喉头不愈的嘶吼,被捆在佛堂被群僧以唱经度化……种种过往都被他隐匿在三言两语之中。
他恨这人间连他仅有的林升都夺走。
他恨林升死在了他看不见的摸不到的地方。
他恨顾予歌不能让他死在汉水里。
他恨林升要对自己好。
他恨林升要让自己活。
他恨顾予歌竟然还希望他能挣脱魔障。
胡须尽白的智晖和尚说他心有大业障,当剃度出家。
总是在笑的契此大师说他寸寸在地狱,早成魔罗。
是杨源化让人将他接回了金陵。
他创下不留行,自认金乌一夜屠尽当年害了他全家的齐谭一家五百口。
杨源化让他给自己取个新名字行走朝堂,他提笔写下“沈无咎”三个字。
过往喜乐忧恨,尽数抹去。
行路至绝崖,他本无咎。
一只手在他发顶轻轻摸了下,伴随着一句调侃。
“你剃了头想来也好看。”
千万载阴云沉沉,被一掌轻轻拂开。
只能是林升,只会是林升。
沈秋辞擡头,察觉发丝从林升的掌心蹭过,他的耳边生出了微红。
在他发顶,恰有一滴雨落在了有长疤的手背上。
林升低头甩去雨滴,又将手护在了沈秋辞的头顶,对易笙道:“还真下起雨了,找地方吃些热饭咱们再上路吧。”
易笙自然答应,前面几十步有一家卖鱼汤馎饦的,她分了一半人去牵马,剩下的收拾起了卸下的行囊。
“你的帕子,险些掉了。”林升将一白色素帕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了沈秋辞的手中。
沈秋辞捏了下,笑着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们是不是立时就要上马赶路?眼睛是痼疾了,我也没那般孱弱……”
“本是想买些粽子米团在路上吃,一下雨自然是不行的,军中有规矩,要不是十万火急,赶路之时饭食可以买,水必须喝烧开了的,混着雨水的饭实在不好吃,能不受罪咱们就不必急在一时。”
雨蒙蒙落下之前,沈秋辞已经站在了食肆的蓬下,听见雨滴沿着蓬角落在木桶里。
“咚,咚……”
一下来了十几个壮汉,要了几十碗馎饦,店家灶火大盛,蒸得水汽腾腾,汉子们也不劳店家动手,排着队去取自己的饭食。
唯有穿着一身青衫的沈秋辞站在桶前用帕子接了水来擦手。
咚咚声断断续续。
如馆娃廊下,乐府堂里,阵阵声远。
几文一大碗的鱼汤算不上醇厚,胜在鱼鲜,馎饦是杂面所制,也无砂砾,与汤里杂鱼一同热热下肚,吃得五内妥帖。
雨大了又小,稀稀天光从西边照下。
一行人终于要继续上路。
恰好一群挑夫从店前路过,与牵着马的汉子们打了个照面。
带头的挑夫见他们都有行囊,以为他们是商队,连忙陪笑着问:“您这可有要上船的生意?下着雨,我们只求赚个晚上的柴钱。”
“我们不是商队。”汉子摆手就要翻身上马。
刹那间寒光一闪,一柄刀砍向汉子的腰眼。
一点流星落下,比寒光更快。
等众人回过神,只见银光宝剑牢牢钉在了带头挑夫的喉间。
挑夫脸上的笑还没散。
手中执剑的女子未戴斗笠,发间渐渐落了雨珠,似有一头珠翠映衬她明眸淡唇。
未拿剑的那只手上则锁着镣铐,另一头锁了一眼罩轻帛的玉郎君。
“是不留行的乌鸦。”
女子笑着说。
在她眼前,乱刀已经撕裂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