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邓州稍作修整,官吏们大部分继续前行南下,只有三四十人会留下来。
领邓、襄州两州学政的柳学政也留了下来,却遇上了麻烦。
“沈夫子!你要去荆州也得等明年,现如今荆州城里到处都是因水土不服走不动的,你去了也无人能帮你,等到明年大事定下自然无人拦你!”
穿着一身月白衣袍外面裹着斗篷的男子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唯独眼睛上蒙了白纱,此刻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袱站在门口,一副天塌下来也要走的模样。
“我报的是荆州州学。”
柳学政是刚从幽州州学夫子上提上来的,性情有几分急躁,见这沈夫子冥顽不灵,恨不能直接把人扔房里关起来!
当然是扔夫子自己的房里。
沈夫子低着头:“我是为了去荆州才报了荆州州学夫子的,你们怎可将我拦在此处?”
还委屈上了?!
“沈夫子,我绝无故意阻挠你之心!可你视物不清,去荆州人生地不熟总要有人照料,现在荆州就没有闲人,封学政自顾不暇,你难道指望她分心照顾你不成?”
门外传来一女声:“柳陈霜,你自顾不暇我都不会!沈夫子要去荆州只管跟我走,你挖我的人竟还诋毁我!”
柳陈霜哼了一声:“我哪个字说错了?封莺你之前也不过是个小小县学管事,提成一州学政要做的事多了去,你自顾不暇我哪里说错?!”
几位夫子缩了缩肩膀看着两位掌一州学政的大员吵架。
这二人,柳陈霜从前是幽州州学夫子,封莺是齐州人,颇有才名,定远军攻下齐州之后让她做了一县学管事,没想到不到两年工夫就被提成了荆州学政,这二位学政怎么看也是在路上初相识,不知为何竟总是有冲突。
“柳陈霜,我从前就算只是区区一县学管事,那也是自己独掌一处,哪像你以前不过是夫子,只怕连账簿都看不明白!”
说完,封莺看向沈夫子:
“沈夫子既然决心去荆州,我们自然没有阻拦之礼,走走走,咱们这就上路!”
见柳陈霜追了出来,封莺一把拦住她:
“我们荆州州学的夫子,就不劳柳学政惦记了!”
沈夫子跟在封莺后面上面上了马车,乖乖坐在一角。
封莺放下车帘,转头看了柳陈霜一眼,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
傍晚时分,卫蔷坐在高家后院,高叔盛等人的妾室婢女子一一审过之后都放了,这院子里却并不空落,一些在定远军攻城时家宅被毁的百姓被安置在此过冬,明年就能住进定远军给他们补偿的新房里。
这些百姓原本挺怕这带兵攻进荆州的瘦高女子,十几日相处下来,他们家中的孩子已经被女子手里的米糖给勾走了魂。
看着被小孩儿包围的那个元帅,有人小声道:“我送两条干鱼,这元帅会收吧?”
一个妇人道:“你无缘无故送礼,人家防着你还来不及。”
“这元帅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了,送东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么大的官儿你就送两条干鱼?”
开口嘲讽的女子姓薄,邻里都称她是薄娘子,这薄娘子有个在外行商的郎君,半年都未必回来一次,这薄娘子就勾了几个男人与她往来,也不只一个人看见深更半夜有人从她家里出来,这薄娘子还有一个妹妹,送去了高家当侍女,定远军打进来,这小薄娘子再无消息,只怕是死了。
薄娘子闹了几场,好歹住进了这好房子里。
“送干鱼怎么了?”要送礼的也是个妇人,“我送了干鱼也是心意,你看不起干鱼,你还有什么好东西?”
薄娘子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薄娘子举着一个坛子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刚刚还要送干鱼的妇人吓坏了,开了门要往回拉她,被薄娘子躲了过去。
“你别闹了,这元帅不准□□,你与那些男人……”
听妇人用极小的声音在自己身后说话,薄娘子转头,手指在嘴唇上点了一下:
“嘘。”
腰肢一扭,转回身走到了裹着裘衣的女子身边。
“元帅,我这有一坛好酒,还有一个美人,您可愿一边喝酒,一边赏美人?”
“完了完了完了!”妇人满头大汗,“薄娘子她怎这般浪荡?!元帅怒了可是会杀人的!”
薄娘子虽然不守妇道,做邻居也没什么不好,每日就是纺纱织布去街上卖,什么时候都是安静的,薄娘子还会写字,他们男人嫌弃她,左右妇人可不嫌弃,要买什么新东西说不名头来,她都能写在纸上让人带着去市集,没有不应的。
定远军攻城的时候她们家房子塌了,家里男人不在,是住在后面的薄娘子把她和孩子拉回了自己家。
所以斗嘴归斗嘴,偶尔还会闹一场,这妇人可绝不想薄娘子枉送了性命。
“好啊。”女元帅说道。
竟然真的与薄娘子一同走了,还结果了她手里的坛子。
“扑通”一声,妇人跌坐在地上。
“这这这这……”
其他邻居也出来看,另一个妇人擦着眼泪:
“薄娘子可千万别惹了那元帅!”
坐在地上的妇人还在哆嗦。
“那那那那……那元帅喜欢女子呀!”她惊叫出声,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
正院偏房是现在定远军办公之处,卫蔷寻了一屋子进去,跟在她身后的薄娘子刚进门就跪了下来。
“卑职定远军鱼肠部薄方子拜见元帅!”
卫蔷转身要拉她起来,笑着道:
“好歹也是故友,十年没见了,怎么先跪下了。”
薄方子站起来看着卫蔷,也笑:
“本以为等到发白齿摇才能再见到元帅,没想到才十年就能看见定远军将荆州城管得井井有条。”
“有方子在荆州等我,我自然要来得快些。”
卫蔷摸了一把茶壶,拣了干净杯子倒了水出来递给薄方子。
“圆子和涂尾他们我都见过了,圆子想为官吏,我送她去长安书院读书了,涂尾等六人也各有安排,方子你呢,想去何处?”
薄方子双手捧着水杯,小声道:“元帅,我想留在荆州。”
卫蔷皱起了眉头:“留在荆州你只能继续做鱼肠,十年了,方子,你做了十年鱼肠,探清了高叔盛逃命用的私港,这是大功。”
“再大的功劳,没有元帅,根本没有我今日,我在荆州挺好的,也不必元帅费心安排。南吴安插了不少不留行在荆州,比我呆的更久的定是有的,我在荆州经营了十年,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定能知道。”
她小心喝了一口水,如清泉一样的眼波流转倒映着卫蔷的模样。
“元帅,就让我留在荆州吧。”
卫蔷摇头道:“不留行的事有封莺和柳陈霜处置,你本就是为了报仇才在荆州做鱼肠,还是得想想自己的后半生如何过才是。”
“封队长和柳队长?”薄方子眼前一亮,“她们也南下了?”
“她们之前一个在幽州管幽、蓟、涿三州鱼肠,一个在青州管莱、登、密、沂四州鱼肠,如今这些州都进了北疆之手,我让她们二人南下,想办法截断不留行北面的信道。”
柳陈霜是如今大监察长柳新絮的妹妹,封莺是越霓裳一手教出的细作,这二人当年随着卫燕歌和卫瑾瑜进洛阳,用两年时间扎下了监察司洛阳分部的根,回了北疆之后,这二人就被卫蔷派到各处布置鱼肠,能让她们两个人同时南下,可见卫蔷对清缴不留行一事的决心。
薄方子并不知道这两人在她到荆州之后又做了什么,她只是满心感激。
当年她十四岁和九岁的妹妹圆子因为生得好,被复州豪强马氏强掠了去,爷娘都被杀了,马氏将她们姐妹二人当做珍宝送给了洛阳豪强于氏,因她们两个年纪小,好童女的郑裘在于家做客时就惦记在了心上,薄方子察觉了郑裘心思,在保宁县公陆蔚在于府做客的时候倒在了陆蔚怀里。
她天真地以为于崇会将她们姐妹送给陆蔚,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鞭刑。
一群位高权重的男人围坐在旁,以看她被鞭刑而取乐。
还不到十岁的圆子要救阿姊,就被一起抽打。
第二日她们就被发卖去了西北,一路上受尽了苦楚,运送她们的也是男人,薄方子每有反抗,他们就威胁要把圆子送去军营。
方子忍了。
路过银州,她们的惨叫声让一个腰间带长刀的人听见了。
此人眼如星,刀如电,声音也极动听。
正是定远军主帅卫蔷。
那时卫蔷身边正带着封莺。
她们姐妹俩被交给了正好休息的封莺照顾,柳陈霜与封莺交好,也她们姐妹俩极好。
圆子养了两个月就好得差不多,薄方子因为有地方缝了针多修养了两个月。
元帅要送她们读书,薄方子一边读书一边偷偷学如何做一个细作,圆子在偷偷学她。
两年后,薄方子姐妹二人因为会说荆州话成了定远军派到荆州的细作。
一做就是十年。
“元帅,我能见两位队长吗?”
“柳陈霜在邓州襄州,封莺倒是好见。”卫蔷又给薄方子倒了一杯水,“不如你先去云州,云州有个军械所开的学堂,你去学两年,等定远军打下南吴你再去江州,如何?”
薄方子摇头:
“元帅,我只想留在……荆州,您不必为我费心了。倒是元帅,您在荆州留多久?”
“我呀。”卫蔷想了想,“三月我得去绛州一趟,要是战事顺利,我在荆州待到明年六月,最晚明年八月我是得回北疆一趟的。”
女子小心说道:“元帅您走的时候我协助封队长剿灭荆州的不留行。”
卫蔷问她:“那你到时候就愿意做别的了?”
帕子遮了下唇齿,薄方子笑着道:“到时元帅不妨再问我一次。”
……
赵启恒在皇陵不见了踪影,卫薇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的。
“好啊,阿蔷留在洛阳给她的部下,她用了去救一个姓赵的!”
疾走了几步,卫薇已经很多年没遇到真正让她气成这样的事了。
“这种人,阿蔷还让她当世子?!哈,她倒不怕自己的基业毁于一旦!?”
卫薇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卫瑾瑜了,赵家对卫氏做过什么?对卫瑾瑜她爹娘做过什么?对卫瑾瑜的祖父母又做过什么?
卫家的三个女儿,一个挥刀杀人以命相搏,一个在深宫里沉沦半生,一个、一个就是被害死了!死后也不得清名!
她倒好!卫瑾瑜她倒好!用卫家给她的一切去救一个姓赵的!
收到宫里来的密信,姜清玄薅断了自己的一根胡子。
“瑾瑜?”
他都忘了自己还在病中,快步走到侧院,就看见瑾瑜正躺在房顶看太阳。
“瑾瑜,你可知阿薇从宫里来的信上说了什么?”
“说我狼心狗肺,说我不配姓卫,说我……色迷心窍?那也挺好。”女孩儿动也不动,口里懒懒说道。
姜清玄看着自己的曾外孙,几乎要叹息出声:
“你也知道?!你可知道……你到底对那赵家小儿到了什么地步?!”
“到了……”卫瑾瑜翻身从屋顶跳下来,“不过是到了不配承袭我姑母天下的地步。”
她笑着这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