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几日的细雪云州城的街头还是繁忙如昔。
徒步而行,能看见几处商铺的幡上挂着白布条,倒并非是家里出了丧事,而是在悼念原云州刺史贺咏归。
当日初雪突至,云州城外一辆矿山药局的马车上载着已逝的贺咏归,元帅命人往州府衙门报丧惊动了城中关门避雪的百姓。
云州城门处渐渐聚拢百姓,七八个,十几个……最后是密密麻麻上千人。
他们看着那辆马车,有人低下了头,有人在哭。
这是卫蔷不曾想到的局面。
北疆令丧葬从简不得以金玉陶俑陪葬,更不可扶灵绕城大操大办,贺咏归自然不能免,她本想与从前贺咏归的旧识下属一并从城外将贺咏归送到公墓,不成想上千百姓对着马车行礼,大声道请贺大人穿城。
这是云州百姓对当了他们老刺史的挂念。
尤其是在上了年纪的百姓眼中,那看着仿佛一庄稼汉的贺咏归不止是他们的刺史,更是他们的同袍和恩人,当年蛮人越过长城攻打云州,元帅驰援不及,是贺刺史带着他们上城抗敌,当年北疆缺粮,元帅往太原借粮,也是贺刺史将自己的口粮剩下来给城中老人,自己去城外刨草根果腹。
一个老翁大声道:“元帅!您让贺大人进城吧!让他多看看云州吧!”
也有人喊道:“元帅,贺咏归他有错,我们记得,他的好我们也记得,请您让他入城吧,携手十年,让我们送他一路!”
现任云州监察司副司长的隋灯娘当年与如今任齐青密三州总监察司长的余三娘、任新州刺史的秦春风、任长安监察司副司长的辛碧一样是曾是被蒋子吉以产育之名逐出官署的。
此时此刻,这位端肃的监察也站在城门前与百姓一同行礼。
贺咏归坐视云州监察司朽烂凋敝,她恨之入骨,可他终究已经付出了代价。
终究,卫蔷破例让载着贺咏归尸体的马车穿过了云州城。
她在前面牵马引路,上千百姓夹道相送,门扉洞开窗楹沾雪,人们看着贺咏归渐渐远去。
原本奉命在云州灵素阁清出病房等贺咏归的卫玔儿匆匆赶到,看见有雪落在了元帅的睫毛上。
星星点点的些许白,映在元帅的眼中,仿佛那那明瞳染上了几分难过。
卫玔儿一直记得那一刻。
“元……郎君,在您心里贺咏归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贺咏归下葬四日之后,卫玔儿终于对着身前缓步徐行的“男子”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卫蔷停住了脚步,她已经决意明日便离开云州,今日做男子打扮头戴幕篱走在云州闹市之上,怕人认出来,她把腰间的长刀都换成了一柄长剑。
碎盐被风卷上屋檐,有壮汉推着煤回家,也有妇人在裁买冬日的衣料,卖糖人的老者在叫卖,还有各种食肆茶肆炊烟滚滚,从不远处的童学里隐隐传来小孩子们大声背“安民法,定民心,持公道,均百姓……”。
云州城新开的酒肆可以七斤粮换一斤酒,也可花钱买,温酒壶里香气阵阵从半开的木窗里转了出去。
穿着月白大衫的杜明辛外面罩着一外棉内毛的羊毛斗篷抱着一坛酒从酒肆里出来。
卫蔷见状想起燕歌明日就要带着云州军武堂的学子从阴山回来了。
今年的冬日少战事,卫蔷让燕歌在云州军武堂当几日夫子也是想让她多歇息几日。
擡头看看天上不停的雪,又低下头看着被踩出来的水渍,想起卫玔儿问的话,卫蔷笑了:
“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又做了坏事,后来竭尽所能让自己做回好人。”
卫玔儿默然。
这几日民意汹汹,便有云州之人上书请卫蔷抹除贺咏归从前之罪,为贺咏归立碑。
卫蔷都驳了。
有人忖度她的心思,又说贺咏归这般有人望之人都被北疆判作罪人,只怕有碍北疆名声,不如别再宣扬他救人而死之事。
听了这话,卫蔷还笑了:
“他犯了错,那就是错,他做了好事就是做了好事,我这为他亲手送葬的都不怕坏了名声,旁人又操什么心?”
贺咏归的身后之事便是这般被卫蔷弹压下的,他是个勇救数人的大义之人,被记在了云州的通志上,也是个曾险些将云州法制毁于一旦的罪人,作为这些年被处置的第一位刺史而在北疆律书史书上留名。
跟在卫蔷身后,同样做男子打扮的卫玔儿轻咬下唇,元帅总说出了什么事便以事论,按照顾师的话来说是“实事求是”,说起来仿佛是顺应大道的至理,真做起来方知道到底有多难。
在太多人眼里,一分善是墨纸上的一抹白,一分恶是揭开了一本道貌岸然的表象。
做对一件事,回头是岸梵音不绝。
做错一件事,从前种种皆被抹去。
真以事论,仿佛是违逆世人之心。
拿起一边摊上一个绣包,卫蔷看了卫玔儿一眼:“你说这个给灵宝怎么样?”
“只要郎君有钱,这绣包自然极好。”
卫蔷点点头:“刚发了薪俸,趁着有钱先给灵宝买了东西。”
卫玔儿抿唇轻笑。
李若灵宝的生辰就在近日,过了生日便恰是年满双十,卫蔷惦记给她买份寿礼。
放下绣包,卫蔷继续往前走,卫玔儿看了那绣包一眼,只见那上面绣的是长河落日。
李若灵宝这状元出身的秘书长元帅总想让她出去见见世面,北疆上下无人同意,李若灵宝不走,她这跟在元帅身边四年的人便该走了。
虽然在元帅身边做了四年文职,比起去州府卫玔儿还是想去军中做事,过了这个冬日,她就要去太原龙将军麾下。
正想着自己的前路,她前面的卫蔷又停下了脚步。
一旁传来了一股油香。
卫蔷擡脚走过去,便见一扁扁的铁锅,锅里是热油正炸着麦粉做的面饼。
再看一旁幡子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食金饼,齿留香,仅三文”。
油锅前一群人正围着,有人说:“宋妪给我两个金饼!”
“让开些,小心口水滴到我锅里来。”
“宋妪我先前与你定的五个金饼可做好了?”
手持木叉的老妇甚是不客气:“做好了等你回来都凉了,一旁等着,这一锅出来先给你。”
卫蔷仗着身量颇高探头,看见十几个金色的小饼带着油香气被老妇捡到了木簸里。
粗纸一包,几乎转眼间一锅饼卖完了。
看着看着,卫蔷看饿了,反正也站在了人堆里,三锅金饼卖完她就站在了锅前。
“要四个金饼。”她掏出十二文钱放在了钱盒里。
“好,下一锅有你的,莫急。”宋妪头也不擡,手下生风,很快又包好了十几锅金饼下到了油锅里。
卫蔷这才看见金饼原来是有馅儿的,正当季的瓜菜被切成丝调了味,又放了些许肉末进去,包好的饼外还压了几颗胡麻,看着甚是讲究。
“宋妪,您这油闻着不是猪油啊。”
老妇给饼挨个翻面,道:“这是从白山来的豆油,可贵了,白山豆一斤一文,四斤豆送去油坊,再加六文才能换了油。”
一斤油十文钱,这一锅油约有三斤油就是三十文,加上损耗,一日得五斤油。
一个金饼卖三文,得卖二十个饼才算了油钱。
再有铁锅、麦粉、菜蔬和肉。
卫蔷笑着道:“宋妪做得实在是大买卖。”
“那是,我这手艺、我这花费小郎你看遍云州城也就我这一份。”
卫蔷仿佛无甚见识一般大惊小怪:“我看您这肉也极好,莫不是什么秘法养出来的。”
“蔚州的猪场出的猪,我每日得赶四更天去南市买肉,麦粉是幽州来的,除了这瓜是我侄儿种的,你吃我一口饼可是把大半北疆吃进去了。”
宋妪还真被这年轻小郎君给奉承得好了脸色。
说话间又炸好了一锅金饼,宋妪捡了四个出来,粗纸刚要包上,卫蔷连忙道:
“两个人吃,多要您一张纸。”
卫玔儿站在一旁见卫蔷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幕篱下面卫蔷的脸上是笑。
“尝尝这炸出来的金饼,白山油、幽州麦、蔚州猪、云州瓜……一口能吃到大半的北疆山水。”
声音里是满满的欢喜。
接过那金饼咬一口,卫玔儿道:“这风味在旁处还真吃不到。”
卫蔷也咬了一口,含糊道:“若不是有火车和铁路,这等事,我从前想也不敢想,从白山运了豆往云州来,这等事,玔儿你从前可曾想过?”
自然是从未想过的。
这些年她实在是见了太多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一一成真。
卫玔儿又咬了一口金饼,对卫蔷道:
“郎君,我刚刚打听了一番,据说说东市东头有一家萧家皮货的羊皮毯子做得极好,不如去看看?”
卫蔷自然无有不应,端着饼边走边吃带着卫玔儿问着路便去了。
马上摊子前,卫玔儿看着那挂在幡子上的狼头心中顿时后悔起来。
这萧家皮货铺竟是蛮人的铺子。
“郎君……”
卫蔷自然也看见了灰黑那狼头,知道卫玔儿担心什么,笑着说:
“这有什么?他们投了我们就都是治下之民。”
说完,卫蔷吃完了最后一口金饼。
若是回去的时候那宋妪还在卖饼,正好买些带回去给李若灵宝她们吃。
天气渐冷,这蛮人开的铺子前甚是热闹,守着铺子的是一个年轻妇人,头上挽着髻,身上也做汉人打扮,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这张羊皮是三年的母羊腹,孩子光着身子躺在上面都不会冷。”
看清了那妇人空荡荡的左手腕儿再看看她的脸,卫蔷回过头小声对卫玔儿说:“我差点忘了,叠剌部招安的妇幼都安置在了云州。”
那妇人极是干练,对卫蔷招呼道:“两位小郎君可是外地来的?我这萧家的皮毡可是卖到了长安去的好东西,别处再难寻的!”
听见那妇人自称是萧家,卫玔儿懂了卫蔷的话。
蛮人叠剌部也是各姓聚合而成,其中两大著姓,一个是耶律,一个是述律,述律氏祖上为到西拉木伦河谋生的乌护商人,汉姓为萧。
能被元帅记住的述律氏女子只怕就是耶律啜里只的前妻述律月理朵,汉名萧月平。
趁着卫蔷与萧月平寒暄,卫玔儿也看了眼萧月平的左手腕。
同光八年八月,黑车子室韦偷袭被留在了草原的叠剌部主帐,耶律啜里只带着数万人与蛮王胡度堇决战,留了一千人护守主帐。
面对黑车子室韦的倾巢而出,一千蛮族勇士被绞杀大半,大量的羊、马和女人被掠走。
被留下来看守主帐的耶律哈单阵亡,叠剌部首领耶律释鲁的妻子要带着主帐上下数万妇孺投奔去了白山一带的耶律释鲁。
可那时对着叠剌部虎视眈眈的除了黑车子室韦,还有散落在草原各处的蛮人部落。
耶律释鲁和耶律啜里只数月未归,他们为什么不能对失去了羊角的肥羊下手呢?
叠剌部一次又一次被袭扰,人越来越少,心越来越散,往白山去的路那么漫长,谁又知道会不会有更多凶险?
冬日将近,长生天神能保佑他们穿过严寒么?
在这时,述律月理朵带人绑了她的姑母、伯母也就是释鲁的夫人,她要带着叠剌部剩下的妇孺和伤者往长城去,投奔那个把他们赶回了草原的女人。
十一月,云州刺史季小环收到了她用汉话写的信,与纯钧部主将苏长于商议过后,苏长于带着一万精兵深入草原去迎接叠剌部剩下的不到万人。
一行人走到长城脚下,耶律释鲁的夫人吞金自尽。
叠剌部的女人围着她的尸体嚎哭不已,越过长城,她们就彻底背弃了她们的部落、她们的父兄和她们的男人,背弃了长生天神。
有人甚至抓起冰冷的泥土要吃下去寻死,被有了防备的汉人士兵拦住了。
才二十一岁的述律月理朵仰着头看着叠剌部的女人们。
“你们是因为不想死才在这里哭泣,不然,你们就会和我的姑母一样死在汉人的长城外。”
她拿起自己的弯刀,看向其他人。
“按照汉人的说法,这是啜里只给我的聘礼,我十五岁就嫁给了他,我不能看着叠剌部耶律家和述律家的女人们再死下去了,哪怕是让耶律啜里只恨我,哪怕我们下次见面就有天火将我烧死,哪怕让长生天惩罚我,我也要让你们去有火和粮食的地方,就算越过长城之后我就死了,我也绝不后悔。”
“汉人不会让你们跟别的男人,汉人不会让我们做奴隶。即使我的姑母死在我的眼前,我也要说这是长生天神指引我们的最好的路。”
说完,她一刀挥下,鲜血喷涌,她的左手掉在了地上。
“我用这只手殉葬我的姑母,殉葬了一个叫述律月理朵的女人,从此之后我只叫汉名萧月平。长生天神看见了么!,背叛了你的人只有我,所有的惩罚都来到我的身上吧。”
鲜血染红了冬日的枯草。
萧月平忍着剧痛对叠剌部的女人说:
“你们可以站起来继续往南走了。”
苏长于将自己所见皆写成了文书送到了卫蔷的案前,卫玔儿是一个字一个字读过的。
她知道萧月平留在了云州,抚养了耶律啜里只的一对儿女,又在耶律啜里只被抓之后与他离婚。
这个蛮族女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保护叠剌部最后的骨血。
“我要一张好的羊皮毡子,最好是白的。”
卫蔷的话打断了卫玔儿的回忆。
萧月平笑着说:“我这有一张极好的白狐毡子,小郎君要不要看看?”
卫蔷苦笑道:“我有一小妹正要过寿,白狐毡子好,实在是在下囊中羞涩。”
萧月平笑着拿出了几张白色的羊皮毡:“郎君只管看。”
卫蔷看好了一张不错的,一问价钱,实在是比麟州都便宜些。
留在云州的蛮人也多做放牧打猎的营生,萧月平卖的这些皮货应该就是那些蛮人送来的。
正在掏钱的功夫,突然听见有人大喊道:
“萧娘子!来了一队乌护人,能说汉话的水土不服倒下了,孙译官随着贸部去了西北见乌护人,刺史命我喊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