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太原和北疆昔年曾同舟共济,北疆当年从太原借过粮,太原城上下是慷慨解囊,太原遭灾,北疆如今还养着从太原跑去应州一带的逃民,还将粮借给了太原,没想到至今日,晋兵竟然做出了拦截我北疆军备一事。”
数年未见,当初压得明堂百官不得喘息的定远公风采更胜从前,只是在胡凳上坐着便有一股凛然之势,那张如初阳耀天的脸仍是明丽至极,一双眼睛看着谁都像是藏了些星光在内。
见礼之后陆蔚忍不住摸了一把自己的发,怎得有人东征西讨丝毫不见疲惫更不曾变老,偏生他不过是练了几年的兵,头发白了一半又掉了一半?
当年韩氏造反,朝中无将无兵更无钱,上到金吾卫下到各州刺史手中连冬衣都没有,两京世家因被韩家牵连数家男丁皆被关在上阳宫里,只有陆家靠着老郡公夫人的颜面未曾被封门查缴,陆蔚也未曾被关进上阳宫里。
陆蔚自知这是重振陆家的良机,便掏了用自己在北疆买的百万斤棉花换了从洛阳脱身,又以自家家财意图重整昔年保宁公府的晋军。
在洛阳时候陆蔚就被裴道真引着几乎半投了定远公,每日一车一车的吃食送到了国公府,他在太原练兵,北疆不仅低价卖给他军械棉花,还派了人来帮他练兵,这么几次反复,旁人不知道,陆蔚心里清楚,他们并州陆氏若是离了北疆离了定远公可没有当下局面。
若是平日国公能力莅临太原,陆蔚怕不是要亲自牵马以示尊崇。
恨只恨他这当爹的对着北疆卑躬屈膝,他的次子陆梵响却一心只恨北疆,这次趁着他不在竟然带着五百人假装成山匪去拦经过太原的定远军车队,一百人的定远军车队在太原城外把陆梵响所率五百晋军打得屁滚尿流,他儿子一恨下来竟然在定远军车队进入太原之后命太原府封城,立誓要把定远军的车队困死在太原府。
等陆蔚从阳曲回到太原城,太原城卫已经和一百定远军对峙伍天了,因为他儿子勒令太原上下不得供定远军吃喝住宿,定远军也不能补给,竟然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吃喝了。
得此消息,陆蔚看着自家还鼻青脸肿的儿子,只恨不能将他再塞回娘胎里,拿起棍子又是对儿子一顿好打。
为了平息事端,陆蔚不仅自己掏钱替一百定远军将士补足了补给,又送了一百匹好马,几乎是恭送他们出了太原城……
他本想绑了自家儿子往北疆赔罪,不成想负荆请罪的荆条还未备好,定远公卫蔷竟恰好路过此处,得知此事就来与他“讲理”了。
“国公大人,我次子梵响从小在太原让家仆看顾长大,我与内子怜惜他不能养在身边便颇有些溺爱,您若要怪罪,便怪罪我罢。”
陆蔚勉强摁着自己的膝盖,不然此刻已经跪了下去。
天气正热,一缕缕的汗沿着他的后脊流了下去。
坐在他对面的卫蔷擡手摸了摸鼻子,笑了一下道:“陆县公实在为难了我,我又能如何怪罪于你?一百人饿了三日,我总不能让你一人饿上三百日吧?”
陆蔚脚下一软。
这些年定远公在整个大梁可谓是褒贬不一,有人盛赞她是肱股之臣国之梁柱,不仅能平叛,还能让那些被叛军肆虐过的城池百姓变得比从前更好,恨她的人也是恨到了骨头里,堂堂国公不仅借平叛之名占下大片土地城池更是驱赶世家,到如今除了冀州裴家因为全家投了北疆没有被驱赶之外,齐州、青州、莱州、密州、沂州、徐州、亳州等地好不容易靠交出家财在逆贼邢小乙手下茍活的大小世家都要迁出祖地,偌大洛阳城几乎要被世家们给塞满了。
因定远军所在之地不容世家,天下世家大多视定远公为仇敌,只是无力使她横尸道旁罢了,可就是这样的天下之敌,这些年定远公势力越来越大,手下兵将越来越多,据说北疆的麦、棉远销楚地,如今南吴、楚等地百姓七成穿棉。至于大梁之内,除了棉布和麦之外,百姓手中所用的羊脂皂、堿面、泡汤细饼,军队行军少不了的燧石点火器、软车轮……都是被定远军所占各州所出,定远公甚至还将西域来的宝石玉器黄金高价卖给那些恨不能她死的世家。
陆蔚很清楚究竟是那些无能之下只能狂怒还要花钱从定远公手里买宝石的人更可怕,还是定远公更可怕。
与定远公辖地比邻,更是世上最可怕之事。
可儿子终归是亲生的。
正想再为儿子求情,陆蔚却听后面传来一声怒吼:“你这恶女子若要怪就来怪我!不许与我阿父为难!”
见自己次子冲了出来,陆蔚往前一扑直接跪到了地上:“小儿无状,冲撞了国公……”
“陆县公你不必如此,你这次子眼见也是将要弱冠,也不必事事都有你们这些长辈拦在前面。”
陆蔚战战兢兢擡起头,只见卫蔷面上挂着笑缓缓道:“恶女子,这称呼倒是别致。”
“我说的就是你这恶女子,将阿尹还给我!”
一边骂着陆梵响还想要拿起挂在墙上的剑,被两边仆从拼死拦下了。
卫蔷的腰间挂着自己的长刀,见这年轻人有搏命之势脸上的笑更深了两分。
“阿尹是谁?我怎不知我干了强取豪夺的买卖?”
陆蔚从地上蹿起来挡在了卫蔷的身前,摆手让仆人将儿子绑下去,勉强笑着说道:“阿尹是我次子乳母的女儿,被我内人放了籍成了平民,从前在陆家略学了几个字,同光九年朝廷替北疆征女官她便去了,我这儿子与阿尹从小一起长大,年轻气盛迷了心,国公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
“阿父你不必与这恶女子求情,若不是她三十多还未嫁出去发了疯,如何阿尹连信也不写给我!”
陆梵响自幼习武,挣脱仆从连又要冲上来。
陆蔚转身要拦自己这疯了的儿子,却见一刀鞘突然压在了儿子的肩上。
心中一冷,陆蔚徐徐转头,便见定远公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反手握刀使将刀鞘压住了陆梵响。
“扑通”一声,陆蔚跪在了地上。
“元帅、元帅手下留情,我愿、愿出五十万贯赎我这孽子!”
卫蔷看了一眼陆蔚。
她一贯记性好,虽然从前在洛阳没见过陆蔚几次,还记得这位相貌英武的将军,没想到数年不见,他不仅白发过半,头顶可怜,连出价的样子都变得甚是大方。
“五十万贯?”她又看回了那陆梵响,“你是赎你儿子哪一般呢?”
“百、百万贯!百万贯也可!”四下里都是自己的亲信,陆蔚却还是不顾体面地磕头在地:“元帅!我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刚被我带去洛阳就被收进了太学,现在是个只知道开诗会的废物,次子一直被我留在太原,是我管教不周,还请国公看在我多年来与北疆为善的份上放过我次子吧!”
看着几乎要流出老泪的陆蔚,卫蔷皱了下眉头。
陆梵响在刀鞘下挣扎不休,可他苦练了这些年的武艺在这区区一个刀鞘之下仿佛是蚍蜉撼树螂臂挡车,些许用处也没有,只能无助大吼:
“阿父你不要跪她!”
“你闭嘴!若不是你我何至于如此!”
见这般父子情深,卫蔷摇了摇头道:“若是当年你们为那些陆家女儿做到如此地步,一个拦定远军的车队,一个跪在地上哭求,那些女孩儿说不定我根本不会带去北疆。”
陆蔚的亲女儿陆佛奴今年才二十一岁已经做到了平州民部副主事,年年考评为优,卫蔷已经想等打下许州便命她做许州民部主事。
被老郡公夫人亲手养大的陆明音更是在东北都护府做学政兼任监察司副司长,他日调回北疆就是刺史或监察司总领几州的大司长。
甚至被陆梵响心心念念的阿尹,卫蔷也想起了她是谁——自愿从军如今正在赤霄部为后勤的尹荷,如今也是统管数十人的小后勤长,赤霄部从在东北时候每每报功都有此人,再过三两年在军中升任大后勤长掌管数万定远军背后屏障又或者转到各州做一个民部主事都是足够。
那尹荷之所以能让卫蔷一直记得,是因为她在报名来北疆的文书上写着“曾做奴婢”四个大字。
可这般合该名动天下的女孩儿们,尤其是陆佛奴,从未得过自己阿父跪下求她别走。
陆蔚心中一怔,从佛奴去了北疆,陆蔚就当她是死了,纵使后来与北疆交好,也只派人给卫蔷送了千贯求能好好照顾她或是给她当嫁妆。
他倒是在邸报上看到过阿音的消息,定远公向朝廷写的文书上写了陆明音任东北都护府的学政一职,旁人不知道那时的陆明音不过是十九岁少女,陆蔚又如何不知道?
可他从来没想过佛奴能如何,卫蔷与阿茵都是少年失了父母,偶尔见的定远军女官都出身北疆,在极苦之地磨砺而成,他家佛奴哪有这等本事?他在洛阳的妇人拜佛也不过是想佛奴不要嫁一个粗莽军汉。
听见卫蔷提起那些女孩儿,陆蔚拜倒在地,道:
“我大兄遗孤阿音能得国公教导实在是毕生幸事……”
是了,男儿有用,女儿无用,偶尔有个女儿有用也是有人教得好,或是那女儿嫁得好。
若非这般,那些世家出来的女儿又如何能心归北疆呢?
卫蔷的眸光瞥了一下堂中的滴漏。
时间差不多了。
太原城城门处,号称来太原府接国公回北疆的两千定远军铁骑鱼贯而入。
晋军营地,一位教官笑着放倒了一名晋军的偏将。
定远军冲进了并州刺史府等太原各机要之处。
从北疆被派来的禁军教官夺下了将印。
夺下了太原城北门的定远军向天上放了一点呼啸的星火,城外忽然“卫”字大旗一起,竟有无数定远军埋伏在城外。
就在陆蔚求卫蔷放过自己儿子的时候,有仆从跑进了正堂。
“郎君!定远军制住了禁军和州府衙门!”
他惊慌失措,进了正堂却见一女子对着他一笑。
“还有县公府。”
话音未落,那以刀鞘压住了陆家二少爷的卫蔷长刀出鞘,比在了陆蔚的脖子上。
“拦了我定远军的车队一次,便会有无数次,事关绛州、晋州上万定远军,我还是得将路真正打通才好。”
陆蔚看着自己脖子旁的长刀,如何不明白那“打通”二字的重点在“打”?
“国、国公大人……”
“用太原城换你儿子,陆县公,你这般盛情,我却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