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飘飘扬扬下了一夜,偌大长安覆了一层白色的细绢。
天还未全亮,定远军在长安的三部主官已经齐聚在长安定远公府的后堂。
“我让晏青红她们巳时过来,一个半时辰,我们得将事情都说完。”
卫蔷坐在椅上,面前摆了厚厚一摞文书,昨夜她看文书看到了亥时三刻,若不是卫清歌强令她吃了药,只怕一夜都不会睡了。
白庞看看左右,长安城是龙泉龙渊和承影三部合力占下的,符婵身为龙渊部主官又带一万龙渊铁骑往耀州剿灭窦茂余党,如今长安兵事是他与卫燕歌两人做主。
见卫燕歌未说话,白庞清了下嗓子,站起来道:
“元帅,长安虽然破败,却也大,我们两万兵分设十营都守不过来,但有民乱就是大事,好在长安百姓多是宽仁知理之人,对定远二字也有几分敬重,刚到长安那几日卑职实在是夜不能寐啊……元帅,定远军扩编之事已经迫在眉睫。”
卫蔷点点头,蛮族余党在东北,她又有意取甘州回鹘打通与西域商路,再加上如今各州驻军未成,都是定远军在承担驻守之责,实在是分身乏术。
“今年北疆召了四万新兵,明年就可以分到各部,定远军已到了二十二万之数,明年九月我们就在其余各州都征兵……以期定远军能到四十万之数,再有十万驻州守军。”
四十万?!四十万定远军?
白庞与卫燕歌不约而同低下头沉思。
从前北疆青壮想要从军却受铁器制约,从前年开始丰州、胜州、营州皆发现煤铁矿,今年夏天还听说在草原上也发现了铁矿,更不用说还有绥州韩家给他们留下了一库一库的铁矿兵器,还有两个不停出铁的矿坑。
如今的北疆单论产铁之数比前年翻了数倍,各地的冶铁坊日夜不停工,如今不仅兵器丰足、箭矢盈仓,覆铁甲的骑兵已至九成,步兵也已到五成,铠甲比从前的唐代盛行的明光铠与锁子甲都要轻便灵巧,不仅肩臂灵活,腕上还要拢袖,冬日行军还有棉花制的夹袄穿在铠甲之中。
军备完备,疆域广大,扩军是应有之事。
白庞擡起头道:“元帅,说到扩军,似长安守军这般也有几分能战之力,不如我们将之吸纳,也省得他们聚在长安让我们为难。”
卫蔷摇头道:“长安的一万人战力犹在,如何彻底掌握他们还得思量,等到手之后和绥州等地一样,兵卒家在定远军所占之地的归家,不在的开荒做工。”
正好卫清歌带人端着大托盘进来,一群人连忙让开。
冒着热气的汤饼被摆在桌上,在座之人也都不客气,一人端了一碗。
白庞是伙头兵出身,虽然手艺不行,见识还是有那么两分,一闻到香气他笑呵呵地说:“小清歌真是下了本钱,给咱们做的是鲤鱼汤饼。”
卫清歌收了托盘道:“是元帅说让你们吃得好些,这鱼是我半夜去东边城门外买的,先在铁锅里用猪油煎了炖出白汤再捞出来拆了鱼刺下汤面炖。”
小姑娘眉目间有两分得意,白庞也乐得捧场:“还放了胡椒,着实鲜香得很。”
卫蔷也喝了一口鱼汤,只觉一股热气从喉咙直到了丹田。
在这初雪后的清冷清晨着实抚慰人心。
“我买了十斤鱼呢,你们尽管吃,一会儿还有。”说完,卫清歌看看自家元帅就下去了。
见大家都捧着热汤喝了两口,卫蔷道:“大梁军备废弛,军纪松散,能占者少,擅钻营者多,让他们成批进了定远军能不能战我不知道,整备军纪只怕要耗费不少心思。先将他们打散,若是再想投定远军,走了咱们征兵的路子进来,人也就不一样了。”
白庞点头:“是我疏忽了,将一万人整个拉进来只能让咱们看见那些不像样的。要同袍先同志,唉,我一看见有兵可用心里就犯迷糊。”
他身旁的卫燕歌已经吃完了一碗汤饼,将碗放下,低声道:“元帅,湛卢部招降的两万叛军中也有想要投定远军的,还是将他们一并送去东北么?”
“他们是附逆之人,去东北开荒五年是应受的惩戒……我已经跟申屠休和陈窈儿打了招呼,若是其中有精明强干的立功之人可以酌情减刑,真是一心向往咱们定远军,心智坚定未曾作恶之人也可从军。”
说完暂时与长安不相干的,卫蔷看向挂在了墙上的地图。
长安可谓是天下要地,占据长安之后不仅可以南下金州东去洛阳,甚至可以夺下汉中乃至取道入蜀。
“华州也算是在我们手中。”
卫蔷用筷子尾指了指地图上的华州。
华州和长安一样都在秦岭一线,往南翻过秦岭就是金州,而金州再往南穿过大巴山就是另一个天下通衢之地——荆州。
汉中,荆州,对于定远军来说扼守住这两地就是扼住了南吴、西蜀和楚国的咽喉要地。
看着卫蔷先后指了汉中和荆州两地,在座诸将都两眼发光。
坐在白庞后面被遮住了大半的鱼肠部主讯官周持举起手道:“元帅,高叔盛久踞荆州,如今有自立之势,若是他也反了,我们便可拿下荆州。”
卫燕歌端肃的脸上眉头轻皱:“若是从前高叔盛还有几分反心,如今我们占下长安,他看着窦茂如何覆灭,定不会轻举妄动。”
卫蔷点点头。
“我们不怕等,旁人却是怕的,我们打我们的,他们打他们的,只要局势我方为先,我们便可利用他们的打法求胜,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咱们的将士在长安安然过冬,军纪军规不可废弛,若有犯者,罪加一等。”
“是!”
巳时刚过,一众将领从定远公府后堂鱼贯而出,面上毫无疲惫之色,见一众文官已经在等,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各自回营。
屋内只剩鱼肠部的周持坐着没动,鱼肠部与监察司同根而生,文官的会她也得接着跟。
轻轻挪了挪屁股,吃了三碗鲤鱼汤面的周持打了个嗝儿。
进来的文官为首之人是陈伯横,身后就是卫蔷指派来掌管长安民事的原檀州刺史晏青红,她被调离檀州之后原北疆农部副管事卓姣被派作檀州刺史,卫蔷看重的是晏青红的老辣干练,不仅对大梁官场甚是了解,还敢想敢为,不骄狂不退缩,以百姓为基,不惧为天下先,长安情势复杂其中盘根错节要一一理清,交给晏青红正合适。
此外,晏青红还有一长出,就是擅带人,尤其是为官的女子,不仅有如今的幽州刺史陈窈儿,北疆民政八部中有四五个是晏青红手把手教出来又被各部抢走的女子。
这样的人,将长安交给她定然有一派气象。
在晏青红身后进来的就是元妇德,看着她竟然排在了第三,卫蔷总算笑了。
“看来我们的状元娘子近来着实做了不少事。”
元妇德对着卫蔷行了一礼,道:“只在陈相和晏刺史相助之下学习政务,不敢称做事。”
哟,她们北疆的状元娘子居然越发内秀于心了。
卫蔷心中欢喜,连忙向陈伯横和晏青红道谢:“陈相与晏刺史愿意指点后辈,实在是北疆之福,尤其是陈相……”
陈伯横在卫蔷掏出一大套夸赞之言前连忙打断了她:“多谢元帅擡爱,我一把老骨头实在当不起元帅这般看重。”
言下之意是带一个元妇德已经足够,坚决要断了卫蔷再往他身边塞人的心思。
卫蔷只管笑,就陈伯横这等闲不住爱操心的,只要把事儿放在他眼前他肯定就忍不住办了。
“我打算明年派一批北疆大学堂的学子南下游学,到时候还请陈相多费心了。”
一批!学子?!
陈伯横好歹记得这是姜假仙儿的孙女,要是他亲孙女,他早骂出一篇《道德经》了。
他身侧,晏青红已经拿出了自己连夜写的东西往卫蔷面前一放,笑着说:“元帅,这便是我们如今在长安拿不定主意的。”
看着似乎有半寸高的纸,卫蔷有些笑不出来了。
长安不少百姓心中还当自己是帝都之人,纵然也敬服定远军的骁勇善战,感激定远军歼敌于城外,可看着一群从北面来的管起了他们的衣食起居,很多人并非没有微词。
尤其是一些世家留在长安的旁支或者如今已经败落仍撑着架子的长安豪族。
看了眼晏青红第一页上所说,卫蔷又笑了,她另一只手摸了摸刀柄。
“晏刺史,这等事你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
晏青红当然知道,这些世家豪族手中皆有民脂民膏民血,全杀了也许有误杀之人,可隔一个杀一个定然有漏网之徒。
“元帅,长安与旁处不同。”
那些被叛军屠戮过的各地世家本就是茍延残喘,无论如何处置总不会有人敢闹在卫蔷面前,这些在长安的世家旁支却几乎囊括大梁两京世家如今还剩的全部。
对他们动手无异于向大梁全部世家宣战。
若非如此干系重大,晏青红也不会来问卫蔷。
卫蔷看着她:“我给块虎符?还是令牌?还是那戏文里说的尚方宝剑?那些鱼肉百姓、双手沾血的世家在北疆杀得,在同州杀得,在长安便杀不得?”
“都不必。”晏青红站起身躬身行礼,“有元帅这句话便够了。”
说完,她便笑了。
卫蔷又看第二件事,晏青红没有坐回椅子上,低声道:“元帅,此事想要查明,不仅要动用鱼肠部,只怕还要请承影将军出手。”
纸上所写是有一股势力盘根错节于长安,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贵人几乎都牵连其中。
卫蔷看向院子里在练剑的卫清歌,扬声道:
“清歌,将燕歌找来,你们俩一起来听。”
小姑娘停下剑,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家的家主,用力喊了一声“是”便大步往院外跑去。
“这一股势力你们是如何查到的?”
“是偶然。”元妇德站起身道,“一位叫李小乙的货郎卖的胭脂比旁处便宜两分,上好的胭脂旁人卖七十文,他卖六十文,有财部算官买了他的胭脂之后再问别家无论如何都算不出他如何赚钱,便当他是以次充好,监察司便将人抓了,一问才知他的胭脂卖得便宜是因为他用的货箱上有一片红色的蔷薇纹,凡是有用蔷薇纹的便不会被巡街的衙差受孝敬钱,他才将胭脂卖得便宜。那之后我们便特意去查那些有蔷薇纹之处,门前有那蔷薇纹的不仅有茶肆酒楼、书坊春坊,还有达官门第、富贵之家。”
说着,元妇德将袖中一份名单递了出来。
“这是四日来官吏游走各处时所查。”
蔷薇纹?
卫蔷拿过那名单一看,只见第五个名字就是京兆府司户穆移舟。
“昨日我在终南山上守心观遇到了一群以治军之法操练出来的所谓游侠儿,如今正被承影部看管……”
将名单收起来,卫蔷对从外面匆匆走进来的卫燕歌说道:
“这长安城中势力繁多,那些假道姑我们还没查清楚,又出来了一群蔷薇人,我们所在之地不许这等结帮之人横行无忌,我将此事交给你,鱼肠部、监察司协办,七日内务必查清。”
“是!元帅!”
卫蔷又看向卫清歌:“此事你为副手。”
卫清歌立剑在地单膝跪下:
“是!元帅!”
递出名单和那几页纸,卫蔷冷笑了一下:“从前是驱虎吞狼,如今是打老鼠,承影部要当得了草原的鹰、城外的蛇,也要当得好长安城里的猫。”
“卑职定不辱命!”
……
夜深人静,守心观外的密林之中,一个男人依树而立:
“青衣,定远军的主官远比你我所想的更缜密,昨日你不该暴露守心观,如今重重山上监视,你还如何行事?”
青衣女子擡手抓住一把树枝上的残雪,月色皎洁,她像是把一捧冷冷的月光捧在了手心中。
“暴露?不是你把主人空棺之事露给了那蓝眼狼王?怎还有脸面来教训我?”
将残雪掷在地上,名叫青衣的女子仰头看着那个男人。
“主人生前说过,你我与宝珠、重华、琴瑟都要为她恪守秘密,没想到你竟然从下葬之时就动了手脚!”
男子直起身子看向那女子:“主人所行所为惊天动地,我们为何不能天下人知道?倒是你,同是卫家女,你以为那卫家的大娘子就是好对付的吗?竟然还派红芳部的人围攻她?”
“她好不好对付与我何干?主人已经死了。”
女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沉声道:
“有人扬灰于海,有人宝座高悬,同是卫家女,凭什么死的就是主人?!”
男子猛地抓住她的肩膀道:
“顾!青!衣!那是主人让我们辅佐的新主!你这话让重华琴瑟她们听见又如何自处?”
顾青衣擡起头,面上已经满是冷水,唯有一双眼比月下霜雪更冷。
“我没有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