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州、延州、鄜州、坊州四地落入了定远军之手,从麟州等地调派来的官吏都是老成精干之辈,匆匆赶到之后先与定远军各部交接,再整理起了四州各州县的账簿,这四州为了起兵造反而大肆征兵,州县粮仓也被搬空,倒是各个盘踞的世家仓禀丰实,仿佛比卫蔷一年多前来的时候还要豪富。
不仅如此,见到世家名册上在这一年中多出来一大截的婢女和佃农,从北疆来的官吏们皆是大开眼界。
想想他们在北疆为了打蛮族从上到下勒紧了裤腰过日子,再看这些人号称造反却不忘敛财,甚至不需要旁人再说什么,一些年轻的官吏的心里就明白了所谓“世家”是何等的不堪。
他们来了,秋苇所属的鱼肠部就可以撤了,她们这些天在乡间一面是安民抚民,一面也暗中调查当地官员乡绅在百姓间的名声。
至于官员乡绅其人,如今在各州的监牢之中,加上定远军抓的世家子弟、叛军将领一共四千多人,四州的监牢根本不够用,有很多人还被关在城外的木笼之中,好在定远军也并非是要故意虐待他们,草草制成的木笼虽然简陋,却是在树荫之下,也省了他们受暴晒之苦。
鱼肠部和胜邪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甄别这些人的从前所为,犯了罪的判刑,没犯罪的释放。
光是为这一件事,不仅越霓裳抽调了鱼肠部八成人南下,连之前带着胜邪部一队跟着龙十九娘子去了绥州的卫雅歌也被调到了鄜州。
四州的老百姓听说定远军要他们有冤申冤之时还多是不信的,可看着从前那些穿绫罗骑大马的世家郎君都像畜生一样被关在城门外,还有什么不信的?有人带了头便往穿着青黑棉布衣的定远军那蜂拥而去。
有些世家的部曲、家丁管事之类自然不肯看着自家郎君受辱,就私下到处与百姓说些“定远军总是要回北疆的”、“那些大人有官身,最多不过关两天”、“郎君有世家册护身,定远公怎么不过是个朝臣,能拿世家如何”?
恐吓百姓之事他们是做惯了的,却不曾想这些百姓才过了几日好日子,就生出了些胆子,偷偷找了定远军,将这些人一并都抓了起来。
再加上这些人,城门前的树下都要放不开了,好在他们的罪名好定,身上有人命的、对百姓巧取豪夺的、侮辱女子的,凡是查出来就明正典刑,各州县府衙门前每日杀的人头滚滚。
秋苇原本识得的字不多,能写好的就更少,在北疆苦学了一年,终究也只有一年,远比不上旁人,本以为那些案牍之事总轮不到自己,没想到因为人手短缺,旁人连她的那手烂字也不嫌弃,硬是让她也去抄录名册。
几日做了下来,她宁肯回田里帮人浇水去,翻着名册,她细白的手腕儿都是僵的。
柳般若也随着卫雅歌来了鄜州,正巧路过看见了她,面上有了些许笑意,道:“秋队长辛苦了。”
一见了她,秋苇扁了扁嘴,假作委屈之态道:“柳讯官,我这一个本是教人乔装的,如今可是连字都写得快了。”
一年前秋苇随着柳般若回了北疆,柳般若本想让她留在胜邪部做个讯官,没想到秋苇精通化妆之法,不仅一眼就看出了卫雅歌脸上的乔装,还会自己调制些胭脂水粉之类,卫雅歌深喜其才,两人教学相长了两个月,秋苇的本事传到了越霓裳的耳中,她问了鱼肠部曾与她们同道回北疆的,知道秋苇是个吃得了苦又能言善道的,便大笔一挥,将秋苇正式调到了鱼肠部,还给了她一个队长衔。
虽然身在鱼肠部,秋苇却不需要出外任务,每日在麟州的鱼肠部总部教些乔装改扮之法,倒是成了人人敬重之人。
这般过了一年,秋苇再回想从前,只觉是一场幻梦,梦醒之后自己就是北疆定远军里会指着旁人脑袋教人如何修眉画脸的“秋队长”。
柳般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道:“你还有事么?我要去一趟林家,你随我同去可好?”
林家就是鄜州林家的大宅,秋苇知道这是柳般若心软要带着自己偷个闲,立时放下了手中的名册,笑着说:“柳讯官既然有事要我帮忙,我自然是乐意的。”
跟着柳般若出来,秋苇才知道她手中拿的是一份供词。
这份供词是从坊州来的,一位“丁曲氏”状告林家主母害死了自己在林家为妾的女儿丁叶儿。
在北疆早就没了从夫姓一说,秋苇一见这供词便摇头道:“这份供词格式不当,该写全苦主的姓名才是。”
说完,秋苇愣了一下,又笑着说:“我都忘了,离了北疆,天下有姓无名的女子多了去。”
一边快步疾走,她一边继续看手中的供词。
这份供词讲的是七年前丁家为度荒年,将十岁的女儿丁叶儿送进了林府做丫鬟,签的是十年长契,三年前丁叶儿十四岁,被林家三郎君看中受用,却被林家主母不喜,一年前被林家主母下令打杀了。
林家的女子比男子要好一些,并没有下狱,也没有关在城门前的木笼里,林家主宅的一处偏院里圈着林家的所有女子。
钗环金簪之类早就被搜了个干净,连身上的绫罗也换成了棉衣,秋苇和柳般若来了偏院门前,就见一两个女子正在院中烧水,见了她们两个,都直起了身子。
“我是定远军胜邪部讯官柳般若,来此是为了查问丁叶儿之死一案。”
丁叶儿?
被关了几日,一群女子惶惶不安,个个都面带憔悴之色,听了柳般若的话,她们互相小心看了看。
“我不知道!”一年轻的妇人大声说道,“我不知道那人!”
说完,她就连忙躲进了屋里。
本是豪门宅邸中被养起来的娇花,如今一经风吹雨打就立刻失了颜色。
秋苇心中一叹,道:“林晖之母卓金蝶,林辉之妻卓娇娇,可在?”
偏院中正房之门打开,一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挺胸擡头地迈了出来。
她生得眉目浓丽,风韵十足,即使身着一身布衣也是艳光四射的大美人。
“我正是林晖之母林卓氏,娇娇正病着,你们有话与我说便是。”
柳般若道:“一年前丁叶儿是如何死的?”
“丁叶儿?那是谁?”面对两个定远军的女官,卓金蝶面带不屑之色,“我家郎君附逆,我自知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死了便死了,你们也不必在这鄜州城中找出个阿猫阿狗便来问我。”
“丁叶儿是你林家的婢女,同光二年,她被自己父母卖入了林家为奴婢,换钱一贯,同光五年,丁叶儿被你儿子林晖纳为妾室,你派人往丁家送了三贯钱,两匹绢,还有一对银石榴,同光七年,丁叶儿身死,你们又给丁叶儿的父母送去了一贯钱,一匹绢,还让他们离开鄜州。我在你们林家的账簿中查到了这对银石榴,正是你派人送到丁家的。”
说话间,柳般若从怀中掏出了那对银石榴,石榴只有杏子大小,雕得却精细,还点缀了几颗红色的宝石拟作石榴籽,这是丁叶儿的父母原本打算给自己儿子当聘礼娶媳妇的,听说要拿走去当证物还很不乐意,还要坊州的胜邪部讯官立了字据给他们,那讯官立了字据,才有了他们能回鄜州查证的证物。
看着那对银石榴,卓金蝶片刻后笑了一下:“原来你们说的是红玉,没错,我见她生得灵秀,人也乖巧,就让她给我家三郎做了妾,我都忘了,她原来是姓丁的。”
“她叫丁叶儿。”柳般若定定地看着卓金蝶的眼睛,“若是还活着,她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卓夫人您女儿林悠今年也不过十五岁,倒也不必如此轻慢旁人家的女儿。”
柳般若一如从前那般细瘦,也强硬更胜从前。
夏日的天光照下来,照得她似一棵荒漠中的枯树。
秋苇拿起腰间的水袋,让柳般若喝口水。
卓金蝶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气势所慑,见那女子低下头喝水,她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听见了一声轻笑。
“卓夫人管理林家这般大的宅院,又怎能连儿子的妾原本叫什么都知道?我这同袍性子直,夫人千万别怪罪。”
女子的声音极为悦耳,卓金蝶看过去,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身为一家的当家夫人,她最见不得这等轻佻女子了。
可这女子却还笑着说:“我之前便与我同袍说了,此案何必与后宅女子计较?国公仁厚,还要我们清查林家上下有无犯罪之实,其实哪用那般麻烦?林家三郎君纵使没有罪过,又劝着自己父兄不要附逆,总还是林家人,一刀斩了才是正道,正好将这丁叶儿的命案算在他的头上,不是皆大欢喜?”
“你!”
见卓金蝶要冲向自己,秋苇连忙拉着柳般若后退。
负责看守的着甲将士连忙拦住了那欲要噬人一般的妇人。
卓金蝶声嘶力竭道:“你不准构陷我儿!我儿为人耿直,饱读诗书,岂是你这等俗媚女子能轻易构陷的?!你不是要问红玉是如何死的吗?红玉就是我杀了的!她仗着失了个孩子就敢狐媚我家三郎!这等人死有余辜!”
“失了个孩子?”
柳般若眉头轻皱:“你们林家的妾若是怀了孩子总是要给妾的父母赏赐的,为何没有这一笔?”
她看了秋苇一眼,秋苇立刻心领神会道:“怕是因为这孩子,他们本不想算在这妾的名下吧?”
仿佛含着水的眸子看向正房里面,鹂音一般的嗓音却沉着冷静:“不知道卓娇娇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卓娇娇,林家三郎的正妻,卓金蝶的侄女,嫁进林家已经七年了,却还没有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