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对三万七千人,绝对优势兵力,我们有三万骑兵,对面被炸城门炸到马都疯了,逼得叠剌部大将撑着两条腿跟我们作战,还有城里的汉奴打支援,结果还是战死了一千九百多人,伤了三千多人。元帅,您要是把这场仗交给我打,绝对不是这个结果!”
平州卢龙城的一间三进小院的正房内,一个穿着黑色铁甲的女子双手抱在胸前大声说道。
另一侧,一个女子扶了一下脸上的眼镜,低声道:“符将军,我部歼敌八千六百余人,俘虏三万七千余人,又近乎无恙地占下了营州城各处,无论如何也是大胜。”
“大胜?”符婵冷笑,如果与她说话之人不是越霓裳,她大概都要骂人了,“说是俘虏三万多人,多少是柳城和塔钦哈凸两部的妇孺?往东北跑出去的蛮族都快把山给踩平了!还有,龙渊部一万五千重甲骑兵出去,只带回了两千蛮族人头,也称得上的大胜?说好了让龙渊部对阵第二日驰援柳城的塔钦部,结果申屠休他凭什么带着巨阙部上了?就凭他是这次主帅吗?还有徐子林,他不是恪守军纪吗?为什么不拦着申屠休?他们赤霄部拿了首功他就不管旁人了?哪有让巨阙部的轻骑去抗奚部铁箭的道理?平白多了一千多的伤亡,这就是他申屠休的功劳?!”
房内还有几人或站或坐,看着她大发雷霆,有人欲言又止,看向了坐在靠窗处书案前的女子。
这处正堂内并无案几坐垫,只有十几把胡凳和两张书案,另一张书案前坐了一个穿着青衣面色素白的年轻姑娘,正将符婵所说的话记录下来。
越霓裳则坐在年轻姑娘的身旁,看着她的记录格式可有疏忽。
听见符婵越说越气,她低声道:“符将军,是非曲直总得先查清原委,你不必如此动气,想要出战,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符婵狠狠地甩了一下发辫,牙还是紧咬在一起。
自从龙渊部被改为人马具甲的重骑兵,她就一直在谋求战机,不然,花了这般多的钱,兵士吃了这般多的苦,却不见成效,她这为将之人绝难忍受。
兵将求战,乃是天性。
可重骑兵移动缓慢,需要在开阔的土地上冲击敌阵方能用突刺之效,定远军其余各部多沿袭唐代战法,对待蛮族以轻快奔袭求包夹吞噬为主,极难让从中突破的重骑兵有发挥的余地,组建三年有余,也只上过两次战场。
偏偏又被那申屠休给坏了事。
“啪。”临窗之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转身看向符婵。
“打乱原本谋划之事,我会让申屠休给个交代,这不是凭功劳就能抹去的,至于龙渊部,你们重整操练之后去年是第一次上战场,这次能力敌奚族塔钦部两万精锐,冲散对方兵马,已经做得不错,越管事说的没错,既然已经与蛮族开战,想要打仗,有的是机会,最要紧之事,是你们是否真的有所准备,是否能做到每战必胜。”
堂中其他人立时全部站了起来。
“元帅放心!龙渊部两万铁骑每日都做好了迎敌的打算!”
“凡元帅所指,湛卢部皆可克之!”
“元帅!龙泉部请战!”
卫蔷看看手里的书信,扶案站了起来:“约有七千蛮族往西北逃窜,承影部提前安排了九路斥候,其中有三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大部逃往挞鲁河一带欲与叠剌部汇合,小部应是奚人,进了渤海国境内。同时,也有消息,叠剌部至今还没有杀了胡度堇。”
“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叠剌部在这个局面之下,他们会怎么做。”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元帅,从营州开战以来,元帅虽然没有亲上战场,却也一直熬守在平州,短短几日,她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眼睛却更亮了,在一身蓝色衣袍的映衬下像是被霜雪覆盖的山峰。
“胡度堇未死,又失了营州,冬天也快来了,可能过两天黑水靺鞨与室韦的祖地就会下雪……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需要一个能安心过冬的地方。”
安心过冬。
卫蔷垂眼笑了笑。
“元帅,卑职愿率龙泉部两万人北上袭黑车子室韦,截断蛮族南下之路!”
“不着急。”
卫蔷摇摇头:“我们对这三山围绕之地还是太陌生了,应该让人替我们探探路。”
至于探路之人是谁……
叠剌部如今进退两难,若是放弃了胡度堇,等到这遥辇部可汗重整旗鼓,他们叠剌部就成了遥辇八部的罪人,可要是再追下去,营州已失,族中老幼和女人不少都在柳城,羊群和部落也在潢河一带,距离营州不远,此时难免人心惶惶,再加上冬日将至……他们一路奔袭至此,粮草都不多了,这附近都是室韦人的部落,几年前被蛮族勇士攻下之后,这些部落中的青壮也随着他们到处打仗,剩下的老幼能够支应他们数万人的嘴吗?
叠剌部首领耶律释鲁难免有些忧心。
“啜里只,以我们现在的兵马,我们能夺回营州吗?”
耶律啜里只坐在马上,连日奔袭,让风把他的脸都吹得黑红,胡子也虬结在了一起。
“伯父,以那女人的一贯所为,我们就算能夺回营州,也只有一座空城。”
释鲁沉默了。
那个叫卫蔷的女人真的是他们生平仅见的敌人,她贪婪狡诈,连一根马草都要从他们的手中夺走,根本不像那些只要几个人头用来领功的汉人将领,她可以反复地去夺下一片土地再放弃,最终带走了土地上所有的人、牲畜和粮食,而蛮族士兵一次次拼上性命得到的,也只有土地而已。
来不及撒种子,也没有长出牧草的土地,又会很快被夺走。
在反复的消磨中,他们的勇士越来越少,他们占领的土地竟然也越来越少,那些吞噬了他们勇士的荒芜土地上终于开始产出粮食,却和他们再无关系。
正是因为这样,啜里只才说服自己的伯父,他们要将蛮族整合起来,然后向那女人低头,再这么散沙一般地和那个女人对抗,他们只会继续失去勇士,而什么都不会得到。
“营州有萧末叠,还有哈凸部和塔钦部,三万多兵马,怎么两三日就没了?打下胜州和丰州,她可是用了半个多月。”
望着北方辽远的天,释鲁还是想不通。
他已经是蛮族中少有的精干之辈,自从他接手了叠剌部成为了夷里堇,他就让自己的部落重新强盛了起来,他是遥辇八部的军国重事,不管是南下还是歼灭了定远军,是北上征讨室韦还是吞并了奚人,胡度堇获得的胜利也同样属于他,可他们又在短短几年中沦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其中可有他的过错?
“海东青……啜里只,我这只海东青,在我看不懂的天空下,已经飞不动了,你能带着叠剌部飞到何方呢?”
啜里只动了动自己的嘴唇。
两日前,原属室韦的翎羽部为了掩护胡度堇而突袭了他们,与此同时,伯父的长子滑哥叛向了胡度堇,向着自己的父亲举起了弓。
乱战中,伯父被滑哥中了一箭。
强壮的伯父在马背上受过无数的伤,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脸色都灰败了下来。
伯父说要坐在马上。
天上有兀鹫在盘旋。
啜里只急促地喘了口气,低低地叫了一声:“伯父!”
“长安的天也很好看,啜里只,可是长安没有海东青,可能,我们还是应该生活在海东青能飞的地方。”
仰着头,双眼还睁着,耶律释鲁从马上往后跌了下去。
……
“楚姑娘,元帅说了,此次柳城之事我们要论功行赏,您……”
“我说过,我不想要这些,你们那个越管事派人救过我,我就帮你们做点事,现在是两清。”
脸上有着狰狞的烧伤,好像连一只眼都坏掉了,这样的楚元秀让人看来只觉得狰狞可怕,她也正是靠着这份狰狞可怕才在柳城一个人活到了今日的。
那穿着定远军铠甲的年轻人还是跟在她的身后:“楚姑娘,是因您所做之事保护了柳城百姓和藏书,不管您是因为什么做的,定远军都要论功行赏。”
从街头被人追到街尾,楚元秀烦躁地停下了脚步,她左右看了看,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要奖赏我,帮我查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六年前逃去了平州。”
“楚璋,楚行,那个叫楚元秀的姑娘只想找到这两个人作为奖赏?”
“对,这两人应该是她的父兄,六年前从柳城逃出到了平州,陈窈儿正在柳城整顿民事,还负责此次的论功行赏,她从没遇到过这种要求,因为那姑娘是鱼肠部安插在柳城的钉子,又将这事推给了我,我就只能来找你问问,到底行还是不行。”
卫蔷擡头看了越霓裳一眼,突然笑了:“我还一直忘了问,你这新制的眼镜戴得如何?”
用左手中指戳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架,越霓裳说:“还不错,看着清楚,就是比玻璃的重一些。”
卫蔷左右看了看,连连点头,说道:“等无色玻璃做得更好了,你再做一副轻便又清楚的。”
越霓裳低头一笑,擡手捏住了卫蔷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每次帮我忙眼镜的事都是要把麻烦事扔给我,之前是那个丢了十一次儿子裴道真,你这次又想要我做什么?”
脸上有疤、戴着眼镜也美艳不可方物的鱼肠部总管并不是个好脾气,只不过除了卫蔷,旁人也极少知道。
卫蔷擡手抓住越霓裳的手腕,小心地送回桌上:“营州如刘怀一般投靠蛮族吃汉人血肉的人怕是不少,想要彻底清查,得让鱼肠部帮忙。”
越霓裳眯了眯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卫蔷的书案上。
“行,这事应该清查到底,楚元秀的事你作何打算?这小姑娘我可早就看中了,性格坚毅,做事稳妥,又没人教过她这些,天生天养做监察之事的好料子。”
“寻亲之事是双向的,按说北疆百姓不向营州报寻亲,像楚元秀这般,我们得先告诉那两人,你来找我,就是想跳过这一层?你也知道,楚元秀不是寻亲,是寻仇。”
越霓裳点了点头。
她紧紧地盯着卫蔷:“为逃命而将妻女留在水火之地,害得妻子身死,这样的人总该找出来。”
卫蔷深吸了一口气,再看了一遍楚元秀的资料,眸光转向自己手背上的疤。
“好,这是特例,不能做循例。”
“放心放心。”越霓裳扶着眼镜笑了。
她要走出去的时候,卫蔷又出声叫住了她:“替我告诉楚元秀一句话,‘让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痛苦’。”
“你告诉她,这话是北疆无数女子以经历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