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不少人都从郑衷之子被所住之处被搜检出南吴兵器一事中嗅到了趁机栽赃之意。
别的不说,郑衷的儿子来京城为他爹疏通打点,带着南吴的兵器来做什么?大义灭亲告发他阿父吗?
可在这关头,吕家新败,郑氏被牵连,寒门出身的御史们正虎视眈眈,世家说话时都小心了数倍。
纵然是上奏为郑氏申辩,也不敢说自己与郑家世代相交愿为郑家作保,只说自己听闻郑氏有过如何功劳,想来应该不是这等与南吴勾结之人,一个个的仿佛都是与郑裘素未谋面的正义之士。
只有光禄寺卿于崇愿意公开说一句郑家之事定然是被人栽赃。
他这般说也显出了他有救出郑家的把握,倒让一众世家有些安心。
礼部侍郎郑裘在府中关了几日,脸熬得越发浑圆起来,他去职待审,每日都被提到大理寺,审不出什么便再被送回来,一日路过街口,遥遥看见于崇坐在马上看着自己,郑裘不禁泪洒衣襟,患难见真心,于大卿待他若此,不比那催命的吕氏好太多了?他从前是如何想不开,竟要拉扯吕氏与于家分庭抗礼?
却不知于崇见他模样,心中叱骂了一句:“痴肥若此,不如一猪耳。”
几日都审不出结果,这郑裘就见了自己就该以头抢地,自伤以证清白,自己才能有名目更进一步为他入宫面圣,请三司会审,怎知他竟只知哭?
无用至极!
于崇这般觉得自己仿佛在从河里捞一只仅会嚎叫的猪,那边陈伯横已经摸着鼻子在文思殿议事的时候提起了西北军务整顿一事。
羌人之事,久远到可追溯至高祖年间,时年大梁刚立,西北豪强据守四州,主动向大梁投诚,高祖北拒蛮族,南抗南吴,却不知西北豪族趁机肆意掠夺羌人羊马财产,又将羌人绑了卖到中原为奴,羌人不堪其苦,纷纷起义,豪族以强兵镇压,可这一把火在羌人总是难熄,竟然连着烧了近二十年,这边压下,那边再起。
直到当时还是临海王的太宗到了西北,先镇压了羌人,又杀了几家豪族,又将两羌人部落族长委任为灵州、夏州刺史,大梁的西北才算是终于平定了下来。
可这几年大梁式微,当地豪强施展的手段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羌人出身的州刺史都不明不白死了几个,无论是贺兰山以西盘踞在凉州一带的羌人,还是与汉人混居于西北四州的羌人便又有些蠢蠢欲动。
薛大将军到了西北之后仿效太宗当年杀了几家豪强,却难以再平息羌人的怒火。
他们见过汉人的血,也不愿再被汉人压在头顶。
朝中并非无人知道此事,只是总还觉得能拖下去。
似卫蔷一般知道一战已不可避免的人,满朝了了。
不少人听陈伯横提起西北军事,皆有些不解,也有人直言反对擅动刀兵。
高坐在上的皇后想了想,道:“此事我会转呈圣人,朝中对西北之事知道的不多,传信给薛大将军,让他派人来东都细细分说西北局势。”
皇后竟然并未一口回绝此事,这似乎有些反常。
只不过朝中众人都被吕氏、郑氏之事牵扯了心思,也无人出面反对。
……
卫蔷府上,霄风阁终于送来了他们在南吴所查的结果,这几年南吴君主杨源化励精图治,重用了不少年轻人,落在纸面上成了薄薄一个册子。
“祝融徽,庐州人士,二十七岁,进中书省给事中……”
“杨宪……”
“衡冲……”
“谢引之……”
在一旁静听着的崔瑶突然出声道:“这谢引之是不是就是智晖大师弟子,被誉为天下第一才子的谢不豫?”
读着册子的卫清歌有些茫然:“这上面没写呀。”
崔瑶笑着说:“那我知道的怕是比这册子上多些,智晖和尚在南吴颇有盛名,他在麓山建了一儒学堂,这谢引之十三岁进堂,十六岁文章名震天下,如今二十有七,是南吴公认的天下第一才子。”
站起来看看那书册,崔瑶道:“长得还真是端方清隽。”
霄风阁探子多会一手炭笔作画的本事,画出来的人物与画师们不同,仿佛一人被褪了色摁在了纸上一般。
卫蔷听崔姨对这谢引之如此夸赞,不禁一笑:“南吴怎么就能定出天下第一才子了?”
手中扇子轻摇,崔瑶道:“自然有的是不忿其盛名的儒生,可几番下来,那些儒生皆写不出比谢引之更好的文章,他自然就落实了是天下第一才子,况且,他生得又好……天下第一才子,自然要有一番好相貌。”
说完,崔瑶团扇遮面,一双含水明眸眨了眨,突然又笑着说:“就如阿蔷你这天下第一凶兵的威名一般,谁若不忿,只管杀敌去,又有谁能如你一般在蛮族所占之地一刀一刀打回来?天下猛将何其多,古往今来称为第一的也数不胜数,为何到了你就被称凶兵,自然是因你长刀在侧,仪态风流,你若是长得似三国时的吕布典韦之辈,也就被叫作天下第一猛将罢了。”
没想到一句质疑之言让崔姨又反说到自己头上来了,她摸摸鼻子,将话引回到了正事上:“谢引之既然盛名若此,要是离开南吴自然是无人不知,杨源化也未必会将不留行交到这般一名人手中,接着念。”
卫清歌“哦”了一声,重新捧起册子。
“沈无咎,无字,无师从可查,巴蜀人,十九岁入朝,今已十年,任崇文馆学士,少入朝堂,吴主常召其入朝议政,身有眼疾,少现于人前。”
“身有眼疾?”卫蔷让卫清歌将册子拿过来。
看着纸面上被绘制出的男子脸庞,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样貌……清歌,你将从前绘制出的那只鸟的种种形貌都拿来。”
崔瑶也凑过来,一看画上之人,忍不住轻叹道:“真是好相貌,比阿蔷你扮作男子之时也不差了。”
嗯?这是什么怪奇比喻?
卫蔷却无心与崔瑶谈笑,手肘撑在桌上,她将手指放在唇间,若那人还活着,今年也该是二十又九了,同样是二十九岁,同样是身有眼疾,还都姓沈,难道世上真有这般凑巧之事?
还是那沈秋辞落入汉水却未死,改头换面进了南吴?他一有眼疾之人,如何能从湍急河水中脱身?
卫瑾瑜同样精通容颜改换之术,待卫清歌将从前那死鸟的画像一一铺开,她从卫蔷手中拿起册子一一对照过去,道:
“看眼间距、内眼角与鼻翼之距,还有人中长短……”卫瑾瑜指着脸上极难改换之处,摇摇头道:“这张、这张两眼间距和沈无咎有三分像。”
南市茶肆中的书生窦黑相貌平平脸色青白,温柔坊外那女妓生得眉目如画唇角含情,不留行被抓的那鸿鹄所交代的那鸟生了一副病弱样貌,却也带几分公子气,可在与吕家私通的客商嘴里那鸟又成了样貌俊美温文寡言之人……
四张画像连同沈无咎的放在一起,让崔瑶看,怎么都是五个完全不同的人。
看到后来,卫瑾瑜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起来,原本四张画像中所有两两相似之处拼凑到一起,与这沈无咎还是有极大差别的,三分像终究也只有三分。
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定远公世子眉头紧皱:“如果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抓的那死鸟,他的换脸之术可真是登峰造极。”
卫蔷坐在石桌前同样将这些画像一张一张地看了过去,也无法将这些人与自己记忆中那倔强有黑瘦的小瞎子对照在一起。
可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让霄风阁来人,为她画出当年那个叫沈秋辞的少年样貌,再与这些图对照。
看着新的图,卫瑾瑜更懵了:“姑母,你画的这人与图上所有人都不像。”
一番折腾下来,天色都已经黑了。
卫蔷让卫清歌将所有的画像都收起来。
“纵使没有画像佐证,整本册子中沈无咎也是嫌疑最大之人,将沈无咎的相貌也列入清查之列,务必找出更多不留行的钉子。另外,让霄风阁再查清这沈无咎的眼睛有何病,何时病的,他无表字无师承,自然是因他的师承家世在南吴不可提及……清查南吴十二三年之前犯事被戮的人家,看看家中子弟有没有能与沈无咎对上的。”
“是。”
卫蔷舒展了一下筋骨,擡头看了看漫天星斗,星星闪烁不休,聒噪不已。
“林升,人从马上摔下去,你怎么只关心那马?”
“林升你怎这么啰嗦?我是看不见,不是听不见。”
“林升,祖父给我我财物都丢了,可没钱再请你护我!”
“林升你哪来的钱给我换的药?你剑鞘上的宝石呢?”
“阿升,你在哪儿?”
短短半月同路,她保护那少年脱身,也是趁机躲开了追拿自己之人,可最后,她只见那少年投身汉水,再无踪迹。
直到死,那少年都以为自己是十七岁的林升,一个浪荡江湖的游侠儿。
自己也只以为那少年是要往巴蜀避难的落魄小公子。
“家主,您在看什么?”
听卫清歌问自己,卫蔷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一故人,明明眼睛不好,每天晚上还让我替他观星,北斗可真亮啊,到了我们该回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