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救出北海县令,卫蔷给卫燕歌的另一个任务是查明吕家盐仓所在,若是藏盐众多,为了截断他们卖盐换钱之路,务必寻机毁之。
潜入盐仓此事对卫燕歌来说不难,吕家护卫盐仓是以自家部曲把守,一面怕有人攻进盐仓抢盐,一面怕部曲监守自盗,所用之法就是在盐仓附近以木笼罩起来,因盐烧不坏,他们也不怕有人闯入纵火,只要躲过了外面的部曲,内中防卫甚是松懈。
一日清早,卫燕歌带了承影部一身形灵巧的女斥候二人缘架而上,便到了盐仓顶上,两人拆去一根木架,便入了盐仓之内。
“盐比我们想得要多。”
看着垒的足有一丈高的灰白色盐堆,卫燕歌摇了摇头,这般的盐仓,光此地一处,就有十二个。
嗅着满满的腥咸之气,卫燕歌低声道:“吕家盐仓里的盐哪怕换不来五万贯,三万也定是少说了,还是得想办法将盐仓里的盐毁了。”
“是,将军,不如我们趁着下雨时挖开盐仓……”
“可要多大的雨呢?”
说话时,卫燕歌蹲下,先是敲了敲脚下的木板,抽出背后腰刀,一刀劈下去,便露出了中空木板之下的土地,看了看那地,她直接抠了一块下来,那斥候立时拿出火镰,让卫燕歌对着光将手中那点土看清楚。
“这地面像是混了干的苔藓。”
苔藓吸水,这吕家的盐仓外木头都刷了防水的胶,以卯榫结构相接,外面的水进不来,这盐仓里的湿气就被这些苔藓吸走了。
蓝色的眼眸看向高耸的盐堆,卫燕歌道:“寻常的雨流到地上就被这地给吸走了,根本溶不了多少盐,这木板与地之间又有空隙,足以蓄水……”
指望雨水是行不通的,那斥候也有些束手无策。
“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办?”
卫燕歌没有说话。
她离开东都时就已想到自己要做的乃是定远军从前未做过之事,无论是在各处查清一个个陷在后宅中的女子的下落,还是如今毁了这吕氏的盐仓。在北疆时天高地远,若是查到了这般一个盐仓,纵使对方有二三百人,卫燕歌也敢带着百余人袭之,夺之。
可此处是青州。
承影部在北疆、在草原,是蛮族身后的风,是蛮族心中的幽深阴影,是永远追着他们不放的群狼。
在这里,承影部必须是毫无声息的暗刃。
“楚眉,将盐、土、木板都带回去一点,出去时我们再探一下那些部曲是如何交班的。”
“是,将军。”
用手抓起一把盐,卫燕歌低着头,看着盐屑从自己指间缓缓流下。
蛮族敬青牛白马,以之为先祖坐骑。
当年阿姊被蛮族第一勇士鲁哥打成重伤,蛮族朵金、土巨两部追兵从云州将她追杀至新州,路上,阿姊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将一匹白马解了鞍鞯,以刀刺其臀,让那白马跃蹄狂奔,两部蛮兵果然分人出去追那白马。
按说,此时元帅应趁机带人逃跑,可她没有。
而是两次设伏,击杀了土巨部四十余人,又令麾下兵卒假扮朵金部兵卒见死不救,大喊土巨部伤了白马才有此劫。
土巨部被留下的两个活口将他们所说的话带回了给了他们的带兵之人,那蛮将便令人去抢回那白马。
他们去时,白马已为朵金部所得,又如何肯交出那白马?
到了这时,元帅也该带人趁着他们内讧之时撤离了,可她还是没有这么做。
躲在山后面遥遥看着两部相争,她回去报信,元帅的脸上只有惨白的笑。
元帅背后的伤口又裂开了。
卫燕歌从蛮兵尸体上捡来了水囊,自己先喝了一口才喂给她喝,元帅也只喝了一口,又将一捧水喂给了马,剩下的又都给了她。
“燕歌,我要把这两部留在云新两州交界,那胡度堇带了遥辇部要去麟州,我在此地剿灭这两部,他便只能往东来,那时我们再西去。”
麟州是他们定远军的大本营,在她们数年经营之下,已有十万百姓在那安置。
蛮王是得了阿姊在云州重伤的消息,才决定此时发兵的。
卫蔷又岂肯让他如意?
“……元帅。”卫燕歌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元帅、不,是阿姊的手太冷了,眸光却灼热如有火在燃烧,亮得骇人。
旁人都在为她胆战心惊,她还在笑。
“燕歌,我们如今身在死地,也无所顾忌,除了胜而求存,已无路可走……敌人不一样,他们自以为已给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匹白马就让他们心烦意乱,这便是我们让他们埋骨此地的胜算。”
而此时,敌兵两部加起来六百余人,己方只剩了三十一个人,人困马乏,刀卷甲裂,更重要的是,他们视为心骨的元帅受了重伤,一度连马都上不去了。
她竟然说还有胜算。
“燕歌,你觉得朵金部与土巨部谁会先动手?”
“……朵金部人强马胜,南下之前曾抢过土巨部的草场,土巨部新首领年轻气盛,为人莽撞。”
卫燕歌以为再激土巨部一番,他们大概会动手。
卫蔷却摇头。
“这般一算,朵金部优势占尽,胡度堇将新州给了土巨部,朵金部能抢占草场一次,如何不能再抢第二次?朵金部此时也想借我们的手削弱土巨部,我们不能如他之意。”
“我们要给朵金部一个能立刻向土巨部发难的机会。”
“机会……”卫燕歌猛地转身,看向这满仓的盐。
这些盐,价值千贯万贯。
在这北海城中,她的敌人除了吕氏,还有郑衷,如今郑衷带数百府兵在北海城中,若是能有一举夺下盐仓的机会,他会不会动手?
唇角轻提,卫燕歌低声道:“楚眉,我记得你队中方永从前是个坑蒙拐骗的茅山道士。”
“是。”
“我有办法了。”
……
北海城中的血腥之气夹在咸风中许久不散,直到这一日下了雨。
因出过有人将盐溶了浸在衣服上私带出仓这种事,吕氏盐仓便严令看守部曲在每日下值之后要换了衣物才能离开。
脱下黑色的短衫,一人正与旁人说笑,突然听见一声惊呼。
“李屈,你背后衣服上如何会有个手印?”
“什么?”那人连忙扒下自己的衣服,只见湿透了衣服上只有一处是干的,竟然真的恰是一手印的形状。
还没等李屈回过神来,有人惨叫道:“我裤子上也有!”
“盐!我衣服上不仅有手印,手印上怎么还有盐!”
“手印!我身上也有手印!”
“我身上这是小儿的手印!”
看着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手印,李屈身旁一人惨叫道:“是盐工!是那些死了的盐工来索命了!”
李屈连忙捂住他的嘴。
可已经晚了。
大大小小,带着盐渍的手印,在湿冷的风里,一点点地从那些湿衣上印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中也有人曾动手将那些盐工砍杀。
还有人将盐工妻小摁住脑袋溺死在盐池之中。
李屈看着自己的手,惊觉自己竟已颤抖不止。
吕氏在北海别院中,郑衷又在饮宴。
他连招了两日北海城的妓,觉得还是那娇俏风流又知情识趣的鹂娘子更合自己的口味,今日用了他自己的马车将人再请了过来。
鹂娘子今日穿了件浅紫色的罗衣,领上绣了两只粉桃,衬得她越发面白颊粉如桃仙一般,两日未见,鹂娘子似也有些气性,隔着两步远,就擡了手让郑衷来拉她入座。
郑衷爱死了这般调调,如他堂兄仿佛的粗胖身子一跃而起,小心拉住了鹂娘子的手。
“下了两日的雨,原是北海城里的桃花仙要成人了!”
鹂娘子“咯咯”笑了两声,却仍佯做薄怒道:“郎君无须这般夸奴,不过是人靠衣裳罢了,这匹罗还是当初吕家管事娘子给奴的,本想攒着的,今日穿来给郎君看看,许是明日郎君就厌了奴,这般穿罗的奴,也算是让郎君见过了。”
郑衷哈哈大笑:“管事娘子给你的,哪里算什么好东西,鹂娘子肯穿,才是擡举了这衣服。来人,取几匹锦罗,粉的、紫的、红的、绿的,娘子喜欢的都给她带回去。”
说话间,歌舞已起,郑衷拉着鹂娘子在主座坐下,手已摸在了罗衫边上。
微微掀开罗衫,见鹂娘子的肩膀如玉雕似的,勾得郑衷浑身热烫。
谁知锦罗来了,鹂娘子看了一圈,撇开头道:“奴怎觉得也没比奴身上的好?罢了,郎君送奴一根线,那都是云织星染,哪有别处能比的?”
鹂娘子看着高兴起来了,郑衷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暂住吕家的北海别院,吃穿用度也都是吕家照应,没想到他要赏人的罗还不比吕家这些管事们拿来送人的。
席上有吕家子弟陪坐,郑衷笑着看过去,心中已记了一笔。
再一想今早听闻吕家盐仓被盐工厉鬼纠缠一事,郑衷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替吕家杀了这么多人,多拿些好处也是应该的。
二更时分,马车停在校园门口,见鹂娘子自取了钥匙开锁,护送鹂娘子的府兵参军道:“娘子家中不是有一小婢?为何将门锁上了?”
“上次郑郎君送了奴那般贵重的宝贝,奴如何还敢只让喜奴儿看家?”
见几位府兵抱着今日郑衷送自己的锦罗就要进门,鹂娘子面上还在笑,心中已然紧了起来。
“喜奴儿,还不赶紧来给郎君们倒茶!”
“不必。”
这些府兵见惯了郑衷的手段,哪敢在鹂娘子处停留?
唯有问起鹂娘子家小婢那人看向鹂娘子房中,听见一稚弱声道:“娘子,您回来啦!”
他也转头离去。
穿着紫色罗衣的女子一边关门一边道:“我让你守门,你怎么又睡着了!还不赶紧来将我今日得的宝贝抱进去?”
再回身,她见柳般若站在门口与自己笑,口中仍是未至豆蔻的少女的嗓音:“是,娘子。”
背倚在门上,听着车马声渐渐远去,女子松了一口气,接着笑了一声,道:“柳讯官真是好本事。”
柳般若再说话,已经与平时无异:“从我进了胜邪部就是副管事教我,这等变声之法于她不过是皮毛,改日让你见见换了整张脸的本事。”
女子惊奇地瞪大了眼,仍觉稀奇的很。
“竟真有这等奇人,那北疆莫不是真在天上吧?”
女子不在时柳般若已做了粟粥,端了一碗给她。
顾不上吃粥,女子先笑着邀功:“你教我的话我可说了,那郑衷看了吕家郎君好几次,他真会去抢占吕家的盐仓吗?”
“盐仓闹鬼,这般好的借口郑衷若是都不利用,怕就不是那酷吏了。”
女子笑了两声,吃了两口粥,见柳般若又端了一盏灯过来,连忙道:“我吃粥而已,哪里用看得那般清楚?”
“不是为了让你吃粥,你今日在吕家别院走过的路与我说一遍,若还有余暇,我再教你些北疆的法度规矩。”
柳般若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纸笔。
“哦。”女子那张桃花似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可见柳般若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秋苇入吕氏别院探路”几个字,她又高兴了起来。
是了,她如今有名叫秋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