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殿里剑拔弩张,卫氏两姐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不说话时也有要将整个文思殿拆了的气势。
中书省丞相陈伯横站在一侧,擡了擡眼皮没有说话。
尚书令姜清玄连眼皮都没擡,他自从被剃了胡子,不仅没有收下他门生故旧送的各种假须,反倒一直净着脸,此时那张神仙面上波澜不兴。
“嚣张跋扈!擅动兵卒!惊扰朝堂!与民争利!与朝廷争利!你看看这些奏本!全都是在参你的!这就是你定远公归朝不到两月所做之事!”
卫薇将案上余下奏本也都砸到了卫蔷的面前。
卫蔷看也不看,只看着皇后道:“皇后今日是想清算我种种罪过?只管想出个罪名便好,何必浪费这些纸,只是不知这些罪名加起来够不够取了我的脑袋,若是不够,我去砍开几家大门可好?”
“卫臻!”卫薇气得浑身发抖,手紧紧地抓住一团宣纸,道,“圣人自端午之后身子便又不好,你等臣工不思为国尽忠,却做些跋扈之事,难道还是我让人构陷你不成?”
卫蔷摇摇头:“倒也不是构陷,只是觉得有趣,于经身为从七品都水监丞,发卖发妻,强占嫁妆,此等大罪,皇后娘娘没有大发雷霆,反而是我察觉此事去探究缘由,找出受害之人,皇后娘娘却大发雷霆,敢问到底谁的罪更大一些?难道于经身为朝廷命官贪财卖妻,也是我为主谋?”
“于经之事自然由有司清算,按律该如何便如何,难道大梁律法还管不了一个卖妻的贱人?官员卖妻,罪加两等,若是坐实略卖,流放千里。”
听见“贱人”二字,陈伯横眉头跳了一下,忍不住看向姜清玄。
姜清玄恍若未觉。
陈伯横又将头转了回去。
自觉这话说得颇有皇后之威风,卫薇坐下,再看向卫蔷:“如此,定远公可满意,我这奉玺听政的皇后可能再听听你为何做这些跋扈嚣张之事?”
“启奏皇后娘娘……”此时,刑部侍郎站出来,低声说道,“夫为妻纲,为夫者本就可训诫妻儿,若是本为和卖,却被定远公定为略卖,怕是不公之处。”
此言是说定远公未经有司便先给人定罪。
可定远公还未说话,高坐在上的皇后娘娘先笑了一声,道:
“不说被卖之人如何不公,倒是说起了卖人者经受不公,怎么?一刺史的侄女还能自愿嫁给一私盐贩子,再将嫁妆悉数留给于家不成?那于经是庙里的神仙,座上的佛?值得被人这般供奉?你身为刑部侍郎,哪有先为犯人说话的道理?大理寺少卿……你说此事该如何决断?”
七品及以上官员犯事本就是大理寺之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穿着红色朝服昂然而立,声音清朗如玉磬:
“启禀皇后娘娘,据说房氏女乃是重病后被卖,微臣以为,于经此举有谋害人命之嫌,当问清他可有为房氏女延医问药。至于卖妻一事为略卖还是和卖,总要看双方证供,微臣以为当访于家旧邻、在邢州发卖的奴仆,而非只听东都于经亲眷所言。”
“是这个道理。”卫薇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卫蔷道,“定远公你也别以为朝中都是陈侍郎这般尸位素餐之辈,如杜少卿这般才俊,才是我大梁之栋梁,如此便说定,先将那卖妻的贱人去职收监,一旦确为略卖,判流千里,遇赦不赦。”
平白得了“尸位素餐”一评的刑部侍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看也未看他,皇后又道:“那房氏女正病着?若是死了,就让于经赔命。”
陈伯横又看了姜清玄一眼。
在明堂上皇后少有言语,此时她被定远公激得对旁人连连发难,倒显出与定远公果然是亲姊妹。
同样口齿伶俐,不弱于人。
从前数年做出恭顺谨慎之态,竟然真骗了朝中上下。
皇后亦看向了尚书令:“定远公跋扈,该如何定罪?”
姜清玄道:“回皇后娘娘,一众奏本老臣已看完,亦同大理寺卿议过,自定远公归朝,她所做之事皆有其因,细论究竟,皆是一心为国,与其说跋扈,不如说是行事草率,皇后娘娘要罚,罚俸两月,略作警示便可。”
“罚俸两月?”
卫薇笑了。
“这两摞奏本写出来所用的笔墨钱,也比定远公两月俸禄多些吧?她以北疆之兵,围了东都光禄寺卿的宅邸,只罚区区两月俸禄?”
卫蔷也笑了。
“你也可派兵围了我定远公府。”
卫薇一下便笑不出来了。
中书侍郎杜晓连忙道:“启禀皇后娘娘,定远公狂悖无礼,理当重罚。两月俸禄难有惩戒之用,臣听闻军中惩戒抗命之兵,往往罚其站在营前,不如就罚定远公在宫门之前站上一日。”
姜清玄摇头道:“此等惩戒朝臣之法闻所未闻,定远公为先帝义女,如何能做如此惩戒?”
让先帝义女堂堂郡主站在宫门之前,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让皇后的亲姊站在宫门之前,皇后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姜清玄觉得杜晓最近因侄儿之事与定远公针锋相对,真如一疯猫一般,全然不顾章法体统。
皇后一直死死地盯着定远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又如何甘心?
“罢了,几个月的俸禄也不必了,罚了又有什么用?拟旨召定远公世子归朝,定远公行事无状,生性狂悖,难行教养之职,我要替我那死了的大兄好好教导我那侄儿。”
站在堂中的卫蔷笑出了声,一身紫衣随着她轻动:“管不了大的,你就想在小辈身上逞威风?罢了,我也想为瑾瑜在东都聘一贵妻。”
卫薇冷笑:“贵妻?那你只能在皇亲里找了,毕竟两京世家未嫁之女都成了你北疆女官,怎么也称不上是‘贵妻’了。”
……
定远公府后宅,年纪稍大的秋部小娘子正听着伍夫子讲:“乘,散全则为积分,积分则与子相通,故可令相从。”
就见崔教授从院门进来,面上带着笑。
又过片刻,伍晴娘终于讲完了今日之课,对着崔瑶点了点头。
崔瑶走到众人面前,她这两日操持府中一干事务,也丝毫未见狼狈之态,一身竹青罩衫陪着琥珀色下裙,别有一番灵动风流之态。
“这两日府中忙乱,如今已经忙完了,我知你们中有消息灵通的,早与每日送饭的女婢来往亲密,知道了其中原委。”
她的眸光从薛洗月、陆明音面上划过,嘴上犹是笑着的。
两位小姑娘都低下了头。
“房夫子之名,昔日在东都也彰于闺阁,她也曾被蛮族掠去北疆,关于她被卖之事,你们有何见解?”
有一郑家小娘子看了看郑兰娘,问道:“请问房夫子,还……还在人世?”
崔瑶点点头,笑着说:“承影将军去得及时,她肺病极重,现下还是活着的,已经请了疾医。”
“太好了。”那郑家小娘子满脸喜色,“房夫子定能否极泰来!”
直到去年春房夫子辞馆去了邢州,郑家这些姑娘已被她教了两年,总有几分挂念。
那小姑娘又道:“大伯娘说房夫子被蛮族掠去,被她郎君知晓,她定然是活不成了,幸好幸好!”
她所说的大伯娘就是郑兰娘的母亲柳氏。
崔瑶没有看向郑兰娘,只问:“你们可知,柳夫人为何说她活不成了?”
院中立时静默下来。
树影下,一姑娘陡然冷笑道:“崔教授不过是问我们可知己身为何在此处罢了。说来说去,不过‘身不由己’四字。”
这位姑娘就是陆明音。
崔瑶走到她面前,道:“‘身不由己’?何解?”
陆明音站起来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自炎黄至今,只武氏一人为君,可谓是女子不得为君,不得为父,不得为夫,生死性命皆在旁人之手,自然是身不由己。”
站在昔日卫蔷住过的院中,头顶一树银杏的扇叶,陆明音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定远公曾言,她自省己身,自认无谋事之智,无决断之心,无行事之能,可天下间有几人盼自家女儿有谋事之智、决断之心、行事之能?陆氏世代行伍,以军功立身,内宅女子也将《女诫》置于案首,‘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说完,她又冷笑。
“班昭书此言,于己身却修《汉书》、为后妃之师,乃至代邓太后处置政事,难道竟是以柔顺二字而成?”
陆明音从小随着祖母住在已不属于自己家的保宁县公府中,被教了满肚子的柔顺谦让之道,她也本以为清静自守便能安身,可那又如何?陆氏家门一开,她不过天地间一身不由己之人罢了。
她身侧,崔瑶抚掌道:“说得很有几分意思,还有谁想说?尽可直抒胸臆。”
薛洗月也站了起来:“崔教授,房夫子身有财物,却无可依凭之人,自然被谋财害命。”
谋财害命?
有几个小娘子不禁转身看向她。
薛洗月十二岁就替阿娘操持家事,对“钱财”二字颇为上心。
“北疆之外,女子不能参军,不能科举,不能选官,想要护住自己嫁妆,只能靠着其他亲眷,就如房夫子,她叔父一死,于经便动了谋财害命之念。归根究底,乃是女子在这世上并无根基,前唐均田制,天下人人有其田,除了女子,后有两税制,田通买卖,却令各家越发聚敛田地,一女子出嫁,纵使是世家陪送嫁妆,所得之田亦远不如其兄弟,至于普通民户,不过一无地之人从一家到另一家接着耕种织补,烧火做饭罢了,至于过得如何,只看这人家是人是畜。女子生前死后难有姓名,可想子孙后辈亦不需其姓名,毕竟田亩财产、家传爵位皆属其夫。”
郑兰娘已然瞪大了眼睛,她自幼聪慧又不甘人后,自从重新振作,她身为春部助教,在心中总暗暗将自己与其他助教、队长比较。
薛洗月是她表妹,郑兰娘对她的心思极为复杂,从前在家中觉得她是乡野丫头,后一同进了上阳宫又十分愧疚,待到了定远公府,薛洗月处处拔尖,得了定远公青眼,她又有些不服气,诸般糅杂,她心中只有不能输给薛洗月之念。
至于陆明音,郑兰娘从前也见过,没想到昔日不声不响之人,到了定远公府却锋芒毕露起来,也让郑兰娘极为惊异,暗中视作对手。
可今日陆明音与薛洗月所言,她想都不敢想。
不,她也想过。
她也想过,若自己不是郑家女儿,而是自己那样样平庸的二兄,爷娘会不会也看着她在上阳宫中受苦。
她也想过,若自己能张罗家中内外,手握田亩账册,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蒲团生灵芝”?
她也想过,若自己是郑家二郎,来日选官登堂,那些太监宫女可还敢磋磨她?
她想过的,只不敢深想。
“各位放心,北疆田亩入册,男女均等,为将为官,只看功勋,不看男女,为虎为狼,各凭本事。”
说话之人斜倚在院门处,穿着一身团花紫袍,发冠解了,一头长发只在头顶一束便垂了下来。
腰间一把长刀悬着。
面色似笑非笑,一双明眸如含长庚。
正是北疆之主,绝世虎狼——定远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