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静矗于洛阳城西的上阳宫里一片死一般的静。
这片大兴于武周时的宫室到了前唐玄宗时,便已成了用来幽禁犯错宫人之所,不知多少人被拖到此地,从此不见天日。
至先帝时,花了足足七年时间,上阳宫终被重新建成,之后几乎成了先帝每夏必至之地,可惜戾太子造反,将无数皇亲锁入上阳宫,待宫门重开,其内已横尸无数。
到了如今,入夜的上阳宫依然像一座鬼城。
只有攀着树的藤在肆意地生着——自从当年变乱之后,这里的花草藤蔓都生得极好。
像是喝足了人血,都成了精怪。
一豆幽灯无声无息地飘入上阳宫东北角的一处,光从繁茂的叶上流过,又流入了一毫无光亮的殿门之中。
这灯实在太暗了,放在人的眼前,那人也不会立时就醒来。
过了片刻,躺在床上的女人才悠悠转醒。
隔着灯,她闭着眼又睁开,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来人的脸。
张了张嘴,她又转过了头,到底没有说什么。
“皇后娘娘,奴婢来看看您。”提灯而来的人有一张清朗英俊的脸庞,说话慢声细气,柔得像是一汪水。
被称作“皇后娘娘”的女人此刻并不体面,她大概六十也可能七十,憔悴得看不出年龄,满头的发黑白掺杂,盖在她高高的颧骨和深深的眼窝上。
此刻,这女人并不是躺在床榻上,而是躺在一直上直下的木箱上,这箱子漆上的极好,灯笼里的烛火一动,都有光在其上流淌。女人的身上也没有被子,只有两根粗大的锁链,将她与这木箱绑在了一起。
“皇后娘娘气色不好。”来人幽幽地说着,“可是还在整夜感念圣人给您的体面?要是让圣人知道了,怕是要心疼。”
说话时,这人拿起一块布,擦起了女人身下的“木箱”。
上好的丝绢用来擦拭木箱,应是无声无息的,偏偏这“皇后”躺在上面,一点点轻微的声响都能沿着木箱传进她的耳中。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缓缓转向那盏被带来的灯,终于开口了:
“胡……胡好女,你又来做什么?”
听见干涩喑哑的问话声,来人擡起头,还保持着半弓着腰姿态,眉目低垂,正是如今的上阳宫总管胡好女。
被他唤作“皇后娘娘”的,自然是先帝的废后,全家都已因造反被诛杀的申氏。
胡好女手中的活儿停了下来,他柔声回道:“回禀皇后娘娘,圣人说了您死后要厚葬,范阳郡王送来了您的棺木,这是圣人所赐,自然要一尘不染。”
胡好女口中的“圣人”从来就是先帝赵曜。
如今的圣人赵启恩在做太子前就是范阳郡王。
原来女人身下这“木箱”竟然就是两代帝王为她准备的棺材。
“一尘不染?”女人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整个上阳宫里最脏的不就是我么?每晚都被绑在这里忍着便溺之苦……”
“皇后娘娘不要轻贱自身,让圣人知道了会责备奴婢照顾得不好。您可是高高在上,一言决断奴婢生死的皇后。”
“胡好女!”
女人吃力地擡起头看向胡好女,身上的锁链哗啦作响。
“不要在我眼前惺惺作态!赵启恩那个贱种又让你来做什么!”
胡好女的脸上仍是在笑:“皇后娘娘,范阳郡王若是听见您这般唤他,怕是天亮了也没人给您解开这锁链了,到时候您忍也不能忍。”
“哗啦。”干瘦的女人挣扎了一下,看着胡好女的眼神犹如厉鬼。
按说已经被幽禁在宫中近十年,亲眷死绝,又被曾经的庶子这般变着法儿的折磨,申氏早该如那些从古至今那些毫无指望的女子们或是心死或是疯癫,可她总还能恨,恨意让她到现在还耳聪目明。
胡好女并不常来看她,他上次来是一年半前,告诉了申氏她的小女儿乐安公主病死在了被幽禁的房州,死前已经疯了。
乐安公主已经是申氏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
可申氏到如今也依然没有倒下。
胡好女甚至觉得有些惊奇,在这鬼比人多的上阳宫里茍延残喘,申氏居然还能存着一股活气。
“皇后娘娘,您可还记得卫氏女?她来东都了。”
“卫氏女?”
申氏猛地要坐起来,又被铁链锁缚,狼狈地倒回了棺材上。
“卫茵,那贱人她不是死了吗?!”
眼波轻动,胡好女并没有告诉申氏自己说的是卫蔷,这是他第一次在申氏面前提起卫家女。
“卫茵!卫茵!毒妇!贱人!卫家的野种!”
一边痛骂着一边挣扎,静夜里,这里终于有了几分冷宫该有的凄厉之声。
胡好女站在一旁静静听着,脸上挂着浅笑。
“承儿!承儿你怎么能那般喜爱那毒妇!那卫家捡来的庶女,她就是个妖物!你如何能信她不信母后?!承儿!承儿!”
听着申氏的哭喊,胡好女在心中想着当年的种种,申氏竟然这般痛恨阿蔷的那个妹妹,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干宁十三年夏天,卫家男丁被申荣骗杀干净,卫府别院亦被申家部曲假扮的“匪类”洗劫,定远公夫人姜氏不愿受辱而自尽,卫薇被护着冲回长安,投奔了她外祖,卫茵……卫茵抱着卫家的铁券出逃,遇到了当时正在观察卫府的申荣。
申荣自称救了卫茵,亦靠着卫茵的证词撇清了与卫家灭门之案的干系。
卫茵便被申家“照顾”起来,从此再无声息。
那之后呢?
卫茵又做了什么?
胡好女躬身而立纹丝不动,心中反复思量。
卫家罹难之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御前小太监,他知道卫茵其名,还是因圣人突然想立卫家女为太子妃,那时的卫茵不过十一二岁已经名满长安,正是圣人心中绝佳的人选……可随着卫家败落,此事再无人提起。
他再次知道卫茵这个名字,是卫薇为了撇清与卫蔷的关系,不仅说了卫蔷是女子,还说卫茵乃是太子养的外室,与造反之事有关,圣人使人去查,方知卫茵半年前就死在了长安,当时卫小郎虽是在宫中养病,也声名赫赫,圣恩正隆,满朝文武没有人站出来说她的妹妹参与了造反,再说,谁又会将一已死柔弱女子视作逆党呢?
可申氏恨极了她。
定然不是因她是太子外室那么简单。
长安……戾太子曾督长安重建一事,频繁往来于两京之间,卫茵也是被他养在了长安,要做什么事,也是在长安做的。
此事还是该告知卫小郎。
……
过了一个端午,东都的车马都仿佛跑得更快了,有了定远公想要辞去丰州都护一事,世家终于着急了起来,每日相见,说的都是丰州竞标一事,到底何时?到底该带多少钱财去往北疆?
卫蔷仍是闭门不出,也不上朝,任由裴道真在外周旋。
裴道真陡然成了东都第一红人,几乎日日宴饮,再将其间所得的消息传入定远公府。
“六月初六是好日子,不如将竞标定在那日……”
今日裴道真来定远公府,还带了几条鱼鲞,所谓鱼鲞就是腊晒过的鱼,这几条鱼鲞长相格外奇异,乃是青州渔民抓来的海鱼所制,用火灼烤一下撕成细条配以麦酿的酒,蔡邕曾言:“酌麦醴,燔干鱼,欣然乐在其中矣。”三国时应璩又写诗曰:“田家无所有,酌醴焚枯鱼。”正是一传了数百年的吃法。
裴道真起初是这般吃着,崔瑶却怕卫蔷伤了脾胃,让大厨娘取了粳米熬了粥,又放了撕开的鱼鲞下锅,取其咸鲜味道。
看着定远公捧着碗喝鱼鲞粥,裴道真也要了一碗。
于是先贤雅意没了,只剩两对坐喝粥的养生劳碌人。
听卫蔷说六月初六,裴道真愣了一下,道:“是不是有些急,再晚几日,世家能备出更多财物。”
“有心要备的早就备好了,就定在六月初六,你与陆蔚说好,必须要将价钱擡得高高的。”
“您放心,陆蔚备了十五万贯财物,十万贯已在太原,剩下也都在路上,从太原到丰州也算方便。”
“嗯。”卫蔷点了点头,又喝一口粥,咽下去后又说道,“此次竞标有你主持,你将消息透露之后便启程前往丰州,我已写信安排了人助你。”
裴道真举着碗,有些呆怔:“我主持?”
“当然。”卫蔷可是早就打算好将丰州诸事交给裴道真掌管的,“众多世家齐聚丰州,除了你还有谁能妥善应对?”
这不是谁能应对不应对,那可是百万之财!那可是一边市创立最风光之时!怎么能只让他一人主持?
“国公大人。”裴道真连忙道,“此事能成皆是您之首功,如何到了最后落定之时,就将这些功劳甩在我一人头上?”
卫蔷笑着说:“这有何不妥之处?我之功,并非我在或不在就会被加减增删的,反倒是你,裴副都护,丰州之事繁杂至极,将这些都交给你,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离开国公府时,裴道真还有些失魂落魄。
他本以为自己是要靠在定远公身边为她做些锦上添花之事,没想到繁花盛开,站在其中的竟然是他。
行至一半,他突然勒紧了马缰。
“这是不是可算作,我乃是定远公以百万钱财之功聘去北疆的?”
这么一想,他顿时觉血流奔涌,豪气迸发。
那可是百万钱财的不世之功!
能换多少蒸猪头!
能换多少酒宴!
能建多少茅庐!
他裴道真!定远公心中之国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