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你不能去比赛了,没事啦。”
陆辛带着沈小甜去了龚师傅家里,见到了他。
龚师傅身形清瘦,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上胶原蛋白开始流失的瘦,眉目看着有些凶,说话的时候是很和气的,一点口音是他在广东呆了几十年的纪念品。
沈小甜一来,他就知道了这个女孩儿是谁。
“田老先生,真的特别有意思的一个人,他说什么都是斟酌着说的,说好吃的,是说味好形好,鲜美可口,说人呢,说样貌好行事稳……夸陆辛呢,夸他是少年侠气,唯独夸起他们家的小甜,真的是夸个不停,照片儿我们都见过的。”
龚师傅认识自家老爷子,还和他的交情很好。
至于看过照片,沈小甜看向陆辛,陆辛微微侧了下头,开始跟龚师傅说起自己不能替他比赛的事儿了。
说了“没事儿”之后,龚师傅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笑着说:“反正也没什么报名费,就说是店里走不开,不去了就算了。”
沈小甜握住了陆辛的手,不用看她都知道,陆辛现在的心里不太好受。
可金泰决定参与到这个项目中来,身为他们餐饮总监的陆辛就不能代替别的餐厅参赛。
事实上,元旦时候在上海开始的二十人决赛里,已经有了陆辛的一个名额。
“小陆啊,你们午饭吃了吗?我给你们做个炒牛河吧……小甜,你也尝尝伯伯的手艺,你外公可是夸我这个牛河做得好。”
“好呀!麻烦龚伯伯了!”
龚师傅笑了笑,走到厨房门口,他一转身,看见沈小甜就跟在自己后面。
女孩儿笑着问:“我能拍一下您做菜么?”
越过她的头顶看一眼陆辛,龚师傅说:“行啊,怎么不行?现在年轻人用手机,真是什么都方便。”
龚师傅从冰箱里拿出了一把豆芽,放在水下冲洗,看了一眼沈小甜手里的相机,他说:
“我们这些老厨子也都有些微信群什么的,大家没事儿互相点评一下,前几天还有人在里面发了些视频,视频里一边做着菜一边讲着科学知识,我都长见识了。那些视频是你拍的吧?”
是呀!小甜老师惊喜收获了一个新学生,愉快地点头。
龚师傅嘿嘿一笑。
冰箱里拿出的牛腱子肉切了薄片,用生抽老抽糖加进去抓呀抓呀,直到里面的汁水都没了,又加了蛋清……龚师傅只有右手灵便,左手有些别扭地扶着碗,做菜却还是一丝不茍的。
“我记得你在广东上学啊,那时候老田就问我说‘这个菜小甜能吃到吧,那个菜小甜能吃到吧?’我给他炒了一碗干炒牛河,他一吃,可高兴了,说要是你在广东天天吃的这么好,他可就放心了。”
说完,龚师傅又对沈小甜笑了一下,说:
“一会儿你可要尝尝看,你平时吃的有没有我这个干炒牛河这么好。”
说话间,牛肉抓好了,他把洗好后又控干净水的豆芽菜掐去头尾,又调了一个料汁。
陆辛也来了厨房,倚着门看看龚师傅又看了看沈小甜,他对着沈小甜眨了眨眼睛。
沈小甜对他也眨眨眼。
两个成年人,现在都像是两个在等着饭吃的小孩儿。
这时,龚师傅拿出了一口炒锅。
锅是里外全黑的老锅,虽然放了挺久了,外面还是有一层油光,跟着陆辛见过了不少大厨,沈小甜已经知道有些厨子是很珍视自己的厨具的,像是陆辛每次用完了他那套菜刀就得用干毛巾擦干净,这个锅外面的一层油也是为了保养锅具,不是没洗干净。
陆辛看见这口锅,表情严肃了几分,他说:“龚师傅,您用这个锅是想颠勺?”
龚师傅脸上还是笑,擡头对他这半个徒弟一样的年轻人说说:“热、快、干、香……不颠勺哪里有够锅气?”
陆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让自己不要去看龚师傅的左手,龚师傅却用右手把自己的左手擡了起来说:
“怎么了?我在厨房干了一辈子,一只手不能动我就不能颠勺了?小看我了吧!”
陆辛站在原地,沈小甜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对龚师傅说:
“对呀,他长得又高又大的,特别容易小看人,您不知道,我在我家院子里养了一只鸡,这次出门的时候我拜托了邻居奶奶帮忙看看,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他拎着点心挨家挨户地拜托……”
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笑。
“我家那只叫开学的鸡可神气了,住的窝也是棉花铺的,天天都有人排着队给它喂吃的,就这样陆辛还怕它吃亏,他操心起来,别说人了,连个鸡都要小看呢。”
厨房里隐隐压抑难言的气氛随着她的话彻底消散去了。
被略做清理的锅被放在了灶台上,旺火升起,倒了油进去。
龚师傅说:“小陆、小甜,我就用一只手手颠勺,一只手放料,让你们看看我的干炒牛河!”
中国的传统厨艺是刀和火的艺术,沈小甜见过陆辛的刀工,觉得那确实可以称之为艺术,此刻,她看着灶火中牛肉、河粉从锅里翻腾飞扬而出,她明白了什么是火的艺术。
火舌似乎舔到了带着油光的牛肉,又似乎没有,河粉像是划破长空的白练,却带着人间的活色生香。
最后烹入一点调好的料汁,两盘干炒牛河就被放在了餐桌上。
“锅气是不是很足呀?”
面对龚师傅的提问,沈小甜的回答是又把一大口夹着牛肉和豆芽的炒河粉塞进了嘴里。
有什么是对一个厨子更高的夸奖么?
没了!
龚师傅哈哈大笑,眉毛都几乎要飞出去了。
“龚伯伯,我觉得你这份干炒牛河一定能拿奖。”
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沈小甜这么说。
龚师傅愣住了。
陆辛难得一次比沈小甜吃得慢,闻言也擡起了头。
年轻的姑娘甜美的笑容里其实是笃定,她和龚师傅的目光对视,没有一丝的闪避。
“您想去的,我知道。”她如此说道。
龚师傅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小甜回答他:“是您的锅告诉我的。”
“我的锅?”
“它对我说,它能炒出最好吃的干炒牛河,我姥爷吃得很满意,我也一定会吃得很满意,还有更多的人,他们都会觉得好吃。”
慢慢地,龚师傅笑了,他看着这个老友的外孙女,自己半徒的女朋友,然后他用右手擡起了自己的左手,说:
“我这只手可就是颠勺的、做菜累出来的毛病,现在想把这个肘关节擡高都难了,它就没告诉你点儿什么?”
女孩看一眼自己面前空空的盘子,她说:
“您的心在锅里,又不在手上。”
很多年前的一个周末,有个女孩儿跟着她的外公回家,外公去家访,苦口婆心劝一个执意要退学打工的孩子读完高中。
走过青石砌起来的珠桥,小女孩儿噘着嘴说:
“姥爷,他不想上学了就算了吧,你都好辛苦了。”
老人揉了一下肚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宝贝,他说:
“小甜,你知道当老师的,最难的是什么吗?是这双眼……这双眼练好了,那些学生就算把自己都骗过了,也骗不了你。”
很多年后,沈小甜对另一位老人说:
“我有一双从我姥爷那儿遗传的好眼睛,我都能看见。”
……
第二天的厨艺比赛现场,陆辛和沈小甜都去了,看着站在参赛位置上的那位老人,陆辛对沈小甜笑着说:
“小甜儿老师,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那当然。
沈小甜笑着往后一仰,身后是陆辛宽阔的胸膛,眼前是热闹的人群和广袤的天。
“野厨子,咱们去大西北吧,我想去看看我外公。”
“好。”
龚师傅赢了比赛,跟陆辛说好了半个月后上海决赛见。
陆辛当然答应了,表情还挺美滋滋的。
朱心驰被陆辛打发回了上海,顺便也把他的那套清海刀带了过去。
可怜的一套刀,好不容易从快递员的手里被接到,又要离开主人飘零了。
临走的时候,朱心驰大概跟沈小甜拜托了二百八十次,求她一定要提醒陆辛回上海比赛。
让沈小甜不禁怀疑她家野厨子是不是野到了会在荒地里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从此在人间消失两三年的地步。
“其实龚师傅自己出马,我觉得我不比也行了,不过再一想鹤来楼那帮人,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坐在去往大西北的火车上,陆辛对沈小甜说,“许建昌说中国菜早就已经过时了,他那套不中不洋装腔作势的玩意儿才是正道儿,这话已经在我心里记了十来年了。”
高铁路的两旁还有积雪,黄沙、白雪、枯草、被雪点缀的秃树和干灌木……火车飞驰而过,在碧蓝的天空下面。
陆辛窗外的风景,对沈小甜说:
“我想赢了他,然后告诉他,他和他的那套东西才是被时代抛弃的那一个。”
哇,真是一个听起来就意气风发的理想。
沈小甜为自己的课代表鼓掌。
“从西北去上海……再回家的时候我就要忙起来了。”女孩儿对自己的男朋友说,是笑着的。
陆辛说:“你要忙什么呀?要我帮忙吗?”
沈小甜说:“我不能先告诉你,我要先告诉我姥爷。”
田亦清老人嘴里那片不毛之地在多年前成了一片沙枣林,在沈小甜的想象中,就是一片荒野里有那么百来棵树稀稀疏疏地呆着。
“这么多树!”
她对着陆辛惊叹不已。
是的,一大片的沙枣林,他们密密麻麻,茂密而坚定地立在天地之间,用根须抓紧了沙子,用驱赶抵御着风沙。
“你要是十月来啊,树上都是小枣子,他们这儿的人吧枣子碾了掺在面粉里做点心,还挺有意思的。”
听陆辛这么说,沈小甜擡头说:“那我明年就十月的时候来。”
“我想以后每年都来看您,把从前的补上。”
站在高高的树下,女孩儿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野厨子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像是另一棵沙枣树。
“您从前总想让我自由又有目标地活着,我浑浑噩噩好多年,总觉得自己在报复什么或者挽留什么,最后才知道,还是您教我的是对的。”
“我遇到了陆辛,他把您想告诉我的那些话都告诉我了,虽然不是用语言,是用饭……我吃到了好多好东西,见到了很多很好的人,就算没有了您,这个世界其实还行,您告诉我了,我知道了。”
“我要向您汇报一下我的工作,我现在还是个老师,不过不带班儿了,好几十万学生都是看着我的视频上课的,以后这些人会更多……我打算把我的视频重新剪辑整理,做成化学入门科普视频,放在网课平台上,全部都免费,只要有一个人因为这个更喜欢去学了,我觉得您都会很高兴吧。”
“我很想你……”
“我爱野厨子。”
“我也爱化学。”
“我很高兴他们都陪着我。”
“我很高兴,您教给我的那些东西,也一直陪着我。”
“我妈弄了个希望小学,明年就开学了,她让我想句话,印在教室后面。”
“热爱无价,知识永恒。”
风好像变大了,沈小甜的眼前模糊了起来,她转身,看见一只大手伸向自己。
于是这个世界又变得清晰。
“有点儿冷呀。”小甜老师说。
野厨子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外套兜儿里,说:“那走吧,我带你吃点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