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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 正文 第151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八)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八)

    先到剑南,后到泯州,大启的朝臣们在离开繁京后的日子里很不好过。

    因为陛下的辇车是半夜偷偷走的,绝大部分朝臣得了消息之后才开始匆忙追赶圣驾,一路上有流亡的百姓、被逆贼击溃的乱军,就算圣驾走得不快,他们追赶的也极为辛苦。

    缺衣少食,人祸丛生,对于很多人来说,南逃的一路他们把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遍了。

    比如礼部的膳部员外郎李方亦,作为一个六品小官,他拖家带口投奔朝廷的一路被打劫、被盗窃,还丢了个孩子,死了三个家仆一个妾,快到剑南的时候他想吃碗粟米粥都找不到,只能把自己才十八岁的爱妾也卖了。

    结果他亲自提着换回来的粟米去找自己的家人,却发现他的奴仆卷了他仅剩的家财跑了,甚至连官服官绶都带走了。

    只剩下他的老父亲倒在地上痛骂奴仆的忘恩负义。

    李方亦悲从中来,写了好几首诗来哀悼自己命运的不幸。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繁京投了那晁勇。”

    话是这么说,让他转头回繁京,他也没有这份勇气。

    到了剑南,剑南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个原本不算繁华的州府如何能容得下几万、十几万人陆续逃命而来?

    有人说剑南城外梅相发威杀了些谋逆之人,可到底如何,影影绰绰没人能说得清楚,只知道几日后圣驾就继续南下往泯州去了。

    李方亦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听说那逆贼晁勇封自己为大燕安天下皇帝,一会儿听说逆贼竟然封了宁国公是“一字并肩王”,一会儿又听说那逆贼愿意与宁国公分天下共治,过了两天,消息已经传成了那逆贼愿意自己只当一个王爷,把天下共主让给宁国公。

    这些消息每日都在磨灭李方亦继续南下追随朝廷的决心。

    好在,在他放弃朝廷之前,朝廷先对他伸出了手。

    梅相派人在剑南收拢朝臣,给他们吃喝衣裳,还能把他们送到泯州。

    到了泯州,李方亦才知道如今的朝堂已经是梅相一人专断之地。

    那边逆贼在繁京跟各路节度使血战得沸反盈天,梅相在泯州也杀得不亦乐乎。

    晁勇是一路血战八方,梅相是关起门来打狗。

    世家也好,寒门也好,谁敢冒头就杀谁,想要跟逆贼议和的,杀,想要趁机作乱的,杀,想要弹劾各路节度使,指挥战局的,也难逃一死。

    繁京捷报传来之时,因为前面的人死的太多,李方亦已经成了光禄寺少卿。

    可以这么说,当时的朝臣们连自己该不该高兴都不知道了,想要咧嘴欢庆都要看梅相的脸色。

    等到梅相突然去世,群臣中的一部分如同绑住了嘴的鸭子一下子挣脱束缚,嘎嘎嘎嘎叫个不停,都吵着喊着要给梅相定罪。

    高坐御座的陛下没有吭声。

    站在下面的李方亦心中不禁发凉。

    梅相有雷霆手段,却是稳住了风雨飘摇的朝堂,她就算专断弄权,却没有家私更无亲眷,就算有些爪牙、同党之辈,这天下又有哪个权臣是孤臣?

    分明是把一条命都舍给了大启,力挽狂澜于乱世的能臣,在这些人的嘴里已经成了妖魔邪物。

    陛下竟然还坐视不管?

    就在李方亦为梅相生出些唇亡齿寒之想的时候,数千黑甲精兵到了泯州。

    是来迎陛下回繁京的平卢军。

    平定了逆贼晁勇的宁国公要继续剿灭逆贼残党,只派了麾下大将叶嵘来迎回圣驾,没有銮驾,没有三十六匹马拉的车,没有天子仪仗。

    但是那些刚刚还喊着说“梅舸对陛下言行不敬”的人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回繁京的一路也不好走,平卢军说迎回圣驾,就真的在只迎圣驾,其余的朝臣都要自己自备车马,带着干粮上路。

    身为光禄寺少卿,李方亦时常在御前伺候,很是看到了许多说给别人听别人都不会信的奇景。

    比如陛下要重赏来迎他的女将军叶嵘。

    叶嵘却说她效力于宁国公牙帐,未得军令不敢领受皇恩。

    李方亦眼睁睁看着陛下的脸从红转青。

    又比如陛下写了圣旨要赏赐宁国公。

    叶嵘却说她奉命护送陛下,为了不让人以为宁国公挟制陛下,不能让平卢军替陛下传旨。

    可陛下因为记恨金吾卫听从梅舸号令,早在平卢军到了泯州之后就事事仰赖平卢军,此时又去哪儿找不是平卢军的人来替他传旨?!

    李方亦回忆自己死了的儿子和背叛自己的家仆,才把笑给憋了回去。

    行行走走,回到繁京,当日圣驾从朱雀门离开繁京,此时大开门迎接圣驾的,也是朱雀门。

    朱雀门外刀剑林立,黑甲森然,是刚刚横扫了天下的平卢军。

    在列队的正中,一个女子骑在黑色的骏马之上,身上穿着一身紫色的麒麟绣袍。

    七月的繁京湿润多情,一如从前,闭上眼,假装自己未曾离开,好像还能从风中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气。

    李方亦却在宁国公驱马上前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洗不掉的血腥气,浸满了繁京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墙,亦在这个女人的身上。

    这个看起来只是有些清瘦,甚至带着些文气的女人,她走到今日,仿佛是从尸山血海里步步行来。

    行至御驾之前,女子翻身下马。

    几乎是同时,辇车上的陛下从车上挣扎着下来,抢到了女子的面前大喊:

    “卿,大启之恩人呐!”

    陛下都这么说,臣子又能如何?

    李方亦连忙跪下,却不小心看见了宁国公脸上的笑。

    “陛下言重了。”

    “若非得卿,朕愧对天地,愧对先祖!”

    陛下言辞恳切,李方亦却一直记得宁国公刚刚的笑。

    仿佛冷笑。

    接下来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表演,陛下要拉着宁国公同乘辇车,国公婉拒,陛下要和国公一起进皇城,国公婉拒,议政殿大门大开,穿着簇新龙袍的陛下坐回御座上,下旨封宁国公为宰相、太子太保,又加封上柱国、襄平郡王。

    群臣都高呼陛下圣明,唯有一直低着头领受赏赐的宁国公、不对,是襄平郡王一直没有说话。

    “陛下,听闻宰相梅舸身故于泯州,不知她的身后事,陛下有什么打算。”

    骤然听到“梅舸”两个字,朝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方亦看向御座,虽然隔得远,他也能看见陛下的脸色和刚刚不同了。

    梅舸,满朝文武默认了她是罪人,恨不能将这数年来所有的仓皇和失败都堆到她头上,在刚刚回到繁京的时候,没人想听见她的名字。

    孟月池微微擡起下巴,她的目光从一干朝臣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御座上。

    “陛下,‘文正’二字,微臣觉得正和了梅相的风骨。”

    她仿佛在建议。

    却绝不是商量。

    说完这句话,孟月池就低下了头。

    静默的朝堂,经历了极为艰难的片刻之后,有人忽然开口道:

    “陛下,梅舸有功于朝,微臣以为,‘文正’二字极好。”

    说话的人竟然是御史中丞柳铉征。

    她和梅舸之间争斗了数十年,梅舸几乎差点把她们这些女旧臣遗脉斩尽杀绝!

    谁能想到柳铉征竟然会开口替梅舸讨要谥号?!

    “陛下,微臣也以为,梅相一生,值得‘文正’二字。”

    “陛下,梅相守正一生为国无私,当得起‘文正’做谥号。”

    一个人,又一个人。

    金吾卫大将军宋菲娘站出来了。

    大理寺少卿苏婉青也站出来了。

    户部员外郎邱熙悦也站出来了。

    李方亦从后往前看,心中忽然很是惊讶。

    什么时候,朝堂上竟然有了这么多女子?

    先帝提拔女子入朝堂,那时候也没觉得女子有这么多啊。

    现在,竟然有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朝臣都是女子?!

    不声不响,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旨意,没有什么令人惊诧的动作,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和李方亦同样惊诧的人还有许多,他们看看后面,看看前面,看见了好多的女子从群臣中走出,穿着裙子袍子或者裤子。

    她们的声音,让人听着有些陌生,好像之前关于梅舸的种种,她们都没有说话,让人误以为这世上只剩了对梅舸的口诛笔伐。

    此时,她们在等的就是此时。

    李方亦看向低着头站在群臣之首的女子。

    那些女人,她们在等的,就是这个女子站在这里的此时!

    她穿着一身紫色的绣袍,头上却只戴了素白的玉簪,与她如今的声势和现在的场合并不匹配。

    她只是站在那儿,就让很多女人张开了她们的嘴,发出了声响。

    李方亦的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慌。

    他甚至说不出自己在恐慌什么。

    这些女人低着头,做出恭敬的姿态,言语也并无出格,却像是一把利剑,在这久违的议政殿里亮出了锋芒。

    万俟引看着这些女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孟月池的身上。

    “下旨,封已故宰相、文渊阁大学士梅舸为安国公,谥号‘文正’。”

    说完,他的脸上迅速堆起了遗憾的哀愁:

    “梅相是先帝赐给朕的恩师,朕一直想亲手为她写悼文……”

    “陛下,既然一事已经议定,不如再说另一件事。”今日刚上任的宰相孟月池打断了陛下的话,“天下久逢乱世,民不聊生,臣以为,陛下当下令重新丈量天下土地,以均分之地,安煌煌之民。”

    “……”李方亦缩了缩脖子,重新低下头。

    从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手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落入了另一个杀伐决断的女人手里。

    这天下还能好么?

    孟月池用了三年的时间告诉了所有人,这个天下落在她的手里是什么样子。

    从平卢到繁京,包括乱糟糟的淮水一带,在都在她的政令下变成了人间该有的样子。

    这位寡言手狠的“孟相”明明白白地用粮食、盐、漕运和恢复耕种的土地、被修葺和新建的水利作她新的刀剑。

    打天下,她孟月池会。

    守天下,她孟月池也会。

    只剩一个坐天下。

    就连朝中最死硬的“倒孟”一派都忍不住在想。

    孟月池,她走到了今天,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坐天下”?

    孟月池不着急,升平六年,她收拾了河东节度使王怀义,又在江南十三州推行了土地新法。

    她麾下的“九判五鬼”几乎都被她放了出去成了一地镇守。

    无论是什么女旧臣遗脉还是寒门女臣、勇毅学宫出身的女夫子……这些人几乎被她用到了极致。

    一心想要编纂典籍的百里青衣在这一年成了平州司马。

    升平七年,孟月池在繁京建起了一座书院,名为“梅园书院”。

    繁京百姓盛传那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五月的一天,陛下万俟引突然有了兴致,让孟月池带那些古怪之物给他看看。

    这些年里陛下的小动作源源不断,却都被她以一力破万法。

    听着陛下的旨意,孟月池想了想,答应了。

    这一天是五月十六日。

    在她进宫之前,一个锦盒送到了她的面前。

    “给我做的新衣?”

    “是。”

    孟月池看着呈给自己盒子的老人。

    刘桂子,刘嬷嬷。

    她已经七十了。

    “嬷嬷,您说过,我身上的第一块襁褓都是您裹上的。”孟月池的语气很轻。

    刘桂子笑了笑。

    当年是她将遴选女官可以钻漏洞的事情告诉了梅舸。

    也是她抱着才出生的她家姑娘离开了鹿州。

    桂花开在梅前。

    梅玉娘的生父姓刘,正是她的伯父。

    “姑娘,让嬷嬷把新衣裳,给你披上吧。”

    衣裳,是耀眼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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