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世界尽头26
围猎计划开始于冬末。
白银共和国——曾经属于白银共和国的地盘,以及奥天帝国境内,没有任何白鸽从这场声势浩大的活动中幸免。
各个部门响应得快速,章驰没有将消息的范围扩大告知,警察和负责城市安全的军队全部出动,城市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流言四起。
有种说法是白鸽携带了传染病,又据某个知情人士透露,在某家医院,某个部队,某个组织团体内部,某人因为感染了这种新型疾病生命垂危。
为了防止恐慌——像最开始的异血污染一样,无论是白银共和国还是奥天帝国都在尽力遮盖,直到无法遮盖的那一天,民众对这样的行为仍有余悸,这种理论在网上流传甚广,所有居民开始自发地躲避出门,躲避白鸽,甚至还有黑邦分子组织枪杀白鸽。
警察和军队没有像这些黑邦分子一样粗暴简单,专门用于运输的警察和军用卡车经常在道路上面行驶。
警车经过改装,前面只有一排坐人,后面的空间改造成金属笼子,笼子比警车的车头还有高出一倍,组成笼子的金属条排列得细密,组合成只能够成年女性手腕一半大小的格子,还“蒙在鼓里”的鸽子在笼里里面上蹿下跳,伸出去的爪子最多能够刚好通过格子,大腿连接腰腹的位置就无法再出去了。
鸽子在里面叽叽喳喳,白色的大小不一的绒毛从格子里面逃窜出来,车子一路在前面开,羽毛就一路往地上掉。
冬末的雪还是没有停下,积雪覆盖在街道上,厚得脚踩下去都能够听见绵软的窸窣声,羽毛掉下去,就跟一滴水进了海,再也分辨不清楚。
有史以来第一次,圣教的人带头开始游行。
作为圣教必不可少的神圣象征,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任君主在鸽子身上做过文章。
这样的行为受到了严重的、深刻的谴责。
教徒联合起来。
皇宫门口有几十位专职静坐的信徒,圣教财大气粗,经费从来只有过剩,没有不足,在街上人人戴着帽子、手套、随身取暖设备的情况下,这些教徒却穿得极为单薄,双眼紧闭,许多人穿着白袍。在风中萧索成一根冰雕。
市中心也出现了游行的教徒,手里拿着“反对暴政”的牌子,牌子大小不一,有的是手写的白底红字,有的是一整块电子屏,屏幕上面打出来发光的字体,举牌子的大多是小孩或者老人——一旦警察或者士兵推搡这两种人,负责摄影的教徒就会立马记录并且同步传输上网。
自残、反对、舆论制造的行为没有阻拦女皇陛下围捕鸽子的决心。
在战争期间被吸纳的一部分信徒选择脱教——女皇陛下对待宗教的态度不算柔和,至少从实力的角度来看,圣教方面几乎无法撼动什么,如果冲突不断升级,谁也说不清楚教徒的身份会不会带来麻烦。
当然,真正有信仰的教徒有时候又不会被这些压力和恐惧打倒,反而更加的团结。
有教徒组织对运输鸽子的军车和警察进行偷袭,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搞来的武器,对准车轮胎开枪,放烟雾弹,用切割机将笼子打开,放所有的白鸽离开。
现在警察不仅开始抓白鸽,也开始抓教徒。
混乱结束于一个月之后。
那天的雪下得不大,教堂外伫立着庆祝胜利时修筑的冰雕,冰雕像城墙一样将教堂所在的街道包裹,晶莹剔透的冰块里面有铜质的弹壳和建筑物的碎片,顶端是间隔一致的尖顶,飘扬着奥天帝国的国旗。
冰雕最显眼的位置有一朵巨大的玫瑰,玫瑰的边缘用灯带包裹,到晚上的时候,粉紫色的灯光就会染透整朵玫瑰。
冰雕最底端的位置是三十厘米宽的两条凹槽组成的长带,中间写着“和平永存”。
无数的“和平永存”拔地而起,这条街道安静而祥和,又非常幸运的在战争中毫发无损,这是安新市最大的一座教堂。
教堂的门口蹲着一只白鸽。
有脚步声响起,白鸽扑腾着翅膀,驾轻就熟地往教堂里面躲。
——事实上,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教堂比外面安全太多,除了教堂的人,没有人会去怜惜一只白鸽的性命。
脚步声蔓延到了教堂内。
白鸽还在逃窜,一道声音随着停下来的脚步声响在教堂内。
“我知道是你,牲主。”
白鸽敏捷的身手有了一瞬间的暂停,它扑腾翅膀的速度没有减缓,很快地,它脚落在教堂座椅之上,借力重新腾飞。
章驰将教堂的门关上,光线一下子变暗,她继续往白鸽扑腾的方向走:“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鸽子,你总是很巧合的出现在一些地方,我已经用宝石骑士和维纳斯之手对你做过检索,我拍了你几百张动态图,我确认,你就是牲主。”
“你在偷窥我。”
“你也曾经偷窥陆英。”
“这就是你的实体。”
章驰掏出枪:“我抓住你了。”
中等体型的白鸽在半空中迅速像一个球一样膨胀起来,洁白的羽毛在扑腾的过程中簌簌下落,它一个滑步落到了教廷的灯上,子弹打中了吊灯,哐当一声巨响,吊灯坠落下来,胀大到原本2倍体型的白鸽又飞到了墙壁上。
教堂的壁画上也有一只白鸽,站在神的旁边,眼神锋利,尖嘴圆眼,神没有脸,没有脸的神像用相同的姿势遍布在两侧用锦簇繁花钩边的墙面上。
在教堂的最前方,也同样有一座没有脸的金色神像,神穿着一袭素袍,长长的外袍被雕刻出强烈的拖曳感,层层叠叠,栩栩如生。
教堂历史悠久,外墙已经被雨水侵蚀得有部分斑驳,教堂内部的长凳和木椅也痕迹斑斑,唯独这些华丽的装饰一如既往,穿梭百年的时光,好像还能够看到当初建成时,有多少信徒来这里叩拜。
神明明没有五官,但神仍然在四面八方窥看来到这座教堂的每一个人,每一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
白鸽腾飞的速度快得惊人,子弹砰砰响在教堂之中,木质长椅被直接打穿,碎木屑飞舞半空,掉高的灯被打坏最中间那一盏,装饰用的水晶从天花板噼里啪啦往地上砸,白鸽满教堂乱窜,弹夹很快被清空,白鸽被打中了左边的小腿,从空中像条线一样地坠落到神像的右肩。
神像左侧的蜡烛熊熊燃烧。
一种难以说明的澎湃在章驰的心头燃起,从来在她心头压制住的仇恨、悲伤、遗憾都在这一刻燃烧进这一团红色的业火当中,她的淡定和平静被这样强烈的情绪击溃得土崩瓦解,她急促地喘气,如果这时候有一面镜子,如果她能够看见自己的脸扭曲成什么模样,也许她会警醒。
可惜没有。
教堂里空无一人,没有长脸的神控制不了她决定的行刑。
更何况,她已经在神面前杀死过神的使徒。
神毫无作用。
神在她面前无动于衷。
神也如此孱弱不堪。
“你输了。”章驰走到白鸽的面前,她喘着粗气,握枪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她被取悦了,她正在被自己感动,“牲主。”
白鸽张开了尖嘴,沙哑的中性音从它的喉咙里发出,难听得好像得指甲盖在擦年久失修的墙皮,沙沙的,断断续续的。
“我没有输。”
章驰走得更近,锐利的目光从白鸽的身上剐过,她轻蔑地注视着这一只狼狈不堪的白鸽,她甚至不想要知道有关它的来龙去脉,这个兴风作浪的蝼蚁,曾经那样高高在上的跟她对话,摆出一副施舍的模样,要求她交出权力。
白鸽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笑声嘲讽又凄厉,甚至还带着奇怪的兴奋。
“我赢了。”
它的喉咙发颤,两个圆圆的眼珠子都快要突出来,它的笑声越来越大,像穿过了长长旷野的风,浓烈的破碎,穿过了时空界限的城墙,美丽的斑驳。
它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笃定,好像笃定接下来的行为可以让它反败为胜,它那样坦然地开口,激动得落泪:“你回来了,神。”
坚固的世界像水波纹一样晃动,流动的色彩在华丽的壁画上肆意飞舞,砸碎的吊灯让教堂最中心的地段陷入层次分明的黑暗,反而,被壁灯点亮的壁画更加夺目鲜艳。
空白的神像开始长出来五官,慈悲而平静的眼睛,阖上的双唇,没有波澜的表情,它具备一个神像该有的肃穆。
章驰仓皇后退。
壁画上长出来她的脸。
“神不站在善恶的任何一端,神存在于实体和虚无之中,神活在安定和恐惧的徘徊。”
白鸽沙哑的声音响在空旷的教堂之中,壁画上的神微微垂首,章驰左右转动身体,每一个壁画上的神都作出了同样的动作,停留在神身侧的白鸽张开翅膀,壁画上蓝白相间的色彩在波纹中幻化成真实的天空,鸽鸣声、朝拜声、叹息声,从两侧隐隐约约传来。
章驰晃了晃脑袋。
那些壁画还没有消失。
像突然之间消失的异血一样,这些脸同时出现,同时长在了墙面上,根深蒂固。
“神拯救世人,神杀死自己,神永恒在于,神永远反对自己。”白鸽飞到了章驰的肩膀上。它的声音极地,带着蛊惑,带着无端的熟悉。
“没有生,就没有死,站在彼岸,就站在此岸,神,你——”
戛然而止。
章驰开枪崩掉了白鸽的脑袋。
鲜红的血溅到她的手背上,她轻轻擦掉,那些吵杂的声音终于在耳边清净,这不过是蛊惑,梦,手段,谎言——如果她还会被这种东西所迷惑,那么她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章驰轻蔑地再朝白鸽开了一枪。
尘埃落定。
壁画上的脸还没有消失,不过那不重要——一定是某种鲜为人知的诡计。
章驰转身往教堂的走去,就在这时,背后又响起来一道难听的声音——
“神,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样残忍。”
章驰猝然回过头,被子弹崩开的鸽子尸体断裂成血肉模糊的肉段,它的头只剩下了一只完整的眼睛,它睁着那只带着血丝的眼睛,细软的绒羽随着它的说话声持续不断地颤动。
“我看见过你所有的挣扎,你想要的,你害怕的,你喜欢的,你恐惧的,你曾经追求过的是错误,现在执着的仍然是错误,神,你注定走上跟从前一样的路,从来没有过例外,自由的终点是什么,你没有看到吗?”
“是控制。”
“你走上了这条你自己选择的路,你知道你是所有人眼中的暴君吗?等你结束了自己的作用,还会有人追捧你吗?还会有人感谢你曾经做过的一切吗?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永远的和平吗?”
章驰擡枪给了已经烂得不成体统的鸽子脑袋一枪。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在站上这个位置之后,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她的冷静和淡然变成了不堪入目的粗鄙,她都快要忘记自己也可以是一个粗鄙的人。
白鸽的声音消失掉,高大的金色神像慢慢长出来一张脸。
还是那张她的脸。
神像嘴巴开合,半个音节刚飘出来,章驰冲着神像的脸开枪。
神像的脑袋掉在地上,它侧着脸,仰视着章驰,嘴巴还是没有停止讲话,声音出口,是难听的拉锯声:“当一个事物没有反对的力量,才是消亡的伊始,神永恒在于,神永远反对自己。”
一直积蓄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完全爆发,像一座终年沉寂的火山,没有任何爆发的规律,所以也没有疏导的技巧,她只能生硬地承受铺天盖地的敲打和灼烧。
正确和错误的议题再一次在相信的天平上翻江倒海。
无数的声音,来自过去,来自现在,来自真实,来自虚幻——章驰早已经分辨不清楚。她捂住耳朵尖叫。
“神没有定性,神没有结论,神没有慈悲或仇恨,神所以永恒。神出现在需要神的时刻,因为神一直等待于轮回。”
“你回来了,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不停地开枪。
声音永不休止。
她让军队过来,神像和白鸽的尸体都被投入了最先进的液压机,神像不堪入目,尸体袅然无踪,那些得意又凄厉的声音终于消失,可——
神像的脸变成了她自己。
这个世界好像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幻觉,无论城市、乡村,无论大教堂、小教堂,无论壁画、雕塑、课本上印刷的人像,神像的脸都是她自己,原本的,段青的脸。
她命令军队砸掉了所有的神像,壁画上的脸被工人抹去,课本上的照片被删除掉。
历史最悠久的那一个教堂,藏着第一本用羊皮纸书写的《圣启录》,她让人将书拿了过来。
翻开《圣启录》的第一页,那上面写:
“神带着神使来到人间,一位神使控制植物的生发,一位神使控制动物的结合,神使背叛了神,神让一位神使变成了植物,另一位神使变成了一只白鸽……”
“神重生于战后第一个冬末,神再次要求世人抹去自己的脸。”
教堂烛光惶惶,明暗交替的橘色点染在粗糙、古老的座椅和墙面,斑驳的人脸还没有来得及填色,这是有史以来最丑陋的一次修改,不过很快,这些脸就会重新成为饱满的空白。
章驰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