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世界尽头17
轰!
浓厚的白雾拔地而起,火光轰轰烈烈地直冲云霄,呼啸的风在空中避让不及,发出尖锐的轰鸣,直至导弹远去,白茫茫的烟雾散开,天空划过永不回头的一抹灰白。
改造营、隔离区。
多弹头弹道导弹同时落地。
死亡的钟声响在黎明前的后半夜。
惨叫、哀嚎、痛呼,刹那之间从改造营孤立于所有建筑物的医院升起,紧急通知撤离的医护和警卫在爆炸声发出的下一刻回了头。
火光冲天。
崩裂的建筑物碎片随着浓烟往四周冲射,白色的瓷砖被烟雾熏透成灰黑,热浪在地表膨胀穿梭,封锁的大门、窗户、通风口,没有让任何人在这短暂的瞬间逃离,所有的嚎叫声最终掩埋在重重浓烟之下。
医护和警卫往外狂奔。
他们是最后一波留守在垃圾岛的人员,早在凌晨之前的那个夜晚,所有的战斗机和运输机编队已经抵达垃圾岛,改造营的狱警、岛府的执法人员、厨师、班车司机,这些曾经管理垃圾岛的重要角色,全都上了飞机,重要设备转移,唯独只他们这一群人——
污染源过于重要,他们必须要坚守到最后一刻。
两架军用旅飞器从天而降,折叠机械梯在舱门打开的一刻同步下降。
所有人登机完毕。
飞机跨过海洋,垃圾岛的海岸线绕着一圈闪着灯的警戒线,回过头,清楚地能够看见被灯带环绕的A区和B区——一边高楼大厦,灯火连片,另一边布局杂乱,灯光只大量存在于酒吧街,红绿灯路口。
飞机越飞越高,西嘉岛在黑色的海水中间越来越小。
“已经接到所有的医护人员和留下来的警卫。”
飞行员打开通讯频道,留下这样一句话,等待。
所有人都在等待。
似乎没有任何人回复这一条信息,飞行员将对讲设备拿了下来,他好像仅仅只是报告,只要确认对方收到,事情就算结束。
轰隆!
更多的导弹从天空投下。
改造营的污染源只是集中打击的第一步,垃圾岛上本身存在的异血和最近受染的异血已经成为了人口的主力,他们不能够留下来。
在死刑废止的第一百零九年,垃圾岛上的犯人在同一刻接受了行刑。
“岛会被击沉吗?”
一个医生问。
没有人回答她。
过了很久,飞行员说:“那不重要。”
黎明之前的夜晚泛着白光,光芒从厚重的黑云当中穿梭而过,像混入了一滴白色的颜料,稀释掉了原本完全的黑,成为了更加捉摸不透的灰。
城市的灯火依然闪烁,夜不够黑了,灯也显得不那么亮了,在黎明前醒来的人比在凌晨之前睡下的人更少——一切都怪罪于电的发明。电带给了夜晚更多的乐趣,专门征用作为隔离区的土地没有那么多的娱乐设施,除了刻意打造的隔离区房子的夜光红屋顶外,这一片区域黑得可怕。
不需要撤离居民。
附近本来就没有什么居民。
即使有,也在异血入住这里的时候搬离——没有人想要成为那个被感染的倒霉蛋。
军车载着士兵从隔离区离开,一列又一列的车队从空旷的街道上畅行无阻,十多万在隔离区内的异血大概连百分之一醒着的都没有。
导弹掉落在隔离区楼房屋顶,快速建成的格子间外立面在密集落下的导弹面前跟不堪一击,白色的墙壁跟纸一样在空中被冲击波搅烂,黑色的烟雾随着连片燃烧的火光掩盖了隔离区上方的天空,这些高大的建筑物马上就要消失殆尽。
连着房子里面住着的人一起。
如果幸运的话,他们死得不会那么痛苦。
黎明之后,一切就结束。
离开的军队就可以回来进行清扫工作。
***
总统府。
会长办公室。
“菲奥娜申请跟您通话。”
“拒接。”
“菲奥娜再度申请跟您通话。”
“拒接。”
章驰挂断电话。
电话第三次响起。
章驰捞起电话。
接线员的声音有一些怯弱,怯弱中又带着着急:“会长,菲奥娜留下了一条留言,请我转达给您。”
章驰:“她说了什么?”
接线员停顿了一下,同时,电话里面传来了窸窣的翻页声。
“她说,‘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代价’。”
“我知道了。如果她打电话过来,拒接。”
章驰挂断了电话。
站起身,章驰给自己泡了一杯茶,一整个晚上,她都没有睡下,今晚过得相当漫长,负责行动的部门也全都跟着熬了整个通宵。
不断更新的消息实时显示在电脑上。
导弹准备。
导弹发射。
无人机发回来导弹击中目标的场景。
总统府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整个房间只有她一个人,所有的信息汇报给她,所有人都等待她的下一步指令。
事情目前看起来很顺利。
黎明到来。
曙光刺透了垃圾岛上方的云层,今天是个晴天,阳光没有被遮挡,金辉披洒在焦土之上,曾经伫立在A区的高楼被导弹轰得只剩下孤零零的钢筋,道路上停靠的车燃烧得只剩个车架子,灰尘、酒瓶子、血、尸体,成为了垃圾岛最后的终章。
咔嚓。
无人机拍下来照片。
这是他们千辛万苦的杰作,最后要作为报告的附页呈上去。
通讯频道传来了另一组负责地面行动的队伍更新的消息。
——“隔离区内异血确认全部死亡。”
这是应该的结局。
同类型中最优秀的弹道导弹,发射之前经过专业人士的杀伤范围计算,从威力到精准度都不应该有太多误差。
——“正在准备进场打扫。”
——“集结完毕。”
——“已经进场,随行两百AG-193型清洁机器人,30架侦测无人机。”
舆论在天亮时引爆了网络。
宣传部和信息部已经有所预案,扮演正常网民讨论的AI,负责给出解释的官方媒体,负责监控负面消息的工作人员,在同一时间浮出水面。
舆论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控制,即使、即使异血的存在令所有还没有受染的人群长期不安,即使他们在心底里也恨不得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污染源的异血赶紧去见上帝,他们依然对政府发射导弹的行为表现出强烈的恐惧。
因为这个承受了所有人期待,集中了所有人上交的一部分权力的组织,对生命的态度是这样草率——
这一次是异血,下一次又会轮到谁呢?
人总是这样杞人忧天的生物,无论代表权力的存在怎样做,都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要么承受无能的指责,要么承受残忍的判罪。
舆论开始爆炸。
那些异血的家属进行游行,在警察局和市政厅闹事,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这一次,没有人再反驳他们的做法——这些因此受益的市民就闭嘴乖乖待在家里,他们联合向政府索赔,价格是一个天文数字。
舆论没有爆炸多久。
因为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战争开始了。
奥天帝国的火电站率先遭受攻击,局部地区电力供应中断,电磁护盾抵挡了一部分电磁导弹的攻击,重要部门的重要设备没有因此失灵,通信的屏蔽给内部信息传输造成了短暂的麻烦,反导系统跟白银共和国预计的命中率相差无几,幸而火力压制使他们获得了更多的先机。
战争宣传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新闻、报纸、网络媒体上。
过去的伤痛还没有愈合,曾经的种种被翻出来一件一件公开抻平,关于过去造成的损失,关于签订的和平协议条款的不合理之处,关于发动战争的必要性——
给欺人太甚的坏蛋一点教训。
奥天帝国反应迅速,整队的军舰和空中编队已经出发。
网络攻击渗透在各个部门,各个角度,各个系统。
污染源的死亡让奥天帝国境内的异血加速异变,死亡从内部和外部同时蔓延,愤怒点燃了更多的愤怒,反战的声音被仇恨淹没,网络骂战不断,战场炮火不停。
天穹随时随地都是起飞的战斗机,燃烧是最优雅的宿命,被击落,入海,成为一个滚烫的水泡,再沉入海底,化作默默无闻的万一。
断电断网的局部地区越来越多,收音机的销量持续走高,食物的价格不断攀升,大型商超的结账区从早到晚没有任何一刻停止过排队,受影响的地区学校停课、工厂停工,部分生活用品的生产力持续走弱,物流运输受阻,战争引发的连锁性反应让平均生活水平稳步下跌。
会议室内,周宇正在跟章驰汇报情况。
“我们的情报人员半数以上已经失联,其中有战争导致的网络限制,一些传输问题,还有,我认为一部分情报人员已经牺牲,”周宇将一份印有照片的文件交到章驰手里,“林萨,她就是之前给我们传递菲奥娜预计提前发射导弹的消息的那位情报员,我怀疑奥天帝国正在进行内部清洗。”
泄密让奥天帝国失去了先机,倒查是正常的程序。
“她为国家做出了伟大的贡献。”章驰翻开周宇交过来的文件第二页,打开抽屉,抽出来一只钢笔,在右下角签字,“她应该获得表彰。”
最近,她写下了很多次自己的名字。
空军、海军、陆军,还有那些从来不为人知的,从系统里面抹去姓名的人,获得了战争时候最不值一文的奖励——
荣誉。
如果这样就能够聊以慰藉死去的灵魂,以及他们为之牵挂的家人,那么多签上几张这种东西,又有什么不行呢?
生命的花朵凋零起来比开花加速了很多很多倍,摧毁也比重建快很多。上一次战争还没有完全回复的城市经济再度被打回原形。
每一分钟都有人在死去。
很多很多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去。
战争开始后的第十天,奇良来到了章驰的办公室。
他就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章驰坐在办公桌里面,面前是一台电脑,在奇良进来的时候,她将所有的设备休眠,擡起头来。
“有什么事吗?”
奇良背抵住门,说:“你为什么要发动战争?”
章驰双手抱住胳膊,身体倚靠在椅子上,斜着看他。
她已经不住在公寓楼了,她就住在办公室旁边的套间内,无论任何时候,内部电话都可以连接到她,她都可以第一时间指挥行动,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面。
章驰发现奇良长变了一点,脸上的骨骼感更加明显,胶原蛋白流失在颧骨和面中部,好像他突然之间老了,眼睛里面都是疲态。
以及无论如何似乎都无法驱散的哀伤。
像秋天凋落的枯叶,落在地上,随风飘行,只要轻轻踩上一脚,就会从头到尾的碎裂。
“我很忙,”章驰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你不应该来这里。”
奇良走近一点,削瘦的身体被宽大的西装外套撑住,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用手撑住了饮水吧台。
“我想要一个答案。”
章驰:“什么答案?”
奇良:“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章驰没有说话。
“你可以把杀了异血说成为了大局,但你主动发起了战争。”奇良胸脯剧烈颤动,“你知道战争会死多少人吗?你忘记我们在卡斯经历的一切吗?你忘记死掉的卡鲁了吗?你忘记乔希是因什么而死的吗?你忘记没有回去家的尤修了吗?”
“我们亲手给他修的坟墓。”
“如果运气差一点,我们也会死在战争当中。”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章驰:“我很忙——”
奇良打断了她:“你不敢回答我的问题吗?”
“虽然我们曾经是朋友,”顿了顿,章驰说,“但在这个办公室里,我认为你应该给我一点尊重。我没有向你解释任何行为的必要。”
奇良扯了扯嘴角。
他温顺的容颜少有露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讥诮、嘲讽。
“我知道你为什么成为这样。”
“因为权力。”
“权力改变了你。”
章驰静静地看着奇良。
奇良:“我退出。”
章驰:“你没有退出的资格。”
“我不会再做为你粉饰太平的帮手,”说得太急,奇良猛地咳嗽了一下,他双手撑住吧台,继续说道,“我受够了谎言,我受够了冠冕堂皇的旗号,我受够了歌功颂德,我受够了控制负面消息,扼杀所有质疑的声音。”
“质疑会瓦解军人的信念,”终于,章驰说道,“请你守好这一道防线。”
“你让这个世界陷入炼狱。”奇良说,“你不会感到愧疚吗?”
章驰:“请做好你应该做的一切。”
奇良:“如果你不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马上就会写辞呈。”
沉默的拉锯战开始。
沉默本身就是她的特权。
沉默的拉锯战以有权者的胜利告终。
奇良转身走向门口,一边走,他一边道:“我以为你跟那些人不一样。”
在他的手扶住门把手,脚跨出去的刹那,章驰突然开口。
“菲奥娜已经决定对隔离区发射导弹,只要晚上一步,现在内乱的就是我们。”章驰道,“你知道为什么奥天帝国应对得这么迅速吗?”
奇良顿住脚,手放下门把手,缓缓转头。
章驰:“因为他们本来就在准备战争。”
奇良怔在原地。
“没有人想要战争。”章驰的眼睛安静至极,声音平直、缓慢,几乎没有起伏,让人想起来无垠的夜,猜不透的谜。
她的眼神里还有一丝怜悯。
她也许是在怜悯眼前这个人,也许是在怜悯别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国家是一架绑上所有人的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