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时隔几年重新踏入这家饭馆,云听夏细细打量着店里的装潢,发现和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虽然从外面看着还是同样老旧的红砖平房,但店里原本简洁得堪称朴素的程设坐具已然变得精雅富丽起来,一看就是她吃不起的模样,看来这家店的老板近几年真是赚了不少钱。
她发出这样感慨的时候,许星淼终于从晕晕乎乎的状态里走了出来,解释道,“其实是换了老板的缘故,原来的老板年纪大了,前两年就由他儿子接手了这家店,装修也是按照现任老板的喜好变化的。”
“原来是这样啊。”
云听夏拿起菜单,指尖在菜品的图案上游移着,促狭地说道,“要是几年前就是这装修,就我爸兜里那点钱,他肯定都不敢走进来。”
“菜价也涨了好多哦,天呐。”她小声惊呼起来,“现在这任老板可真会做生意。”
菜单上的招牌菜倒是没怎么变,她选了以前常吃的几道,往后翻了翻,目光停留在了饮品那一块。
“桑葚酒没喝过诶,以前来的时候只喝过青梅酒和桂花酿,点一瓶尝尝?”
许星淼投来诧异的目光,“你不是说你是小学的时候来过吗?那时候你就开始喝酒了?”
“对啊。”云听夏的神色波澜不惊,显得他很大惊小怪。
“你家里人也让你喝啊?”
“这有什么不让的,又不是什么很烈的酒。”
“这、这样啊”
越问下去,许星淼越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只好讷讷地点头,“那我们点吧。”
“不过你等下要开车,不能喝酒哦。”云听夏想起这回事,正打算问他要添一个什么别的饮品,就听他先开了口。
“没事,可以叫代驾的。”
他托着腮,轻笑着说,“你看起来很想喝,那我们就一起喝吧。”
‘一起’喝。
云听夏默念着这几个字,欣然应允,“好啊。”
重温了旧时最喜欢的餐馆,云听夏的味蕾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满足。纵使桌上的菜式精致,卖相奇好,吃进嘴里也是难以挑刺的美味,但她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问了许星淼,他说这里没换过厨师,所以她当年吃到的就是这样的味道啊,只是因为蒙上了一层童年的滤镜,所以追忆起来,才会无限美化当年的味道。
原本没报太大希望的桑葚酒倒是大大惊艳了她的味蕾,醇厚柔顺的口感,酸甜可口,喝进去的时候喉咙是热热的,然后是独属于桑葚的清香慢慢返了上来。
虽然度数不算低,但她完全是把它当成饮料在喝,一杯接着一杯,看得许星淼心惊肉跳。
“你、你酒量真好啊。”他大着舌头说道。
云听夏闻声擡头,被满脸通红的许星淼逗得直乐。
虽然她前不久才从崔世荣的嘴里听到过许星淼喝酒容易上脸这话,对于他说过的‘看起来很好笑’一直没什么概念,直到当下,他一杯酒下肚,脸颊就飞快灼烧起来,滔天的火势迅速蔓延至耳朵和脖颈,像是被兜头泼了杯桑葚榨出的汁液。
“看起来有点像过敏了。”她眉梢飞扬,含笑的眼睛里浮着莹亮的水光,丝毫不客气地嘲笑他,“好逊啊,才喝了一杯就这样。”
许星淼被她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忙用稍凉的手背贴了贴脸,他手上的皮肤还是白皙的,与红扑扑的脸颊对比鲜明。
“但我没醉。”他想要为自己争辩,但实在没什么底气,只能弱弱地说,“只是看起来比较夸张,但没醉所以也没有很逊。”
他似乎是想要证明自己的酒量,一鼓作气地又喝了几杯,但很快,神思明显有些恍惚起来,脑袋犯晕。
“好吧”他悻悻地放下酒杯,没再逞强,“我确实很逊。”
云听夏又笑,正想再打趣几句,他就擡起眼帘对上她,软着嗓子讨饶。
“别再笑话我了。”
他显出几分醉态,半睁的眼睛雾蒙蒙的,又湿漉漉的。
云听夏一下就没了声儿,先前喝下的酒好像也涌来了后劲儿,将她的两颊蒸得发烫。
“行吧,先放过你”
她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继续进食。
这是她妥协的表现,然而许星淼却没有同样退让地移开目光,而是不依不饶的,长久地凝望着她,如有实质的目光,带着滚烫的温度,让云听夏不得不出声。
“别看我。”
被警告的某人长睫轻颤,被刻意拉长的尾音里像是掺了蜜,“没看你呀——”
他眸光涣散,虽然眼睛是对着她的,但没什么焦距,让云听夏也辨不清他是故意的,还是毫无自觉的。
她在心里劝自己没必要和醉鬼讲道理,专心吃饭,很快就吃得滚瓜肚圆。
然后,对面的醉鬼又闹腾起来了。
“好热,我们吃完了就出去吹吹风好不好?”他语调放得轻而软,明晃晃的撒着娇,还没等她回答,就撑着桌子作势要站出来,因着这个动作而明显凸出来的锁骨也泛着红潮。
云听夏有理由怀疑他的胸口都是红的。
“好吧。”
正好吃完了出去消消食。
她起身,走到对面顺手将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许星淼扶了一把。
站稳后,许星淼朝她露出一个傻傻的笑。
“谢谢!”
“你真醉了啊?”
云听夏忍不住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我不会有重影吧?”
他摇摇头,说没有,“就是脑袋有一点点晕,出去吹吹风就好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出的路线还挺直的,看起来确实是有着还算清醒的意识。
两人缓步走出这家饭馆,再走出这条小巷,踱步到纷杂而热闹的街道,没一会儿又觉得吵,又往安静些的公园里钻。
习习晚风夹着沁人的凉意,许星淼脸上的红晕淡了几分,像是从一个烂熟的桃子变成了半生不熟的。
他晃了晃脑袋,偏过头看向身侧的云听夏,她不言不语的,脑袋始终望着某个方向,他目光微滞,也一同看了过去。
是几座灯火通明的写字楼,一片稍矮的居民楼,以及夹在中间的医院。
“在看什么呀?”他忍不住打破当下的静谧。
她哦了一声,“看那个医院。”
那家医院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正想这样问,就听云听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爸爸以前就在那家医院上班。”
他顿时把嘴闭上了。
但想到她前不久还让他大胆一点,加上他也确实更想了解她的家庭,所以在踟蹰过后,他还是开了口,“叔叔是医生么?”
“嗯,儿科医生。”
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她破天荒的有了倾诉的欲.望,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也丝毫没了顾忌。
“他总是很忙,从我记事起,他就特别忙,每天早出晚归的,很疲惫又不耐烦的样子,很少会对我笑。”
“我小时候可烦他了,总觉得他整天拉着个脸对着我是故意针对我不过他确实对我挺有意见,我从小就不是什么乖巧听话的性子,在家吵吵闹闹的,他就总训我,让我安静一点,要玩就出去玩,不要在家里吵他。”
“因为他对我的态度一直不怎么样嘛,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是天生就不喜欢小孩儿,也想象不到他工作面对其他小孩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她扯起嘴角笑了笑,像是叹了口气。
“会不会是对着我一样不茍言笑的,看起来凶巴巴的?去他那里看病的小孩儿会不会都很怕他?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直到有一次我得了流感去他任职的医院住了几天我第一次看到工作状态中的他,那时他接诊的那个小孩儿吵得要死,声音很尖,会故意去踢他的小腿,把他的裤子踢得脏兮兮的。
我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的,总感觉下一秒我爸就要暴起把他揍一顿了但是并没有,他还是温声细语的和那个小孩儿说话,在他打针害怕的时候还会哄他。”
云听夏紧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是难以形容的迷茫,“然后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觉得没劲透了,反正再也不想来这家医院了。”
她停住脚步,在一处长椅坐下。
在临近霜降的夜晚,在绚烂缤纷的霓虹灯照射不到的一隅,云听夏轻飘飘的声音被风送到了许星淼的耳畔。
“我那时候可讨厌他了。”
许星淼柔软到几乎能渗出水的眼神落在她的侧脸,“所以,现在已经不讨厌了么?”
她旁若无人地抻了抻胳膊,没正面回答,“只能说长大后稍微有点理解他了吧,毕竟工作嘛,当然要保持一个稳定的情绪状态别人才觉得你靠谱啊,更别说他还是个医生,万一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被家长看到投诉了怎么办?投诉了都还算好的”
“到了家里,就不用再维持虚伪的假面了,松弛下来后,那些冷硬的,尖锐的,在工作中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出的对孩童的不耐,自然也无所遁形。”
“还是讨厌的,但是讨厌的程度没那么深了。”
她往后靠了靠,呈现出更加放松的姿态。
“他活着的时候,我就只能看到他讨人嫌的地方,死了以后,反而能念起一些他的好来了。”
她歪了歪头,突然笑出声,“比如说没给我弄出个弟弟?”
“我记得上了小学以后,每回爷爷奶奶上门就是劝他们再生个二胎,说反正我也能理事了,平时就放在学校里不需要他们多操什么心,不如趁着年轻早点再要一个。”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真是烦得要死。”她姣好的面容一阵扭曲,咬牙切齿道,“一想到原本都属于我的东西会被另一个小孩分走,我就嫉妒得发狂,饭也吃不进去,在饭桌上大吵大闹的说不要弟弟妹妹。”
“但是我一个小孩子的气话,爷爷奶奶哪里会放在心上啊?凶了我几句就继续劝他们大人了,反正对他们来说我的意见又不重要不过还好我爸妈还会问问我的意愿,问我愿不愿意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我当然不想要啊。”
“所以我当时又哭又喊的,在家里撒泼打滚。”她回忆起来都替幼年的自己感到丢脸,面上满是嫌弃,“真是豁出去了还好他们也听进去了,下一次,爷爷奶奶再上我家的时候,爸爸就和他们说了他已经结扎了的事情。”
想起爷爷奶奶听到这件事的反应,云听夏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停都停不下来。
就这么高兴啊?
许星淼摊开手掌,感受着她垂下的发梢落入掌心,拂扫起一片细微的痒意,然后缓慢拢起手指,将那一小截发尾握在手心。
干燥的,软蓬蓬的。
云听夏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盯着远处的医院继续絮叨。
“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个男生总给我挑事,揪我头发,还抢我作业,坐在我后面踢我的椅子,我烦不胜烦,后面和他打起来了然后没打过,额头还撞在桌子上肿了个好大的包,我后面一直哭,班主任请家长来的时候我还在哭。”
“当时我妈妈去外省出差,只有我爸爸请假来了学校,刚好另一边也是爸爸来了,两个人的交锋不算愉快。”
“我爸爸是坚持要男生家长道歉的,然后给我赔偿医药费,但是对面就说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不肯赔,道歉也不肯然后吵着吵着也莫名其妙打起来了。”
云听夏的笑里多了些嫌弃,“他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子,脆得很,一拳就被撂倒了,但他性子也犟,不肯服输,不要命的和另一个家长打,后面被保安拉走也不依不饶的然后那个家长就被他吓到了吧,老老实实带着孩子道歉,然后赔了医药费,我爸爸就用那笔钱给我买了好多吃的。”
“也因为这件事,他后来给我报了个散打班,说不指望我能多厉害,只要以后和人打架的时候能有点还手之力就行。”她叹了口气,“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报了一个画画的兴趣班了,再加上散打,家里的经济负担就有点重了,虽然不至于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是他们两个明显消费降级了。”
她苦笑一声,“勒紧了裤腰带送我去那么多补习班有什么用呢?我依然很普通很平庸,有点含金量的奖也没得到过几个。”
许星淼不赞同地摇摇头,温声说道,“可是叔叔不是说过了,送你去练散打只是不想你被欺负的时候只能挨打么?送你去学画画,应该也只是看你喜欢吧,成不成才的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他们的初衷没那么功利,只是单纯的想要你的课后生活是充实的,只想要你在学习的过程中是快乐的。”
云听夏安静地听着,喉咙突然被一股涩意堵住,她牵起嘴角挤出一个苦巴巴的笑,缓了一会儿后才轻声道,“可能吧。”
她仰起脑袋,墨蓝的夜空星光暗淡,银白的月轮遥不可及。
近在咫尺的许星淼却突然倾身过来,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脸颊。这是一个过于亲昵,甚至有些危险的距离,好像她的头稍稍一偏就能亲到他的下巴。
所以她没敢动。
许星淼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颊让她正对自己,掌心很烫,让她被触摸过的皮肤隐隐有着要融化的趋势。
云听夏的眼睫慌乱地颤了颤,差点以为他下一秒就要亲上来。
但是并没有。
他只是固定住她的脸颊,掌心摩挲着上移,带着薄茧的指腹缓慢而坚定地蹭过她的眼眶,然后停留在眼尾,碾了碾。
“你做什么啊。”她的声音在发着颤。
他的呼吸乱了一拍,声音同样不平静,“我以为你流眼泪了。”
“胡说。”云听夏嘴硬道,“我没哭。”
她眨了眨眼睛,濡湿的睫毛软软的扫过他的指腹,他喉间一滚,吞咽的声音在静谧的环境里有些突兀。
“我没说你哭了。”他说话时的气息不太稳,开口间有属于桑葚酒的甜味一丝一絮的逸出来,“但是你眼睛确实是湿的嘛,所以我想帮你擦一下。”
“”她垂下眼睫,嗔怪道,“谁准你碰我脸了?”
他沉默一瞬,“你说过的,说我可以稍微大胆一点。”
他的拇指动了动,以一种很轻柔的,微弱到能让人忽略的力度抚摸着她的下眼眶连至眼尾的那一片皮肤,湿意被缓慢洇开,渗进她的皮肤纹理。
“我好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的眼睛里带着茫然和无措,脑子一片混乱,声音到了喉咙口也遭遇堵塞,努力斟酌着字句,惟恐词不达意。
只是最后吐露出的话语依然是语无伦次的,“本来就是我害你心情不好的,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嘴很笨,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几句话,说出来又怕你觉得我是在可怜你,还不如不说对不起,我想让你重新高兴起来,但我现在又什么都做不到。”
“我该为你做些什么呢?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他一遍又一遍地问,唇瓣翕动着,“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呢?”
云听夏被他的气息笼罩着,心弦被这段直白且诚挚的自白拨乱,意识被迟来的醉意淹没。
流动的空气里,有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滋蔓。
“不需要你做什么。”她迟缓地擡起眼睫,与他四目相接,“我心情不好也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你起初带我来这家餐馆,也只是单纯的想让我吃到好吃的,对吧?”
“嗯。”
他长而稠密的睫毛轻敛着,眼底流淌着星星汇成的光,潺潺浮动着似要溢出来。
“我那天坐在餐馆里,吃到第一口菜的时候,就满脑子都是要带你来的想法了,想要尽快把这份欢喜分享给你,想让你也尝尝我喜欢的食物,最好能和我一样喜欢上这里”
“我想叔叔当时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低落下来,“可惜,我最后还是把事情搞砸了。”
“那家店里的装潢不再是你熟悉的,菜的味道也不再是你喜欢的”
“那些又不重要。”
云听夏打断他,“是什么样的店,吃什么样的菜,又不是最重要的。”
许星淼顿时噤声,贴在她脸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微屏着呼吸,殷切又小心翼翼地出声: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云听夏扁了扁嘴,突然瞪他一眼,色厉内荏道:
“你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