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曦倒在地上捂着手指,余忠善也挺着肚子拼命跑来,一坨肥肉卡在腰带上边抖动。他也蹲下,问:“怎么了?”
夏九嘉说:“骨折了。”
“那赶紧去医务室啊。张老师能简单处理,然后再到医院治疗。”R中有个校医务室,里面的张老师人称“蒙古大夫”,不是因为她医术差,而是因为她蒙古族。
夏九嘉说:“张老师就……”话音未落,他便看到当事人了。
为保护学生,球场边有个“治疗点”,张老师带着酒精、药膏等等东西坐在那里,随时进行伤口处理。每年篮球比赛都是非常激烈,摔伤挫伤屡见不鲜。
张老师跪在沈曦身边,温柔地问:“能坐起来吗?”
沈曦睫毛颤动几下,用左手手掌和右手手腕撑了下地,坐起身子,回过头用冰凉凉的眸子看了计功一眼,又看张老师:“没什么事儿。”
“还没什么事儿呢,”张老师托着沈曦手指,轻轻归位中指、无名指,用小木棍分别夹住,仔细固定,拿纱布裹了两层,又用胶布牢牢缠住,说,“赶紧打车去市医院。”
“……”
裁判体育老师走到沈曦身边,说:“对,赶紧打车去市医院。”
沈曦问:“那罚球呢?”
体育老师说:“由替补队员进行。”NBA规则比较复杂,分由己方教练指定罚球选手和由对方教练指定罚球选手等几种情况,但大部分普通比赛都由替补队员进行。
沈曦看一眼表——还剩1分20秒,领先4分。
不保准。
30分钟的激烈比赛让上官凌霄和钱厚他们几个十分疲惫,投篮动作变形,得分能力很弱,而17班体育生、使阴招的计功因为常年训练还剩不少体力。
要让计功当真得手……
那不仅是自己,整个六班都憋屈,水晶皮冻也憋屈。
“不用。”沈曦活动了下左腕,“我自己上。”
体育老师:“!!!”
校医也是:“!!!”
沈曦说:“放心,不用右手。”
校医:“胡闹……”
“罚球而已。科比跟腱断裂还坚持着罚呢。哦,他也手指折过,叫队医缠了缠。”
“那是因为他是科比……”
“我小学时叫沈科比。”
“……”
不等张老师再讲话,沈曦走进17班半场,径直走到计功面前,用带着夹板的右手压了压自己左腕,又弯腰,压了压左腿膝盖,而后是右腿,挑着眼皮,也不知道在看哪里,说:“小畜生都没发现?我左右手都能投篮。”
计功:“……”
沈曦直起腰,走到罚球线外。与计功擦身而过的瞬间,沈曦瞥了一眼,凉笑一声:“而且,左手更准。”
“……”计功僵硬地站着,不说话。
眼见沈曦执意上场、非罚不可,体育老师望向班主任余忠善——在学校,班主任就相当于孩子们的监护人。
这是一个复杂情况。看着沈曦活动筋骨,余忠善忽然懂了对方在想的事——如果今天计功赢了、17班赢了,那6班输的不只是几分,也不只是一场比赛,甚至不只是一届联赛,而是在这样青春年少的十几岁单纯地相信与坚持着的规则与正义。
他沉默几秒,对体育老师点头,又对沈曦高喊:“别抬右手,保护自己!”
孩子要上,孩子的班主任也同意,体育老师作为单纯裁判,并没有权利强硬阻拦,于是清空场地,让夏九嘉他们离开,拿着球走到沈曦身边,轻轻递给沈曦,退后。
沈曦垂着眸子,拍两下,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篮筐,左手托住,右手没受伤的拇指、小指轻扶,中间两个白色夹板显眼而且刺目。而后沈曦左手使力,腕部一挥,篮球在半空中飞出一个圆润且完美的弧度,只听“通”地一声,篮球坠入篮筐!!
真的左右两手都行!!
“啊啊啊啊啊啊!!!”
夏九嘉听见观众人群当中迸发一阵尖叫。认识的、不认识的女生都在尖叫。不知从何时起,其他班级甚至其他年级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球场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在问:“那个是谁?那个是谁!”周围立即好多答复,“6班沈曦!年级第二!”
还有人在吼:“啊啊啊啊!老公好棒!”惹得夏九嘉使劲皱眉、暗中观察,看到底是谁敢说沈曦“老公好棒”。
此时沈曦接到第二个球,又是交到左手,再次直接得分!
“啊啊啊啊啊啊!!!”还有几个6班女生嗷地哭了!
“领先6分……还剩1分20秒……”沈曦浑然不觉,看着秒表念叨。
“行了!”校医张老师不停地挥手,“沈曦!下来!赶紧下来!”
沈曦却是左手一竖,做了一个“稍等”动作,倒退着小跑,回防。
竟然还是不下!
紧接着,17班的体育生计功接到传球,一个三分,试图追回差距,将分差缩小到一个球,结果……许是由于心理因素,三不沾!连板都没打上!
从来没有这么离谱过!
“嘘——”观众当中迸发出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嘘声。
沈曦重新得球,在别人都已经跑不动的情况下却几秒钟就冲进对方禁区,双膝一弯腾身半空,左手抓着篮球,“哐”地一声轰入篮中!
记分员喊:“白队88号进球有效!58比50!!”
再落地,沈曦对着计功举起已经受了伤的右手,还面无表情,动动上着夹板的中指、无名指,十分挑衅,仿佛在说:折了手指,我照样连得4分、送你个狗东西回家。
此时6班领先8分,距离终场还剩50秒。
沈曦终于不再装×,将球抛给裁判,说了一句“行了,换人”,大大方方地,在层层包围着的人们让出来的一条窄路中走出去,也不管身后那些目光,径直往校门方向去。
夏九嘉急忙跟上,此外还有班长上官凌霄、小弟安众钱厚、前同桌、几个室友,浩浩荡荡十来个人。
夏九嘉说:“真能逞强。”
沈曦轻笑,一揽夏九嘉:“走,去医院。”
走出众人视线,夏九嘉明显觉得沈曦失了骨头。他一开始奇怪,觉得沈曦是伤了手又不是伤了脚,不过后来猜想沈曦是疼得没体力、走不了路,于是右手用力环住沈曦的腰,左手扯着对方胳膊,让沈曦靠在自己身上。
打三辆车到了CC市医院,最好的三甲医院。
拍了片子,医生说并未完全断裂,弯折幅度不大,没有扭曲,也没有移位,可以尝试保守治疗,上夹板,让骨头自己进行愈合,恢复期要30到60天,应该不会留后遗症。此外每周都要拍个X光,确认位置,一旦不理想就必须开刀手术,从内对齐,再打钢钉。
重新对齐时,医生没有张老师那么温柔,又扭又拽又怼,看得周围十来个人牙缝咝咝地抽凉气,转过头不敢看,沈曦却是淡定,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盯着手指,仿佛那只是一个木偶的东西。
等上夹板时,沈曦又是戏精附体,挑挑拣拣,不要红色夹板,非要蓝色夹板,医生只好再开一袋。
专业夹板夹好,医生说:“小心点儿,下周一来复查、换药。”
“行。”
“沈沈沈哥。”钱厚战战兢兢看着,问,“您不疼吗……”
沈曦嗤笑一声:“这算哪门子疼。”
钱厚:“您铁人王进喜啊……”
“这点小伤,你们沈哥没有感觉。”
“可……十指连心啊……我磕一下都想爆炸。”
“那说明你们太弱。”
说完,沈曦竖起右手,食指无名指来回动弹,显示自己无所畏惧,惹得同学们高声大叫:“沈哥,你可别作妖了!”“别”字四声。
就这么着,在一队人崇拜当中,沈曦大佬走出医院。在大门口东瞧瞧西看看,买了一个茶叶蛋和几个章鱼小丸子,叫夏九嘉拎着,说要回去吃吃。
站了半天都没空车,倒是等到一辆公交。6班同学推推搡搡上去,夏九嘉陪着沈曦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边,剩下的人都在前半部分。
公交摇摇晃晃,令人昏昏欲睡。“启车了,请站稳扶好”也像是一首催眠曲。
沈曦好像很累似的,轻轻倚着夏九嘉的身子,连头都放在对方的肩上,小声地说:“冻儿。”
“……在呢。”夏九嘉知道沈曦中午没有吃饭,打了将近一个小时高强度的比赛,又被人阴,咬牙硬抗了半分多钟,让6班锁住胜利确定晋级,再看医生,又拍片子又上夹板,楼上楼下地跑,折腾一个下午,真的已经非常累了。
沈曦叹气,用受伤骨折、带着夹板的右手去捉坐在右边的夏九嘉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夏九嘉微微动了两下,不过还是没有拿开。
被捉住了。
沈曦两根手指骨折,夏九嘉也不敢挣动。
“冻儿,”沈曦轻轻地说:“疼。”
“……”
沈曦声音好像很远:“真的好疼。”
他疼。那里骨头阵阵钝痛,不似皮肉受伤那种好像许多蜜蜂在叮又像许多根针在扎的感觉,而是就要爆开一般,宛如有人要从内部撕开他的两根手指。
对着上官凌霄安众钱厚,他能云淡风轻,背着一贯偶像包袱,维持自己大佬人设,不会露出脆弱。
可是对着水晶皮冻,沈曦却是想说出来自己所有真实感受——他疼,真的好疼。
听到这两句话,夏九嘉内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看着沈曦手指,左手翻过来,从底下反握着,又把自己还空着的右手覆在对方受了伤的右手手背上面,用两只手轻轻攥着,问:“这样好点没有?”
“!!!”沈曦扭过头看夏九嘉,夏九嘉装作毫无意识,只是同学间的关心、安慰。
片刻以后,沈曦声音甜腻腻地道:“好了好多。冻儿,你对我真好~~”
“……”夏九嘉生硬地转移话题,“要不要去药店买止疼片?”
沈曦摇头。
车停了又启启了又停。夏九嘉一直攥着沈曦的手,也不知道过了几站。人来来去去行色匆匆,有人跑着赶公交车,有人抱怨路上太堵速度太慢,有人抓紧时间打电话谈工作……可在最后那个角落,时间却缓慢和温柔得仿佛沙漏中的沙子。
最后,夏九嘉终于放开沈曦的手。
“冻儿,”沈曦说,“中午没有吃饭,打球、受伤又耗体力,我饿,你扒茶叶蛋给我吃。”
“……”夏九嘉只好从塑料袋当中掏出沈曦刚买的茶叶蛋,一点一点仔细剥了,确保没有碎的蛋壳,递给沈曦。
“喂啊。”
“……”夏九嘉说,“你还有左手,左撇子同志。”
“哦……”
回到寝室,夏九嘉把沈曦送回338寝室,并在沈曦要求之下屈尊给他剥了橘子削了苹果。
沈曦接过苹果,先舔了舔,然后才啃,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仔细回味,让夏九嘉想要直接给个巴掌。
最后扶人上床睡觉,自己回去上课,到教室后发现同学还在疯狂讨论中午球赛。据说他们离开以后,17班又是两投不中,明显心理已经崩溃,而6班却再得到两分,加时赛把17班剃了秃瓢,以10分的分差挺进决赛。
到五点半,夏九嘉去食堂买了一晚大骨头汤,还有据说会对骨折后的恢复有帮助的牛奶鸡蛋、水果蔬菜,给沈曦送去。
他到的时候,沈曦正用左手写题。他唰唰地写,时不时地皱眉看看手掌侧面蹭的墨水。
“没有睡吗?”夏九嘉问。
“睡了。”沈曦说,“每觉十几分钟。我发现,人吧,能疼得睡过去,也能疼得醒过来。太累太倦就睡过去,刚补一点就醒过来,后来干脆也不睡了。”
“……”
“也不知道得疼几天。”
“……”
“算了算了,反而这个比较烦心。”沈曦看着手中墨水,“还得练练悬空写字。”
“……”
沈曦还在叨逼叨逼:“而且我写字时最喜欢用另一只手用力压着书和卷子,现在……会疼,可不压着又会跑了,做得很慢。”
夏九嘉听沈曦说他疼得睡过去又疼得醒过来,被反反复复不间断地折磨,心里酸酸涨涨,不敢相信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同时白天忙忙碌碌当中没能仔细体会到的愤怒渐渐蹿上,让他头皮发麻。它在他五脏燃烧,像一个火球般,随时都有可能猛然爆裂开来。
忍一时越来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敢对沈曦动手?!真当沈曦好欺负?真以为沈曦家里没人?
于是,告别沈曦以后,夏九嘉上高中以来首次逃课——两节大晚自习全都逃了。
他去了拳馆。
学习六年之后,有一年多没练。自从要参加中考,他就没再见师傅。
见夏九嘉再次出现,师傅们都十分高兴,知道他R中第一全部都啧啧惊叹。
夏九嘉拼命地练,先练基础,又打沙包,最后进八角铁笼,与拳馆里面两个参加过MMA的师傅整整打了几个小时,直到最后又由于不知原因的低血糖头晕。那两个师傅都算是“拳王”,其中一个在美国打过MMA。
“九嘉。”师傅纠正,“刚才有两个勾拳还是在挥舞胳膊。别以肩膀为轴,以身体为轴!拧腰!身体的力量比胳膊的力量要大得多!这样才能一拳把人直接干到地上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