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广告在一天后被扫街工人全摘掉了,谢兰生也没再去贴,因为《生根》再过24小时就会正式亮相了。
由于《生根》参赛晚了,自然字幕也做晚了,谢兰生一直等到影片展映的前一天才收到了最终拷贝,这还是被“overnight”寄来的。谢兰生在拆开包后甚至感觉拷贝还热着。
因为交送时间太晚,谢兰生的作品《生根》被排到了凌晨四点技术检查。对电影的画幅、字幕、声音等等电影节有官方要求,因此,每部电影在放映前必须接受技术检查,再由导演本人签字。同时,导演也要确定这个拷贝就是最终要放映的影片内容,所有细节分毫不差,省着导演糊里糊涂交上去个错误版本。
莘野陪着他的谢导一起去做技术检查。
检查人员一番准备,五点左右才开始鉴定。
谢兰生知道,自己没法儿回去睡觉了——《生根》片长90分钟,这个鉴定少说也要七点左右才能结束。电影节上,每部电影在自己的展映日都会被放映多场,而第一场也就是记者会上的放映通常是在上午10点。这个场次十分重要,媒体记者、众影评人还有各家销售公司可能出席的就是这场,谢兰生作为导演必须亲自出席活动。算算,如果提前一小时到,他八点钟就要起床了,还睡毛呢。
可谢兰生是真的困。31号1号整整坐了两天飞机,2号晚上由于兴奋只睡着了四个小时,3号晚上强忍着累在大厅里宣传电影,本来想着今晚休息,可又被通知凌晨四点去做电影技术检查……
谢兰生的两只眼皮一刻不停地往下搭,莘野自然注意到了,长指拍拍对方胳膊,说:“睡会儿吧,我来盯着,真有问题了再商量。”
谢兰生问:’“莘野……?”
“无字幕版你看过了,英文字幕我盯就好。”
“……”
“明天要打一整天仗。”莘野刻意压住声音。技术检查这个房间只提供了普通木椅,靠背不高,人的头没处搁,于是莘野半侧过身,一只胳膊轻轻搭着谢兰生的椅子靠背,垂眸看着对方眼睛,说,“将就将就,睡会儿。”
“莘野?”
“靠我肩上凑合凑合。跟飞机上差不太多。电影展映最后一场要到零点才能结束,不睡会儿你扛不住。明天可能会有买手表现出对《生根》的兴趣,昏头昏脑的可不行。”
谢兰生想也有道理。技术鉴定绝对不算一个困难的活儿,他本人很相信莘野,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在这上面弄出岔子。
“好……谢谢了……”谢兰生的上身一倾,头也歪歪,便按莘野刚才说的,窝在对方的肩窝处。莘野没看他,在看电影。
男人胸膛宽阔强壮、柔韧有力,有些淡香透过衬衫一丝一缕传到鼻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兰生就脸颊发热,心脏有些烦有些躁。
怪了……
他阖上眼,明明已经困到极致,却还是用了好几分钟,才在檀香中进入梦境。梦里,他还是在莘野颈窝里,没有清醒时的慌乱,在梦里他本能地安心。
谢兰生是在电影的“乡村血夜”醒过来的,许是因为声音太大。谢兰生直起腰,看着屏幕。在都灵的氛围当中一切感觉都被放大了,对着彩凤和女儿们,谢兰生有点儿难过,莘野捉过他一只手,拍拍手背,让他安心。
谢兰生便去看莘野,想用眼神表达感谢。在黑暗中,他们两人四目相对,谢兰生只觉得莘野眼睛亮到不可思议,里面有水,还有……情?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又想起刚才鼻尖依稀嗅到的檀木香来。
都灵时间的凌晨六点半左右,技术检查终于完毕,第一排的工作人员让谢兰生签字同意,而后全都挺友好地祝谢兰生展映顺利,谢兰生也谢谢他们并且表示希望如此。
“啊……”出来后,谢兰生对莘野说,“再回去睡一个小时!”
莘野淡笑:“嗯。成。”
…………
然而,谢兰生和莘野二人全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刚一回到房间床头电话就响起来!在意大利冬日清晨宛如声声催人的钟。
“……?干嘛呀,一大早的,催命鬼吗?”谢兰生一边抱怨,一边把电话接起,听了两句,竟然发现电话的另一端是电影节组委会!
唔,是要嘱咐展映须知吗?
“谢导,”对方声音严肃而紧张,“请您立即过来一趟,到组委会的办公室。”
谢兰生问:“现在?我能不能在展映前十五分钟再过去呢?这样我们就不需要一天两次往返会场了。”
“最好现在就来谈谈。”对方语气不大对劲,“越快越好,不要耽搁。组委会的办公室在一楼走廊的最右边。”
谢兰生也有些紧张了:“好的,我马上到。”
怎么了???他们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郑重放下电话以后,谢兰生对莘野说,电影节的组委会刚十万火急叫他过去,一分钟就不要耽搁。
莘野问:“什么事儿?”
谢兰生说:“不知道。”
莘野转身拿上大衣,下颌紧绷:“走,去看看。”
“嗯。”
二人路上都没说话,自顾自地匆匆前行。可是他们都很明白电话不是好的征兆。
都到这步了,还能如何呢……?
谢兰生抬头。远处,阿尔卑斯山被白雪层层覆盖,群峰相连,玉带一般地拥抱着这座城市,雄伟宏大。它静静地巍巍耸立,纯净、美丽、沉默、永恒。都灵好美,不愧被人称作是“阿尔卑斯山的城市”。
一路赶到组委会的办公室的红木门前,谢兰生想抬手敲门,却又忽地缩了回来,看看莘野,让对方耐心等,又抬手,又缩回,烦躁不安,仿佛一推开这扇门就会踏入地狱一样。
“好了。”见谢兰生这样不安,莘野站在他的身后,把谢兰生给转过来,抱在怀里,摸摸头发,又用力拍拍他的腰背,说了一句“没事儿,啊?”
“嗯……”
莘野一向气场强大、内敛冷静,他在谢兰生的耳边,声音带磁地劝慰说:“顶多就是电影拷贝出了问题不能放映,咱们再去参加别的电影展映就可以了,嗯?”
谢兰生也稍微好了些,说:“也对。”
还能有什么更糟的呢?
莘野说完,又整了整谢兰生的头发、衬衫,让他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接着,让谢兰生重新面对组委会的房间大门,十指用力地掐了掐他瘦弱的肩胛骨,给他力量,在他上方说了一句“有我……有我们呢,别担心”,而后,轻轻执起谢兰生的右手,翻过来,砰砰两声,把着他手在门板上敲了几下,又替他拧开门,把他轻柔地推进去。
谢兰生将大门关了,一抬头,却赫然发现房间里面竟然坐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连组委会的主席都在!!!
整个房间气氛严肃,与电影节完全不符!
真是出现意外了吗……
拷贝丢了……?
一个B类的电影节还能出现这种错误???
不过,没事的……就如刚才莘野说的,顶多再去别的影展。
谢兰生深深呼吸,告诉自己必须镇定,而后强迫自己抬起脚来,用正常的步子走过去,一边抽出椅子坐下,一边问:“我猜猜看,是拷贝发生问题了吗?”
“不是。”组委会的主席MatteoDeSciglio把一份传真递了过来,说,“谢导,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谢兰生用目光轻扫,发现竟是中英双语的。
“中国官方发来要求,”MatteoDeSciglio将他的十指交叉,一字一字地解释说,“他们希望电影节停止放映《生根》《玩耍》,同时,要求你和孙凤毛二人主动撤片。”
“!!!”谢兰生万万没想到,电影局这么快就开始行动了!
他的呼吸十分急促,低头阅读那份传真。
上面写着,因谢兰生的《生根》和孙凤毛的《玩耍》并未申请拍摄指标,没有得到开机许可,同时未经官方允许擅自参加欧洲电影节,他们希望,都灵电影节组委会停止放映《生根》《玩耍》,同时,如果谢兰生、孙凤毛承认错误、主动撤片,他们将会既往不咎,只当二人是不懂事。
“……”谢兰生口干舌燥,却又没有一口水喝,只能忍着,十指僵硬。
“谢导,”MatteoDeSciglio主席说,“这件事情非常重大,它关系到你的未来。”
谢兰生说:“我知道……”
“我们希望你们两个可以理性地做抉择。当然,现在距离《生根》展映只剩不到三个小时了,也不知道是否足够做出一个好的决定。”
谢兰生小声说:“可以的。”
“谢导,”MatteoDeSciglio又道,“我们已经讨论过了。都灵国际电影节不会停止放映《生根》,这主要看你和孙导是不是想主动撤片。我们理解你们的困难,不论你们二位做出什么样的最终决定,我们都会尊重并且支持。”
谢兰生紧咬嘴唇。
这个时候,他多希望莘野也在。
“谢导,”对面,MatteoDeSciglio又问,“你是不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做最终决定?需要我们先出去吗?”
“不用。”谢兰生摇摇头。
撤片吗?
可都已经到这里了啊。
他想到了莘野、祁勇,也想到了在等待着这片子的欧阳囡囡以及岑晨……如同这样就回去了,他拿什么面对大家?
他又想到了自己那天在树干上贴的广告,想到了他之前在酒店里面发的宣传,想到了森田小姐等人说的“我们一定去看片子”,想到了发传单时一些人十分感兴趣的眼神,也想到了当时几个来自各大洲的男女说,好,他们肯定会到场的……
此时,众人正在大厅外面,手拿着票,准备进去,猜测着,期待着。
他幻想着展映现场他的作品被放出来,黑压压的一整屋人摒心静气认真观看,其中有记者,有影评人,有销售公司,有从业者,有普通人。而后,他们思考、评价,让他进步。
脑中片段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闪过去,谢兰生想着在展映厅外面等候着的人,握紧双拳,咬了咬牙,说:“放。”
“……”听到答案,MatteoDeSciglio很冷静,他问:“谢导,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谢兰生的两只眼睛不再逃避,嚯地抬起,又坚定道,“放。”
“我们知道了。”MatteoDeSciglio点点头,“《生根》今天照常展映。”
“嗯。”谢兰生的全身力气都在刚才被用光了,他用两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那我也去准备准备,谢谢电影节的支持。”
“应该的。”
谢兰生把房门打开,看到莘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十指捉住对方双臂,把额头抵在对方颈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汲取能量。
莘野问:“怎么了?说什么了?拷贝坏了?”
“没。”谢兰生摇摇头,呵呵笑了两声,“照常放映,没什么事。”
莘野知道谢兰生刚刚绝对经历了什么,但谢兰生并不想提,他也只能默不作声。谢兰生就是这样,他从不会显出脆弱,他只会在过了坎后云淡风轻地说一说他那时候曾淌过了怎么样的一片沼泽。
就这么着,1991年12月5号,《生根》照常亮相了。
上午十点是记者会的展映。
这几年,各电影节都会设置记者、片商的专场。因为他们太忙了,对不感兴趣的片子可能只看15分钟,而观众的纷纷离席会摧毁导演的信心,于是,电影节用“专场”表示,这些不是普通观众,别想太多。
出乎谢兰生的意料,他的广告起了作用,媒体记者和影评人竟有不少来到了现场。大电影节在一内都会展映上千部影片,宛如一片海洋大海,观众只能挑选着看,《生根》能有这个场面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整个会场十分沉默。最后,当女主角屠杀全家,并凉笑着对警察说“当个女人太辛苦了……”“我让她们重新投胎”这些话的那个时候,谢兰生他分明听到有一些人轻轻叹气,那个声音十分幽微,整个房间压抑、沉默,仿佛空气都变粘稠了,叫人喘不过气,电影放映时的黑暗牢牢攀附着每个人。
最后,片尾字幕升起的时候,谢兰生流下泪来。他不住地哭,无论如何都抹不干。
他的电影放映完毕,他等到了这个时刻。
会场的灯重新亮起,媒体记者和影评人里有不少过来致意,谢兰生一一握手,一一感谢。
而晚上的正式放映也进来了不少观众,几乎坐满后半场了。当放映到“乡村血夜”,有些女性尖叫起来,会场里面也出现了好几声“啊……”的人声,证明观众在全情投入。
兰生发现,都灵电影节的观众非常专业,他们完全可以看懂,知道哪里应该鼓掌。
最后放完,全场鼓掌。国际上各大电影节约定成俗的规矩是,对好片子鼓掌,对烂片子跺脚。
…………
23点30分,《生根》在都灵的所有放映场次全部结束。
谢兰生在会场门口连续抽了三根香烟,才慢腾腾回到酒店。
而他刚一踏进酒店,就有认识的香港记者递给他一张传真。
是一份报纸的传真。
原来,香港报纸已经登出电影局的处罚决定了。
谢兰生一行一行地看过去。
上面写着:
【因为私自摄制电影、私自参加电影节,从今日起,禁止谢兰生、孙凤毛从事电影摄制工作,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否则自行承担后果。此文件的有效期为……】
谢兰生的指尖轻抖,他闭闭眼,又睁开,看向最后那个日期:
【……八年。】
谢兰生的胳膊无力,垂了下来。
他被禁了。
卖国外也不可以吗。
耳边传来酒店大堂其他各国电影人们欢快雀跃的声音,好像是在庆祝什么,谢兰生只觉得无比尖锐刺耳。
他感受不到这个世界,被包裹在一个壳中,周围全是黑暗混沌。
一开始他只想试试,自筹资金拍出一个他一直想拍的故事,和写小说、画画一样,想做就做,不苦等了,放着自己看看也好,能挣钱做下部更好,可如今却没回头路了。
达摩克里斯的巨剑轰然落下,他有些委屈,又有一些“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否则自行承担后果……”
谢兰生默默念着,非常清楚,从今以后,他的路会更加难走。
可一切才刚刚开始。
从此,他将与电影相依为命。
作者有话要说:凤毛在第一、三两章。
在现实中,头两年电影局并没有出手,可张元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于是1994年,双方迎来矛盾爆发。那一年有七位导演参加了鹿特丹电影节,电影节还举办了“为中国导演争取拍片权”的活动,于是官方彻底被激怒了,致信鹿特丹电影节,没有达到效果以后一口气禁了七个人,被称为七君子——田壮壮、张元、王小帅、吴文光、何建军、宁岱、王光利,其中大多是二到五年,只有田壮壮是八年,还有人说十年,因为他拍了有政治色彩的《蓝风筝》,还在东京电影节上引起中国代表团的集体离席抗议。至此,本来比较模棱两可的电影人到了对立面,这其中的大部分人之后几年都没拍电影了。
因为是小说,必须要把剧情集中,这个时间提前一下……并不严格符合事实哈!
其实最早,张元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事情这么严重,就是想拍自己喜欢的故事而已,觉得就跟写小说、写歌、画画一样,想搞应该就搞出来,制片厂要论资排辈等好久嘛,等不起了。王小帅在拍完之后还跑去了电影局,贼得意,说他自己拍出电影了,没用国家一分钱,求表扬,结果领导说傻孩子你可犯了大错误了……张元说,他第一次在电影节被称作是独立电影人,吓着了,王小帅也说,因为要出国参加电影节,他找西影厂出证明去办护照,西影厂也写的“独立电影人”,他也吓着了……
为了剧情,兰生是对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有准备的,不想他太傻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