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见到二人脸上四个道道,面部肌肉抽动,勉强忍住了笑,表示要带患者去做核磁共振。左然即将出院,主治医生叫他在出院前最后检查一下。核磁共振在另外一个楼,机器不够,等待队伍很长,医生一般会选择优先安排门诊的患者,等晚上人少了再叫护士通知住院患者过去。而且,左然本来就是明星,最好人少时再出现。本来预计时间是晚上八点钟,实际上却一直到了十点才有消息。
检查只有修懿陪着——左然几个助理都住酒店,被撵走时个个一脸茫然。护士比较体贴,没让左然在CT、核磁室外休息区域等待,而是直接将他领到值班护士的办公室,直到正好排到。检查过后,一个影像科的医生还跳出来合了个影。
再回到单人病房时,时间过了十一点了。
气氛已被破坏殆尽。在这种情形下表白、交换初吻……好像有点不大对头,于是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再提。何修懿也挺累,一回到房间便坐在陪护床上,左然站在他的身前,挡着灯光,两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下得去嘴。
何修懿平静地走到柜子前边,拉开抽屉,将里边的字条全部捡了出来,团成一团,并且走进盥洗室扔掉了。接着何修懿走回去,伸手拿出桌面上的那张“喜欢对方”字条,当着左然的面折回原状,放在自己随身皮夹当中。
这个字条,他想留着。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自己内心。
左然说:“修懿——”
“睡吧,明天出院。”何修懿说,“保洁早上六点收拾房间。”天天都会被她吵醒。
“嗯——”
……
于是,吊车侧翻事件发生后第三天,左然出院。
左然出院后就宣布剧组复工。他受伤的位置是腿、手、头部,而且不重,并不影响执导影片。
“追车”场景拍了整整两个星期。剧组众人发现,学神属性到哪都是有好处的。因为建筑出身,左然对于力学非常精通——拉索从哪个角度拉、用多大力量拉才能达到自己最想要的效果,左然都能估摸得八九不离十。加上电脑模拟,拍摄堪称顺利,只用了一星期便完成了追车。在画面中,追求、跳车、撞车、翻车,应有尽有,可以想象得出,观众在大屏幕上看到一定非常过瘾。这段剧情进行过后,黑帮老大“龙骨”还是逃了。
此后,还有一场追逃戏码。警方得到消息说“龙骨”正在机场贵宾候机室候机,于是立即实施抓捕。然而,高翘着二郎腿端坐在沙发上的人却不是龙骨,而是保镖,真正的龙骨则隐藏在沙发后的保镖群当中。警方高层从“长翅凤蝶”那得知这个习惯,伏击龙骨得手。结果,回到警局之后众人惊讶地发现,抓到的那个“龙骨”也不是本人,而是被他整容成自己的替身,龙骨再次逃了。
拍戏实在太忙,剧组所有人连轴转,左然与何修懿再也没有得到机会表白、倾诉。他们原本以为,就算在医院里没能再一步,也过不了几天便会遇到下个合适的时间点。谁知,竟然一直没来。这件事情就是这样,一开始没有随随便便讲,后来就更不好随随便便讲。不过,何修懿是觉得,两人心意相通,只是等待时机的过程也不错。
……
《万里龙沙》追逃后的剧情,便是全片高潮部分,也是整个警匪故事结尾。
不知道是不是在学习李朝隐,左然也将结尾放在最后,也就是全剧杀青前拍摄,理由也同样是“方便演员酝酿负面情绪”。
拍完之后,就可以杀青了。
这几场戏的背景是:“龙骨”两次遇到警察,明白内部出了叛徒,于是处心积虑,绑架了警方两个老大其中之一的女儿。正义以及女儿之间,那个警方老大选择背叛正义。做决定的那天,他回到家,脱下警服,扔在洗衣篮里,说:“若是连女儿都无法保护,还能保护谁呢。”因为他的无耻背叛,黑帮一方雇佣了个卡车司机,撞向警方另一老大,将其弄成了植物人。卡车司机当场死亡,血液当中酒精含量很高。这里,左然作为编剧穿插了个片中时不时便会有的小幽默——当“龙骨”向某个卡车司机布置“敢死”任务之后,司机拿着首款直接回了老家,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司机也回了老家,龙骨气得暴跳如雷,第四次再找人才终于成功了。“背叛”事件导致的结果是,警局再也无人知晓“长翅凤蝶”卧底身份。
接着,背叛者——警方两个老大其中之一,策划了一次对警局说是收网、将龙骨连锅端,实际却是要把警方打黑小组一网打尽的活动。这个角色,自从配合龙骨将刚直不阿、碧血丹心的同事撞成植物人后,就已经成了恶魔了。他以上司身份给齐剑飞下了一个命令——狙击龙骨一方最危险的二号人物——长翅凤蝶。他很清楚长翅凤蝶已经投靠警方,而齐剑飞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于是便想利用齐剑飞一向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身份将其干掉。之后,他会在齐剑飞等警察以为初步得手纷纷冲向龙骨所在之时,利用各种陷阱,将警察们剿灭。
拍摄开始。
凯文打了一个手势,场记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第300场1镜1次!”
何修懿笔直地站在“龙骨”基地对面建筑高处,双手中稳稳地端着狙击步枪,漂亮的眼睛贴着狙击镜,注视着对面破旧的“基地”。
在左然的剧本当中,齐剑飞从来没见过长翅凤蝶长相。他的狙击依据只是被老大策反的那个不知名卧底提供的长翅凤蝶衣着和具体站位的信息。通过狙击步枪的狙击镜,齐剑飞找到了长翅凤蝶——那个一身深灰色西装的高大男子。然而,当长翅凤蝶转过身,露出了正脸时,男一从狙击镜中惊恐地发现了,那便是他失踪了十二年的兄弟!
一方面,他是人民警察,另一方面,他是一个兄长。
他该不该开这枪?!
何修懿将剧本背得滚瓜烂熟,从来不需提词。他自然很清楚,齐剑飞那一枪,开了。
那时齐剑飞想:有些东西,必须怀着觉悟为之付出一切,比如正义。国家那些孩子,稚气尚存,满怀憧憬,他得守护他们,令他们快乐长大,而不是被黑帮剥夺父母生命,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个理想就是他的生活目标。
行动不能因他失败。
而尹长东,正等待着警方行动成功,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去服刑。等到刑满、赎罪结束,便又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可以重新站在他“兄弟”的面前。由于龙骨刻意隐瞒警方老大的事,他不晓得自己已经暴露,也对这次“反杀警方”一无所知,内心中充盈着对未来的期望,就像雅克·路易·大卫那副名画《马拉之死》一样——暴戾、残忍的雅各宾派主席马拉在浴缸中办公,借着药水缓解皮肤病的痛苦,浑然不觉死神已经带着镰刀已经近在咫尺。
尹长东微笑着,时不时摩挲手里的吊坠,想着兄弟,幻想即将发生的事,以为马上便可以相见了,直到……一颗子弹进入他的头颅。
画面静止。
他过去的人生一幕幕地出现,顺序就是时间,好像做梦一样,当时很多感觉再一次出现了。尹长东依稀看见了一道亮光,亮光里面是兄弟的影子。有道什么东西在阻止他过去,像是一扇大门。尹长东自己慢慢摸过去,打开了那扇门。
齐剑飞子弹干脆、利落。他不愿令尹长东受苦——那种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又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叮咬的痛苦。
电影最后,警方落入黑帮陷阱。然而,主角齐剑飞,满怀着对于将兄弟尹长东拉入堕落、肮脏的深渊的龙骨的憎恨,疯了一般,犹如一只猛兽,只想将人扒皮抽骨。齐剑飞双目赤红,浑身带血,以死为生,突破了体能极限,最终还是成功击毙掉了龙骨。
“……”何修懿端着枪,动作十分专业。为了拍这部戏,左然特意请了刑警大队队长对演员们进行特训。
左然就在对面“龙骨”基地建筑。为了令何修懿全身心投入戏,左然亲自走入到了那栋建筑,而且让何修懿真的能看见他。他穿着尹长东的戏服——一身灰色西装,梳着背头,双手插兜,缓步走到窗户前面,也就是电影中尹长东站立着的位置,根据脚本摆好姿势,拿起对讲机,说了一句“好了,Action”。其实这个镜头只拍摄何修懿,凯文会通过摄影机从何修懿身旁近距离捕捉齐剑飞内心。至于尹长东、龙骨,还有龙骨手下,不管是狙击镜中的样子,还是现实中的样子,都是下几镜的事儿。左然提前走到片场对面建筑,只为了方便何修懿。
“……”听见“Action”,何修懿投入戏,将自己想象成了警察齐剑飞,从狙击镜当中凝视已经化身为尹长东的左然。
左然……不,尹长东,有智慧、有力量,却是不屑一顾,心里只有某一个人。
何修懿冷静地将右手的食指移到扳机上面,并且深深屏住呼吸。
在《万里龙沙》的拍摄当中,何修懿能察觉,自己的演技发生了进步。因导演是左然,他可以大胆地为剧本和脚本填充更多细节,按照自己理解充满、完善人物,使表演有更多层次。左然从不会不耐烦,不会像时下某些导演一样以毒舌为个性,而是支持他、鼓励他,一旦何修懿的阐述发生偏差,便去与他讨论,告诉对方为何某个细节不是十分符合人设。在几个月的锻炼中,何修懿经历了蜕变,对于“假设细节”更加游刃有余。
何修懿见左然在自己枪口下,轻眯着眼睛。
没错,可以,继续。
就在这时,忽然之间,左然轻轻转过了头!
对齐剑飞来说,灾厄突然降临!苦苦找寻十几载的熟悉的脸,在自己的狙击镜下!好兄弟尹长东,成了长翅凤蝶——那个臭名昭著、无恶不作的,长翅凤蝶。虽然气质完全不同,可齐剑飞还是认出,那眉眼,没有错!命运宛如乌云压顶,推搡着、嬉戏着,千军万马一般奔腾而来,笼罩着齐剑飞。
何修懿猛烈地睁大双目、双唇,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眼角、嘴角微微抽动,脖子上的青筋一条一条,仿佛就要挣破皮肤。
他代入尹长东,祈祷自己眼花,慌慌张张,再一次透过狙击镜看向对面:“……”闭眼,再睁,再闭眼,再睁,没有用处。
老天没有那么善良,它很少开玩笑。只有真正受其喜爱、眷顾的人,才有玩笑后的虚惊一场,而齐剑飞,显然不是。
作为齐剑飞,何修懿开始想,到处怎么做才能解决困境——一边是正义,一边是兄弟。
他想到了已死的“张风”、想到了植物人“刘局”,想到了许多因公殉职的警察,想到了各个妻离子散的家庭,想到了那些风餐露宿的孩子。他想到了惨死于长翅凤蝶手中的无辜受害者,想到了他们尸体的惨状,想到了成为警察时的宣誓:“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一切有了答案。
历史和未来都属于正义。
为了正义,别无选择。
同事们的调查不会有错。尹长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尹长东,而是龙骨得力助手、左膀右臂,已经彻底变了。
何修懿凝望着狙击镜中的左然,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摸上扳机。
左然——
不对,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
何修懿没有急着演。
他忽然间异想天开:如果有天,在左影帝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很久很久之后,全世界、全宇宙所有人告诉他,左然丧失道德、丧失人性、无所无为、无恶不作,已将灵魂卖给魔鬼,他会怎样?
当他面临正义……与左然的选择,他会怎样?
左然曾经那样待他——威胁剧组、换掉主演,并令自己拿到“宋至”一角;降成男二、让出男一,以影帝的身份作配、捧他;开工作室、成为导演,并在合同上让利到极致;还有前些日子……将自己护在了怀里,独自承受梁柱、瓦砾,头部受伤……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那样的人,亲手,杀……吗?眼睁睁看着他,成为肉块、骨头?再也看不见对方眼睛、嘴唇、活生生的样子?
听从旁人的话……不亲自确认吗?
最最该相信的,明明是对方啊。任何一个旁人,都比不上对方。他会全心全意、如同初生婴儿一般信任左然,仿佛它已经被写在基因里边,不因十几、二十几年的天各一方而退去半分。
当然,上级必会坚持任务。为了不成悬疣附赘、导致无辜警察牺牲,也许,他会放下自己个人,最终选择执行命令。
可是……
何修懿摸着扳机的手抖起来。一开始,只是轻微地抖,紧接着,便是剧烈地抖,指尖带动指腹,到手掌,到手腕,到全身。他的骨头,他的血液,他的皮肤,都在抗拒。
想到左然,便觉剧情违和。
在这场戏之前,何修懿只知道自己喜欢左然。此刻他发着抖,方知……左然,足以令他信念、理想崩溃。如果他自己是警察,左然是黑帮二号人物,在那种情形下,他……做不到。可能,理性上会知道要打那枪,可实际上,他做不到。
那天在医院里,一时冲动之下他表达了喜欢,然而此刻,他才真正地坚定了他的决心。
他的两手抖着,将枪放在一边,几秒之后回到现实,内心才慢慢变平静。
何修懿恢复了往日淡然模样,打开了对讲机的按钮,透过玻璃看着左然,并且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描绘对方轮廓:“左然,左导,可以与您讨论一下剧情走向吗?”
“嗯?”对何修懿这个要求,左然颇为意外,“剧情走向?”
“是。对于角色,我有一些想法,与剧本上并不一致。”
“讲吧,修懿。”
“您……回来吧,我想看着您说。”在工作中,何修懿还是会称“您”。
左然说:“好。”
十分钟后,左然走回片场,问何修懿:“怎么回事?之前不是没问题吗?”
“左导,”何修懿极力压制着感情,在凯文等人面前尽量公事公办地道:“齐剑飞这一枪……打不中的。”
“嗯?”
有些情感破堤而出:“不可能打得中——怎么能打得中呢?”
“……”
“左导,就算公安局长、公安厅长、公安部长,一个人、两个人、十个人、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一亿人……全世界、全宇宙,都说尹长东无所无为、无恶不作,齐剑飞也……不会信的。”
“……”
“不是尹长东亲口说,齐剑飞不会信。他会觉得,尹长东心尖上一定还有柔软之处。”
“……”
“也许,最后迫于任务、同伴们的生命,齐剑飞那一枪还是会打出去,但是……尹长东他不会就那样死了的。”
“……”
“一个狙击手,内心需要百分之百坚定。倘若有一点点怀疑、动摇,他就不可能打得中。”狙击手的内心,必须极端平静、毫无波澜。
“……”
“左导,”作为演员,何修懿越距了,“以上只是我的个人看法而已,不一定对。为了《万里龙沙》更趋近于完美,我希望能与您分享对角色的理解,但是对于究竟如何发展剧情,您是唯一一个可以拍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