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凉八热 正文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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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十全复检结果出来了，确定是骨癌脑转移，且发现得太晚，治愈的几率极低。

    那天母亲熬鸡汤，我趁机用保温桶盛了去医院送给章十全喝。章十全许是知道了自己病情、精神受到打击的缘故，这两天情况滑坡得厉害，已见虚弱。

    我走到病房门口，听到那父子俩正在里面说话。我不是故意偷听，我就想侧面知道一下章十全的真实想法，来判断是不是该把他的病情告知小姨。在全家人面前守着秘密太难了。

    章百宽说他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是瑞士的肿瘤医学专家，答应为章十全制定治疗方案，但需要出国治疗。可章十全似乎完全不在乎，自行转换了话题，他说：“儿子，你刚出生时候我可高兴了，时常逗你玩，抢你奶瓶你就哭，抱你转圈你就乐。可你长大了点，就一副小老头的样儿了，稳重得不行，我这个当爹的乐趣都减半了。”

    章百宽说：“我额角这有个小坑，就是你扔着我玩摔的吧？”

    章十全闻言笑了几声，接着又叹气，说：“我这个爸当得不成功，儿子，对不起啊。”

    章百宽等了一会儿才说话，声音还是平平淡淡：“你是挺不成功。小学二年级，我参加市里小学生数学竞赛拿了奖。你捧着奖状信誓旦旦说要去给我开家长会。可那天家长会都散了你也没去。”

    章十全一边回忆一边小心解释说：“那天啊——路上遇到个小孩像是被人拐卖的，我下车跟人打架抢孩子去了，就把家长会的事忘了——”

    章百宽说：“是，后来我听说你还受伤了，跑去医院看你。我站在病房门口听我妈在里面骂你。这时那小孩的爸妈抱着孩子来了，进门就跪下了，一家三口一起哭，说你救了孩子，这是救了一家子的命啊。结果你大大咧咧把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给人家孩子了。后来那家人让孩子认你当干爹，我妈说他们是看上你手里有几个钱了——”

    章十全的声音：“别信你妈说的，不是所有人都图个利，这世上要没有情分在，人类早就灭亡了。”

    章百宽没受章十全话题影响，继续说：“你三天两头搞点事，不仅救人还跳水救狗，一边做好事一边得罪人，我妈都不敢让我在镇上住了，带我搬去了市里。我当时不想走，我一直觉得我爸是个英雄，全镇上人提到你，都说你仗义。虽然背后别人也说你是个傻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作死。”章十全笑了，说：“你真当你爸是英雄吗？我还以为你是跟前程吵架赌气说的——”

    章百宽继续说：“后来你给镇上学校捐了个图书馆，我妈又骂你，我也不理解，你说，“镇上的学校条件不好，给他们建个图书馆，没准多出几个人才——”

    章十全解释说：“这事啊。你妈当时气得不行，说我的钱是婚内财产，有她的一半，不让我糟蹋她的钱。那时候她可能就想跟我离了。”

    章百宽说：“后来我妈对我说，“你爸不带给你留一分钱的，他心里就没有咱们娘俩。”我信了，我觉得我得靠自己。但是我也不怪你，说不上来为什么。”

    章十全对于这话不知如何接了，半天才说：“钱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

    章百宽说：“你还记得吗？你唯一一次带我去钓鱼，在白马水库，当时你跳下水去救一个溺水的孩子，自己的脚被水草缠上了，差点溺死。我当时跳下去救你，想把那水草扯断，我当时害怕极了后来护林员把你救上来，你缓过口气来，看到我在旁边哭，就跟我说，人死就死了，死哪埋哪，不埋就曝尸荒野，不要怕！＇爸，当时阳光照在你脸上，我想，我爸是个英雄啊！”

    章十全声音有些抖，说：“你当时是这么想的？你这孩子平时什么话也不说啊！”

    章百宽的声音也透出了悲伤，说：“在生死面前，不是每个人都能为陌生人勇敢。我谨慎，算计，我就是个普通人，爸，你也遗憾没有一个像你一样的英雄儿子吧？”

    章十全像是哭了，半天才说话，声音带着点鼻音：“不，你从小脑子就跟计算机一样，聪明、周全、从不出错，我这样一个活得错漏百出的爹，能有你这样一个靠谱的儿子，我骄傲了一辈子啊！爸有你这个儿子，死都值了！”

    这父子就这么一番催人泪下的商业互捧，感动得我在门外捂着嘴掉眼泪，怕自己哭出声音。

    我深呼吸，缓了下情绪，刚要抬手敲门，却见小姨从我身后绕出来，望着我的眼神儿有点直，是少有的严肃，她问我：“你偷偷摸摸从家里出来，来看谁？”

    这是省里最好的肿瘤医院，来这里住院的人，病情可想而知。我一时慌了。

    此时章百宽听到外面声音，过来开门。

    小姨隔着打开的房门看到了病床上的章十全，穿着病号服，人瘦了一圈。她快步冲到病房前，劈头盖脸地骂章十全：“你是傻子吗？断了条腿就躲了十二年，生个病就想躲到死吗？”

    章十全理亏，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却想不出解释安慰的话。然后小姨哭了，扑到章十全身上哭了。边哭边继续数落章十全，说：“你少了半条腿我就嫌弃你了？你生点小病我就不要你了？你瞧不起谁呢！你说你瞧不起谁呢！”

    章十全环抱住我小姨，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说：“我哪敢瞧不起你，我怕你看着我这样，伤心，你看你哭了吧——其实我在这儿待得可寂寞了，整天盼着你来——”

    小姨哭着骂章十全：“你活该寂寞！”

    我和章百宽站在门口，也哭了。心疼小姨和章十全令人心酸曲折的人生。他们是多么美好的人啊！我们悄悄出门去，留小姨和章十全独处。

    然而我们刚走到电梯门口，卢惠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她见我和章百宽在一起，扫了我一眼，只当我不存在，只与她儿子说话。

    “章十全怎么样了？我要见见他的主治医生。”

    章百宽闻言不解，但小姨在章十全病房，他并不想卢惠此时去，就点头说可以。然后对我说：“你去买饭好吗？送到病房？”

    我点头，想想自己是晚辈，还是对卢惠说了句“先走了”才进了电梯。卢惠只当没听到，随她去吧。我是为了章百宽才让她三分。

    我买了几样章十全和小姨平素喜欢的菜打包带去病房，合计着这时候他们哭够了，也该补充点能量了。

    果然，我回到病房时，两人似乎心情都不错，聊得热火朝天。章十全正在给小姨讲他住院这几天的见闻，完全不把自己当病人。他已经在小姨的劝说下暂时打消了放弃治疗去西藏玩的念头，而是决定在医院里跟大夫和病人们先过过招。

    我小姨十分同意，说：“这就对了！怎么能一得病就认输了？对得起谁啊？”

    这话对章十全有醍醐灌顶的作用，他当即拍了自己大腿赞同：“对，这最后一程也得精彩！也得过瘾！”

    我小姨骂他：“什么最后一程？老娘还挺多愿望没实现呢，你得好好活着陪我去世界各地折腾！”

    “世界各地啊？那我要是死了，你每年都去我坟头烧点在各地拍的照片，让我羡慕得诈尸行不行？”章十全是一点都不忌讳“死”这个字。

    我小姨一边把病房里的两张小桌子并起来，一边说：“你想得美，你到时候就得看我跟别的男人合影了，你就只是羡慕吗？”

    章十全不说话了，转向我说：“前程这孩子就是靠谱，这几个菜点得有水平，味道就是地道！”我一边给他们盛汤，一边说：“你是没吃过我姥姥做的，那才叫真地道！”

    小姨闻言，神情有一丝的恍惚。后来我知道她是在心疼章十全还没吃上外婆做的四凉八热，那是许家女婿的待遇啊。

    我们吃过了这顿饭，章百宽还没回来。我离开医院时经过楼下花园，见他正坐在树下长椅上发呆。

    原来章百宽带卢惠去见了章十全的主治医师。卢惠得知了章十全的病情后，竟然要章百宽督促章十全抓紧时间立遗嘱，并且叮嘱他要防备我小姨和章十全领结婚证，那样我小姨就会成为章十全遗产的第一继承人。

    章百宽沉默地望着他母亲，终于问了他从小就想问的话：“妈，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有利益？我和我爸如果没有价值了，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

    卢惠有些不耐烦，说：“你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抛弃你！”“那如果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呢？”

    卢惠真的犹豫了，皱着眉头说：“我儿子怎么可能一无是处，你别跟你爸一样那么不现实——”章百宽苦笑，说：“果然一切都只是利益，你只会为自己打算。”

    卢惠被这话激怒了，高声说：“我跟你不一样！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你可以清高！我从小就受够了苦，我不为自己打算，谁为我打算？你爸整天帮这个帮那个，他考虑过我吗？不是我自私，我是再不想回到小时候那样了！”

    章百宽怜悯地望着他母亲，说：“可你一辈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觉得自己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卢惠无言以对，竟最终又把矛头指向了虚空的我和小姨，声嘶力竭说章百宽是中了许家人的毒，我们许家一群贪得无厌的小市民把她高大上的儿子给洗脑成了悲天悯人的傻子。

    章百宽没有辩解，只是离开了。

    虽然是午后，但北方深冬的天气依然寒冷，章百宽独自坐在树下，身影落寞萧索。我走到他身旁坐下，握住他冰冷的手，想让他暖一点。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最终只能拍着胸脯说这辈子都不会丢下他。然而一辈子太长，我也不太有谱，所以说得有些心虚。

    他竟准确地看出了我的心虚，无奈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