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凉八热 正文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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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们是走回家的。走着走着，天空竟然很应景地飘了点雪花，传说中2018年冬天的初雪。也许这是我们唯一一次能一起走到“白头”的机会吧。

    章百宽这样骨子里骄傲的人，算是被我拒绝了两次。也许他明天就从我们小区搬走了，从此搬出我的世界，往后连偶遇的机会都没有了。

    快走到小超市了，他停住脚步，垂眸望着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花，说：“你不信任我，但是我信任你——”

    “你信任我什么？”我确实是没听太懂。

    章百宽抬头望着我，他长睫上有雪花融化，说：“我信任你会对我很好很好——我还梦到过我们一起头发都白了依然很相爱的画面，我相信那是真的——”

    那天我却出奇得冷静，我想我这辈子也只有这一次机会将我所想说给他听了。我说：“章百宽，我们也只是，人生中偶然相遇，偶然相识，也许彼此萌生了一点点喜欢，也因此忘记彼此的差距，或者说觉得那点差距不算什么，如果我们不去在乎电影结束后漫长的人生，不去在乎生活最终夺走浪漫的面纱露出嶙峋的真面目，那我们也可以相爱一场电影的时间，你想要这样吗？”

    我甚至萌生了此刻只要他点头，哪怕只与他相爱短暂时光也好的念头，只要大家在不把感情耗尽时就体面分开，也许结局也没有那么难看——

    然而他有些懊恼地望着我，说：“要说差距，我爸和小姨之间的差距不是远胜你我？我一直觉得你跟小姨很像，现在才发现，也不那么像，你没有她那样勇敢”

    他这番指责让我忍了一路的悲伤忽然崩溃了，我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也有些愤恨。我说：“我拿什么勇敢？我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是个错误，我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因为我的出生进了监狱，现在还下落不明！而我母亲因为生了我，一辈子被人钉在耻辱架上！我得了外婆的恩情才长大活到现在！世人对我维持表面的和气就已经是他们的教养，是他们品德高尚！他们随时可以丢掉这份高尚，用一句＇孽种＇就把我打回原形！”这一刻，我忽然意外地穿越时空理解了母亲的自卑，她那些被我怨恨的隐忍，是多么的不得已。

    虽然我的出身章百宽心知肚明，但是我一向不肯在他面前暴露这份出身就注定与影随行的卑微，这是我第一次直白地提起这些，生生揭开自己的伤疤。

    章百宽也慌了，他伸手想要抱我，边说：“出身又不是你的错！你只要勇敢地做你自己，何必在乎别人？”

    然而我后退了一步，大声说：“勇敢？我就必须勇敢？我不想勇敢！你们心地善良，你们同情我，劝我勇敢！可问过我怎么想吗？我根本不想勇敢，不想被同情，我就想普普通通！可我连普普通通的权力都没有！我出生就不普通！”

    说完，我转身跑向还亮着灯的小超市，落雪的地面有些湿滑，我险些摔倒。章百宽从后追过来，扶住了我，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跟他之间的差距，不是谁的错。我可以跟他做很好的朋友，可以看着他就欢喜，可以相信他会对我很好很好，可是那都是我撑着给这个世界看的坚强，我其实自卑、脆弱，甚至这些都还不是全部。

    我甩开了他的手，自己狼狈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上了台阶。

    外婆正在架子后面理货，我怕她看见，一溜烟地冲过狭窄的走廊跑回了小屋。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哭，小姨洗漱完回来，坐到我床边，唉声叹气地望着我，说：“你说你怎么回事，恋爱一天没谈，倒分手了两次！”她扯了纸巾塞到我手里，“擦擦眼泪，我掐指一算你们还有第三次机会——”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小姨，问：“第三次分手吗？”接着我就被自己的问题逗得破涕为笑了。

    小姨伸手把我拉起来，我抱住我的小姨再次哭起来。她拍着我的背轻声说：“每个人在旁人的眼里价值都不一样，在不爱你的人眼里，你什么也不是；但在爱你的人眼里，你就是珍宝.你要相信爱你的人都没瞎了眼，你是值得被爱的——”

    前半段浪漫且哲理，后面用词有些跑偏，然而言简意赅。于是我彻底收了声。但是想到章百宽，就又哭了一会儿。这小子真是赚足了我的眼泪。

    睡着前我想：如果真有第三次分手，那分手前能不能先谈几天恋爱呢？后来的日子，我一边带着队伍早出晚归，一边担心章百宽搬家。

    这天我回来得晚，外婆和小姨已经吃过饭，给我留了蒸饺子在锅里热着。我边吃蒸饺边听小姨说：“咱们家政公司势头挺猛的，尤其是前程那个仪器仪表厂的客户，算是咱们跨出了接公司业务的重要一步——”

    我咽下嘴里的饺子，说：“全靠裙带关系，往后未必还接得着——”

    小姨扫了我一眼，说：“凡事往好了想.总之，就是接普通的家庭保洁，我们的业务也已经算稳步发展了——哎，我就是说咱们那门面再窝在小超市下面有点摆布不开了——”

    我外婆闻言转过头来问：“啥意思？想要把牌匾挂超市上面去啊？想骑在你老娘头上？”

    我小姨嘿嘿笑了几声，说：“那我哪敢——我就说门面太小了，两个客户一起来，坐都没地方坐，不如我们再租个门面——”

    这倒是个正事，但是去哪租呢？租什么价格的？还有待商兑。

    我外婆只给了一条意见，说：“随便你们折腾，就是别离家太远！”

    这条意见迅速被采纳了。然后我和小姨拍板，第二天开始发动保洁大姐们一边干活一边忙打听哪里有便宜的门面出租。

    我们再回家的时候，外婆拉着脸对我们说：“门面有了，便宜又近——”

    我和小姨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见外婆哀怨地扫了我一眼，继续说：“早晨百宽过来说，他这阵子不在这边住了，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让给你们当家政公司的门面——”

    许是因为入冬的缘故，我一时心凉得厉害。章百宽到底要离开我的生活了。然而我就是这么务实，下一步就在想他那屋子怎么改成门面——

    章百宽只出租了大卧室和阳光房给我们，他保留了小卧室，用来存放东西。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将章百宽家阳光房外的竹篱笆拆掉，阳光房的落地窗换成了双扇玻璃门。工人只忙了半天，家政公司的新门面就见了雏形。

    章百宽的书他已经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码在纸箱子里了，我之前落在这里的几本考研书摞在最上面。书上覆着一张打印纸，上面是章百宽十分骨感的字：低头赶路，抬头望星。

    他是提醒我不要荒废了这些书，和我遥想唐宋的梦想。

    这样一个美好的人，曾经在我生命里出现过，让我曾经也想要成为一个美好的人。我把那几本书抱到新置的办公桌上，他和这些书，其实都是让我抬头相望的星。

    然而我一翻这些书，就不可抑制地回忆起过往，那个不靠谱的哄睡任务，每次我都捧着这些书先把自己催眠了。然后章百宽把他的床让给我，自己跑去客厅睡沙发。我醒来再小心翼翼地偷渡回家，有一次路过客厅，就看到他躺在沙发上，昏暗的灯光下他似乎微眯着眼睛望着我——

    午后的阳光从玻璃屋顶照进来，我走过去，打开屋顶的电动遮阳棚，看着那阳光一点点被遮挡起来。我的忧伤没持续一会儿，就见小姨从单元门那边过来，说“卧底计划”有进展了，让我赶紧准备“剧本”，跟她去演出！

    这“卧底计划”还是跟章十全的药厂有关。之前提过有位老人，吃了假保健品吃坏了肚子，住了几天院。而那个假保健品冒的就是章十全药厂FD药业的牌子。老人的家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事情发到了网上，说FD药业的药吃坏了人。这事本来警察已经介入，对假药进行了鉴定，章十全药厂确实是被冤枉的。

    然而舆论不那么认为，导致FD药业的形象一下子跌了不少。而且冒充他公司牌子卖假药的人和幕后厂子目前还没找到。

    小姨的“卧底计划”就是利用我们家政公司的名头，想办法潜入那位老人家里做保洁，近距离说动老人，把当时买假保健品的情况说清楚。然而要让老人家属请我们做保洁，那需要详细策划。

    上个礼拜小姨就开始布局了。她先发动认识的保洁大姐们打探消息，找到了一个在老人所在小区另一住户家里做保洁的大姐。又把那位大姐给约出来，好言相劝加一点物质诱惑，让她在小区里跟老人家属接上了头，各种攀谈后终于把我们家政公司的优惠券递到了对方手里——

    那张优惠券是为老人家属特制的，免费全屋打扫一次，体验价只要9块9．．．．．．

    然后就是等人家打电话上门，再殷勤就太像骗子了。如果人家实在不上钩，只能另外想法子。好在等了三天后，老人的女儿打电话来了，问我们家政公司的优惠券还能用吗？

    小姨接到电话时眉飞色舞，好在声音还稳得住，煞有介事地说：“哎呀，那是我们开业时候发的优惠券——”

    人一旦发现想要的东西可能得不到，就会瞬间认为它更有价值，对方立即不依不饶，质问：“那你们券上也没写截止日期啊？这不会是你们发着骗人的，谁打电话你们都说过期了——”

    我小姨于是假装勉为其难地去查看了工作安排，答应兑现优惠券上的承诺，给老人家里进行一次全屋打扫——

    放下电话，小姨就高高兴兴地奔过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