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童年的事情,杨暄其实不常想起,但藏在记忆深处,带着朦胧的微光,让他始终忘不掉。
他住在一个狭窄的院子里,五十平方的三间屋,前院铺成石板,后院养家禽。
从记事起,杨暄就忙碌个不停。
伙房的锅灶用砖头垒起,最初做饭的时候,他是拿着铲子踩在板凳上,整个人摇摇晃晃。后来个子抽条快,开始背着篮筐跟在姥姥后面去地里干活,拉水去浇红薯、割麦穗、在冬天下雪之前,从地里往家中搬白菜。
太阳从东边摇摇晃晃升起来,脚下黄土干燥。马路和村落在冬日里是陈旧的冷色,到炎热的夏日就变成了刺眼的亮色。
最深的印象还是那些黄昏时刻——
薄暮逐渐倾覆了下来,放学的孩子们一窝蜂跑到街口,拉帮结派,这里一堆,那里一群,跳房子、打玻璃珠子,各种游戏层出不穷。
杨暄做完饭t后就在木门前站着,大黄在他的脚边转圈,而他望向街道口,听到身后是姥爷的怒骂、姥姥的啜泣声,身前是街上飘来一阵又一阵的嬉笑喧嚣。
等天色一点点变暗,杨暄就转身跨进门内。
没有人喊他一起玩游戏,他也融入不进去。不过从小就习惯这种生活状态,所以也感受不到孤独和清苦。
杨暄在孩子们的人缘中不算好。因为早熟,小一点的孩子就不太愿意和他玩,同龄的男生大多都和他打过架。
同他相反,斜对门家有个小女孩,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她的人缘就很好,杨暄经常见她在各个地方疯跑。
从家门出来往后拐,绕过一行瓦屋,就来到了菜园。菜园紧挨着一座废弃的屋子,那里曾经是一个小学,现在被一群孩子占领。
有一次暑假清晨,杨暄去井里提水浇地,拎着水桶去菜地前,见自家地里竟然有一群小孩,瞧见他过来,像被惊动的鸟雀一样四处散开:“思嘉快跑!来人了!”
有一个黑影从豆角架子旁蹿了出去,身后的杨树林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杨暄走近,才发现自家菜园里的边上浮现了凌乱的脚印。
他环顾四周,最后走到后面废弃的屋子里,看到了一些“遗迹”——
屋中间用几块红色砖头垒了个小灶,下面是燃烧后漆黑的柴火,旁边摆了许多东西:
一些被裁剪过当成小碗的塑料瓶子、叫不出名的野草,还有菜园里的豆角和辣椒。
估计是怕被发现,这些蔬菜还是分别从各家菜园里揪过来凑成的。
杨暄瞧了一圈,擡头又看到前面的黑板,上面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他这才明白,这里是那群小孩子的秘密基地。
等杨暄出来,屋后的草丛刚好探出来一颗乱糟糟的脑袋,两只眼睛黑漆漆圆溜溜的,同他对视一瞬,立即缩了回去,接着一群人猫着腰从后面小路溜走了。
后来他经常留心注意,发现尤思嘉每天都能带着一群人忙活来忙活去——
夏天最炎热的正午,她也不睡觉,扛着大扫帚在密集的拉拉秧堆里扑蝴蝶;放学后,她挂着书包漫无目的地溜达,挽着裤腿在小溪流里搬了半天石头,最后一无所获;隔街二婶子家的院子里种了两株杏树,她有事没事拿着小竹竿在人家墙外绕来绕去……
还有一次,杨暄在菜园忙完,听到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于是他站在窗户处往里面看,发现只有尤思嘉自己一个人,没人陪她玩,她就拿着树枝当小教杆,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眉飞色舞地模仿老师讲课。
杨暄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挪了个位置,脚下的一块小石子就被踢到了墙根,发出了一声轻响。
里面的人瞬间扭过头,见到了窗外的杨暄,两人大眼对小眼,一时都不动弹了。
两秒后,她将小木棍一扔,一只手抓了抓头发,蹬蹬蹬跑远了。
以后再碰见她,就是下午放学时,她和一群孩子在街上蹲着玩玻璃弹珠,脑袋对着脑袋,偶尔擡起脸看到他,也会飞快扭过头。她和其他孩子一样,好像都有些怕他。
她应该挺在意这件事情,因为从那天开始,他就很少见她自己一个人来这里了,周末也见不着人影。
杨暄想,她一定是找到了其他的秘密基地。
小孩子最喜欢的日子是过年,但杨暄有些无所谓,很多时候周围人的快乐欢庆更能衬托出来他们的寂静。
有一年的除夕,他印象很深刻。
那天姥爷喝了酒,天寒地冻,躺在院子的石板上。他过去拽他,但被一拳砸到了鼻子,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流了出来。
姥姥在一旁掏出手绢抹泪,杨暄继续拽地上的人,对方却将鞋子脱掉,直直往他身上砸,但杨暄早有预料,往旁边侧身,鞋子就飞出了门外。
大黄在外面呜咽了一声,接着黑暗中有个小小的人影不动弹了。
杨暄连忙过去问她有没有事,想到院子内还躺着一个人,忽然觉得有些难堪,接着退了回来。
但没一会儿,尤思嘉也跟着进来,还要跃跃欲试地来帮她们。
他发现她好像不怎么怕他,从那天起,两人的接触也比以往多了起来。
因为上下学都是和一群小混混一样的男生一起走,所以路上遇见她,杨暄也不怎么打招呼,私下遇见,才会和她一起玩。
每次在草丛里捉住小刺猬、在小溪里抓住小螃蟹,他都会送给她,尤思嘉会开心得要命,连带着杨暄也跟着心情变好。
还有一次,他瞧见尤思嘉带着一身尘土和草棒和别人玩玻璃弹珠,玩到最后什么也没剩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蹲在草丛内找寻摸索着什么,模样有点滑稽、有点可怜。
于是他把所有的玻璃弹珠都送给她。
晚上睡觉前,杨暄想到尤思嘉受宠若惊的样子,独自乐了一会儿,随后又睡不着了。
他起身出来喝水,姥爷正巧也起夜,看到他,语气带着宿醉的严肃:“干什么?”
“没事。”
杨暄回答完之后,继续躺在床上。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眠。望向窗棂外,他才忽然惊觉,春天的月亮分外亮堂。
而春夜多温润。
杨暄觉得一切都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