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5
气温回暖,万物复苏,尤思嘉也感觉全身的筋骨都逐渐活泛了过来。
踏在这片土地上,她开始爱上跑步。每天早起一会儿,绕着尤家村环绕一圈,跑出村庄、绕过工地,在国道边上经过一路开放的海棠,最后沿着长长的山坡跑回来。
柔和的风带着细微的花香扑在脸上,尤思嘉越跑越快,跑到最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跑到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每当这时候,她才有了一点点落地的实感。
有时候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杨暄刚巧推着摩托车出来,见她这个模样一愣:“出什么事情了?”
她飞快摇摇头:“没事呀。”
“那你怎么跑得这么急,像只兔子。”
“我要真是只兔子就好了。”
尤思嘉是这么回答的。
最近这几天,家里安静得有些过分,原因是尤志坚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对于他的不知所终,家里人好像不是很关心,反而不约而同去珍惜这难得的安生日子。
这天晚上尤思嘉刚从杨暄摩托车后座上跳下来,只听“砰”一声响,从门口飞过来一个东西砸在了路旁的梧桐树上,尤思嘉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瞧,是边缘已经开裂的盆。
杨暄也从摩托车上翻身下来,把尤思嘉往身后拉了拉。
今晚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院子里的摔打声猛烈而急促,尤思嘉还没进门,就见刘秀芬推着电动三轮车从大门里倒退了出来。
她一言不发,三轮车箱里载着大包小包,弟弟和尤思楠这么晚也没睡觉,像两只小鸡仔一样跟在车子后面。
尤思嘉刚想问她去做什么,尤志坚就追了过来,他穿着的衣服褶皱很多,面庞泛着熬了几天大夜后的青白,语气冲而凶:“大半夜,我看谁敢走!”
说完弯腰就把弟弟给拽了回去,刘秀芬一见,急忙过去抢,两人撕扯起来,孩子被夹在中间推搡,疼得号啕大哭。
刘秀芬的手都在抖:“你还想干什么!我哪敢想你安生了几天,又作了个大的,不把小孩带走跟你受活罪?”
尤志坚仍旧不丢手:“你自己跑,我不管!小孩留下!”
孩子内心偏向着母亲,抱着妈妈不撒手。一番撕扯争执之下,刘秀芬把孩子拖到了车后面,骑着三轮车就往街上拐,尤志坚追了几步没追上,往地上吐了口痰,借着昏昏暗暗的月光,打量了其余的人。
尤思嘉在杨暄后面站着,司空见惯的表情和眼神,尤思楠则因为刘秀芬走的时候拉下了自己,正扣着手有些无所适从。
“看什么!”尤志坚又吐了口痰,“都进家睡觉!”
后来还是杨暄托李满去打听了一圈,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尤志坚前几天不见,应该是被人带上了“船”。
“张老大那群人就爱玩这招,”李满咬了一口馅饼,“先给你点甜头,赢大了就把你带上船,赌到急眼,三天三夜都不下来,最后看看还能剩下什么,连房子赔进去的都有。”
杨暄有些吃不下去了,原本还想继续打听尤志坚欠了多少,接着他瞧了眼旁边的尤思嘉,对方却捧着馅饼吃得很香,两三口吃完一个,又去桌子上的小筐里捏起来另一个。
她察觉到杨暄的目光,动作迟疑了,把馅饼往他那里一递:“给你?”
杨暄摇摇头。
尤思嘉仍旧早起跑步、上课。周五放学早,她刚出了校门,书包里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她翻出来一看,竟然是接近一年都没有联系的尤明。
她接通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后,还感觉有一点陌生。
对方没有寒暄,直接步入正题:“你妈妈这两天要生了,你知道吗?”
尤思嘉一愣。
尤明继续道:“你家里说你想回来。”
“我没说啊。”尤思嘉赶紧解释。
“那他给我打电话是什么意思?还说你上高中学费不够,之前不是给过钱了吗?”
尤思嘉有点难堪:“我不知道这个事情。”
尤明不说话了,紧接着就把电话给挂掉。
周末的时候,姥姥自己一个人骑着三轮车来了家里,要把尤思楠给接走。
临走前她和尤志坚争吵了起来。
“俩小孩都带走,你要是不愿意离,咱就上法庭,看判给谁!再养不起也比丢给你强!”
尤志坚吸着烟:“我又不是凑不齐这个钱!”
姥姥闻言,往地上啐了一口:“就你这个熊样!”
“思洁毕业了就该出门子了,包工头那家给彩礼能上到这个数。”尤志坚说着,伸出五个手指头来比了比。
“你还敢说,”姥姥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没打听?那家大儿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毁了,现在上厕所都得让人帮忙提裤子,思洁不是你闺女?你怎么有脸说!”
尤志坚咳嗽了一声,瞥了一眼被拽着的尤思楠:“老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你个丧良心的哟!”姥姥转了一圈,最后从墙根拎出来一块搓衣板扔了过去,“小思嘉连个面都没见就让你送走,你现在还想送!”
尤思嘉站在一旁默默听着,冷眼围观这一出鸡飞狗跳。
尤志坚侧身躲过飞来的搓衣板,从兜里掏出来手机,顿时喝道:“别出声!我有电话!”
“哎!”尤志坚惊喜地应着,转身进了屋子,“大哥您说!”
没两分钟,尤志坚喜笑颜开地从屋里出来:“那句话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
姥姥平复了呼吸:“怎么?”
“当时养思嘉的那家人,怀孕之后把人送回来,这事就干得就不厚道,这不,”尤志坚拍拍大腿,“小孩生出来不是很健康,进重症了。”
“咋?”
“我说肯定是把人送回来的原因,抱走养的哪有送回来的道理,现在被我说动了,这正打电话给我商量这个事情。”
姥姥也犹豫了,看向一旁的尤思嘉。
尤思嘉开口:“我不去。”
姥姥上前了一步。
尤思嘉立刻后退:“你们一次都没问过我意见。”
“哎,孩子——”
“凭什么想让我走我就得走,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尤思嘉语气急促起来,“你们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吗?”
“城里日子好还是乡下日子好?”尤志坚还是那些话,“你反正还得上一中,学费生活费——”
“我自己交!”尤思嘉眼圈红了,“我大不了中考完就去打工,反正我早就没把家当家,你们就当没我这个人。”
说完,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了情绪,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掉眼泪。
没有家怕什么,她大可以做流浪的侠客或勇士。
说完她转身,刚出了大门,就顿住了脚步。
尤思嘉看见从巷子口突然拐进来成群结队的摩托车,每辆车上都载着纹身和染发的年轻人,轰鸣和喇叭声在门口响起,车上的人纷纷跳了下来,有人往地上扔了一个包,打开后,竟是钢管木棍之类的东西。
正看着他们要拿着东西冲进来的时候,突然又听见轰鸣声,这次的声音很熟悉,下一秒黑色的摩托车冲进了巷子,原本堵在门口的那群人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黑色的车,黑色的头盔,上面的杨暄也穿着一身黑衣服。
他跳下来后,紧跟其后,又迟迟地拐进来了几辆车,原来是李满带着孙龙那帮人也来了。
尤志坚听闻动静,赶忙出来,见家门口围着乌泱泱一群不良少年,又见他们都拿着棍棒,顿时明白是来催债的,顿时慌了神,寻思着要跑。
为首的是一个胖子,瞧见杨暄后,顿时笑了:“哟,消息知道得够快啊。”
杨暄没说话,走到他面前:“胖哥,这单先缓一缓。”
尤志坚见杨暄能和人说上话,顿时贴了过去:“好小子,你帮你叔说一下——”
胖子不等尤志坚说完,就上手推了他一把:“你先滚一边去。”
杨暄看了一眼被搡t得趔趄的尤志坚,没说话。
“怎么,想干架?”胖子眼睛环绕了一圈,“和你玩得好的这群人,大家伙也认识,你觉得能打起来?”
“没想打。”杨暄说。
“那你叫人来是干什么的?给咱喝彩?”
李满从后面过来:“胖哥,不是不让干,这家和暄呢,都是邻里邻居的,闹起来不好看……”
“我就是知道你打听过,才来这儿,”胖子有点洋洋得意,“张老大也同意了。”
杨暄问:“你想怎么样?”
对方上下看了一眼:“你过来给我磕两个头。”
杨暄没啥反应,李满和孙龙几个人动起来了。
看着蠢蠢欲动的两帮人,胖子退而求其次:“那行,咱俩单独。”
杨暄这才点头,他跟着胖子走,剩下的人也乌泱泱骑着车离开。
尤思嘉急了,几步就要冲上去,但被李满一把拽住,他小声说:“你别慌,应该没什么大事。”
尤思嘉抓着他问:“他们干什么去?”
“就……”李满挠挠头,“找个地揍一顿。”
她愣住了:“谁揍谁?”
李满转移话题:“你也别太有压力,暄本来就不想和这帮人混一起了,借这个机会被打两拳、瘸个几天,就能划清界限,也挺好。”
尤思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她看着这群人呼啦啦尽数离开,自己则坐在马扎上。
姥姥领着尤思楠走了,离开前问她要不要一起跟着。
尤思嘉盯着外面看,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姥姥没回答上来,叹了口气,骑着三轮车走了。
尤思嘉继续坐在马扎上等杨暄回来,心里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不同意把姐姐和妹妹送人,那当年为什么会同意自己呢?
外面栽种的梧桐已经是十来年的老树了,淡紫色的桐花落了满地。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尤思嘉再次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回来的只有杨暄自己一个人,他把车停到了门口。
尤思嘉赶紧起身,等杨暄摘下头盔后,她凑过去,上上下下观察。
额头上有淤青,嘴角破了皮,但是腿没瘸。
尤思嘉一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杨暄抱着头盔,坐在门槛上。他的两条腿有点无处安放。
尤思嘉拿着棉棒,沾了一点药水,小心翼翼地往他破皮的额头上涂。
她的发尾滑下来,蹭到他的脖颈,酥酥麻麻的,额头则是棉棒带来清凉的微刺感,见她凑近,杨暄的第一反应是闭眼。
不过很快又睁开。
杨暄开口:“尤志坚欠的那个数,他自己应该还不清。所以,过俩月他们还会再过来。”
“但起码拖到你中考之后了,”他继续说,“你——”
尤思嘉点点头:“我知道了。”
杨暄看了她一眼:“你别难过,这件事情是他的错,你能考出去,就别回来了。”
“我不难过,”尤思嘉说,“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她帮杨暄贴上创可贴,随后坐在一旁,慢慢说道:“以前在养父母家,过得不是很舒服,我总想着回家就好了,后来发现家里人也不太在乎我。现在我知道,人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自由的能力。”
杨暄听她讲着,微微偏头看。
“大人们干了什么要去哪里,我不感兴趣,我只是讨厌自己像货物一样被人送来送去。”
她垂下了头,声音低低的:“那其实我就需要一点钱,不需要很多,但是我现在没有。”
这样讲着,她就盘算起了以后的打算,考完试她可以先借住在圆圆家里,然后打份暑假工……
杨暄说:“不会有人再把你像货物一样送来送去了。”
尤思嘉擡脸看他。
“思嘉,”他喊她的名字,“没有落脚点,那就一直跑吧。”
“什么?”
“之前你的好朋友来找你,”他同她对视,“你不是说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没有落脚点吗?”
“嗯?”尤思嘉有些惊讶,他记得之前的话。
“一直跑的意思就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尤思嘉眨了眨眼,随后问:“那你呢?”
那自己呢?
杨暄望着她,能清晰地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杨暄很多时候,看到尤思嘉就想起小时候的那些日子。孩子的世界太小,小到一起玩耍的快乐可以充斥所有。每次,他望着她就像望向自己,看向她同时也是看向自己。
能够理解他的、有过相似经历的、让他感觉珍贵而又在乎的,并愿意为之奋斗、而不是填饱肚子、仅仅为了活下去。
杨暄没有直接回答。他起身,从旁边的杂物堆里翻了几下,最后翻出来了一根树叉和一根皮筋。
他做了一个弹弓样式的小玩意,蹲下捡了一块小石头。
皮筋绷直,拉长,杨暄松手,小石子射到了对面的墙上,“咔哒”一声留下了痕迹。
杨暄指了指小石头:“这个是你。”
你是自由前进的。
他又举起弓,晃了晃:“这是我。”
我是甘愿托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