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1
尤思嘉嘴唇颤抖,好像有一团棉花塞在嗓子眼里,堵得她呼吸不过来:“我的……小狗……”
她眨眼,泪水啪嗒一下落下来。
看到水迹在袖口处晕染了深色的一圈,杨暄心下咯噔一声,顿时把原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见尤思嘉有些呼吸不过来,他连忙去拍她的背,原本是想给她顺顺气,谁知像触碰到了某种开关,她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衣领。
尤思嘉的力气不是很大,却令他也喘不过气来。
杨暄只好俯身抱住了她。
粗粝的衣服蹭到她的面颊,很难讲清楚是什么感觉,冷冽的寒气,一点皂粉味,像降落在某种熟悉的港湾。
尤思嘉把脸捂在上面,起初是沉闷小声地哭,肩背一抖一抖,杨暄像哄小孩一样上下来回拍拍她的背,直至她终于开始放声号啕起来。
杨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等尤思嘉哭累了,泪眼汪汪,这才从他衣服上擡起脸来。她看到衣服上面清晰的痕迹,没控制又抽噎了一下,声音嗡嗡的:“对不起……”
杨暄说t没事,随后从口袋里翻出纸巾,要给她擦眼泪。
尤思嘉觉得眼泪鼻涕横飞的样子有点丢人,赶忙接过:“我自己来……”
她擦完眼泪后又抹了抹鼻子,捏着纸巾,又瞄了一眼他前襟衣服,想过去帮他擦一擦,刚踏出去,就险些被绊倒。
还好杨暄一把扶住她。
尤思嘉低头一看,绊倒她的竟然是一颗大白菜,外沿一圈的菜叶覆着霜,硬邦邦地长在地里。
她这才擡起头来观察周围环境。原来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竟走进了村外的一块菜园子,被冻得梆硬的白菜一簇簇横列在地里。
“你刚刚真是吓死我了,”杨暄说,“我在后面喊了你好几声,你都听不见,只见你出了村子直愣愣地往南边走。”
被风一吹,布满泪痕的整张脸紧绷起来,尤思嘉后知后觉感到了寒冷:“我不知道走哪了,还好你拉住我了。”
“嗯,”杨暄看她,“当然要拉你,因为再多走两步,就会有一口井。”
尤思嘉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但下一秒杨暄直接说出来了:“我妈当年跳的就是这口井。”
尤思嘉张了张嘴,热气呼出来后又消散。
杨暄拉住她的手往回走:“我们回去。”
尤思嘉被他拽着,脚下寒土踩起来吱嘎吱嘎响,可他的手掌粗粝、温暖又宽厚,只是到村子口的时候,他就松开了她。
杨暄送她到了家门口,尤思嘉刚踏进大门,一眼扫到门后杂物堆上方的纸箱子,
这是夏天时,乐乐睡过的小窝。
尤思嘉眼圈顿时红了,下意识转身出了门。
杨暄还没走。她看着他,说道:“我不想回家。”
“不想回就不回吧,”杨暄朝她招招手,“你来我家,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尤思嘉走过去,鞋子踢到地上的小石子。
一连三四天,尤思嘉都是郁郁寡欢的状态。
杨暄说要带她去镇上玩,她也摇头拒绝了。
李满知道这件事情后,去找孙龙那一帮人打听了一圈,结果真打听出来有人家里刚生了小狗。李满便过去挑了一只花色相似的,用棉袄包好,让孙龙骑着摩托,自己坐在后座上,轰隆隆地来了尤家村。
他献宝一样来到尤思嘉面前,但她掀开一看,顿时触景生情,眼里又开始泛起了泪光。
杨暄直接把这两人给打发走了。
最后还是程圆圆出马,她喊尤思嘉去市里住几天。
尤思嘉在屋里收拾行李箱的时候,听见尤志坚边吸烟边抱怨:“庙小,供不下这一尊尊大佛,都想着往外面跑,有本事出去了别回来。”
说完他往炉灰里吐了口痰。
尤思嘉不为所动。
尤思洁今年寒假也没回来,好像是在外面打工,尤思嘉去市里,顺便还能见见她。
杨暄把尤思嘉送到汽车站,他搬下箱子来,看着对方被冻得通红的耳尖和鼻尖,又帮她紧了紧围巾:“好好玩,回来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尤思嘉点点头。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即将驶入车站,就当人群骚动着往前走的时候,杨暄突然把手套摘掉,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
尤思嘉的头发被他搞得乱糟糟,一脸懵地瞧他笑着跨上摩托。
等目送尤思嘉上了大巴,杨暄这才戴上头盔,骑着摩托车往回赶。
他没回家,也没去李满那里,而是绕着整个春河镇转悠。
冬季的景色一片静寂,骑到哪里,哪里都是灰扑扑的,枯叶横飞,暗河结冰,太阳落山后,地面就升腾起模糊又寒冷的雾气。
他把车灯打开,仍旧照不清前面的路。
从下午一直骑到晚上,没什么目的地,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或许知道,但是他感到异常疲惫。
摩托车的买家已经联系好,对方这两天催他见个面,他推了两次;因为住院的事情,姥爷每天又开始醉酒寻事;张老大托人来找他,想让他寒假去帮忙;陆新民已经来了春河镇,最近也给他打了两次电话。
这些杨暄通通都不想管了。
他这几天干脆没回家,直接躲进李满家的网吧,困了就跑到尤思嘉上自习的小屋睡一会儿,醒来就戴上耳机坐在电脑前听歌打会儿游戏。
唯一的好消息是尤思嘉心情转好,这几天开始给他打电话,叽叽喳喳地汇报,说自己见了姐姐、看了什么电影,还和程圆圆去了一中转了转,提前去以后的学校踩点。
杨暄窝在沙发里听着,时不时“嗯嗯”回应两声。
“你呢?”
电话里传来尤思嘉的声音,杨暄像刚跑神回来,他连忙直起身子问:“嗯?”
“我去市中区上学,你去哪呀?”
杨暄握着手机,另一只手背蹭了蹭鼻尖,整个人缓缓往后仰。
他最终没回答尤思嘉的问题。
很多时候他自己也不敢问自己,只是这个问句落在心里,飘来飘去总是没有底。
尤思嘉走了有一个星期,杨暄去了镇上的羊肉汤馆。
这家店颇出名,外面停着不少外地的车牌号。
杨暄抱着头盔进去,沿着木质扶梯上二楼,手边的包厢按着节气命名,大寒、立春、雨水、惊蛰。
他停住,伸手一掀帘子,整个人弯腰探身进去。
里面一张大方桌,陆新民自己一个人坐在上座,面前摆了一碟炒羊肝,一碟拌羊肉,两碗清汤冒着热气。
陆新民撕了烧饼丢进碗里,擡眼看他:“坐啊,都这么大小伙子了,还愣着?”
杨暄这才坐下,捞过另外一碗汤,埋头吃起来。
他吃到最后身上已经出汗,擡头,刚好看见陆新民在对面早就放下筷子,正无声打量他。
陆新民鬓边已经全白,但精神状态很足,保养得当,目光炯炯有神。
杨暄拿纸巾擦了擦嘴,慢慢说了自己的想法。
对方耐心听完后,笑了一声:“我来找你,可不是听你支支吾吾说这种借钱的事情。”
杨暄回看他。
“你姥姥姥爷都老了。你小时候,我可以理解你是和他们感情深厚,你对从小长大的土地有感情,所以你放弃更优越的条件回去,因为你那时候是小孩子。”陆新民看着他,好像要看进他心里,“杨暄,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你难道没自己的想法?你不为自己考虑?再这样下去,你能有多大出息?”
杨暄垂下了目光:“我姥姥——”
对方打断他:“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甚至可以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你跟我走,改姓陆,以后——”
杨暄直直地看向他:“我姓杨,我是我妈的儿子。”
“你妈,”陆新民哼笑了一声,“你想要钱,又想要理。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两全的事情,你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但是我可以慢慢教你。”
从小到大,这都算一个不可触碰的疑团,但从他人的只言片语和各方的虚实态度中,杨暄其实逐渐拼凑起了当年的真相。
“所以,”他吐字艰难,“我妈当年……是被强迫的,对吧?”
陆新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喝了一口热水。
杨暄起身要走。
“因为这样,你姥爷不希望你跟我,”对方喊住他,“假如我是你邻村的人,我儿子干了这件事情,他大可以找人来把家砸了,替闺女讨一个说法。”
杨暄按了按手指,只能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他压抑着语气:“是,你很厉害,你很有钱,其实你已经教会了我很多了。”
陆新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你让我知道,制定社会规则的就是你们这群有权有钱的人。”
陆新民哈哈大笑起来,颇为欣赏他:“但你姥爷是穷人,人穷还有自尊,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他除了能用酒精麻痹自己,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控制你。”
“从开始你就看不起我姥姥姥爷,”杨暄说,“你看不起穷人,更不把女人当人。”
至于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自己,无非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着和陆新民一样的血,为了血缘的延续,这算是陆新民自恋的反射,总归不是为了他自己。
杨暄回头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掀起帘子离开。
他继续骑着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驶过镇上,往更远处开,起起伏伏的山脉被落叶般的寒霜凝住,风也带着刺刺的冰凌。
郁气难平。
隔着老远照亮尤家村的小道,杨暄心情舒畅了一点。
他没回家,只在斜对着的门口停下,寒风把杨暄的思维吹到迟缓,刚呼吸了外面的冷气,才反应过来尤思嘉不在这里。
杨暄顿了一下,只好将头盔重新戴上,又轰隆隆地驶出尤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