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以一敌多的打架,杨暄以前也遇到过,要想赢,诀窍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逮住其中一个能揍得过的穷追不舍。
虎子虽然有个威风的小名,但是他本人却瘦得像根豆芽菜,被杨暄这一拳抡得发懵几乎站不稳,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猛地扯下去,杨暄的胳膊就卡在他脖颈处,整个人翻过身死死压住他。
其他人见状,呼啦啦全扑了上去。几个人去拽,几个人去踹,但杨暄怎么样都不撒手,麦地里乌泱泱地乱作一团,只能听见虎子在最底下扯着嗓子拼命地嚎。
这下就没人顾得上尤思嘉,她被冷落在了一旁。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斗殴场面,她的小腿肚子有些发软,但是看到杨暄被接连围攻,她便低头,想在地上寻根树枝什么的当作武器。
初夏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也吹来了远远地一声暴喝——
“都是干什么的!”
尤思嘉扭头,看到教导主任骑着一辆破旧的小电瓶,车筐里夹着抽过杨暄的教杆、还有从保安室顺过来的电棍,就这么沿着田埂摇摇晃晃地冲过来。
田埂狭窄崎岖,骑到一半教杆就被颠簸了出去,教导主任赶紧握住刹车把,将电瓶车放倒在地上,跳下田埂去捡教棍。等再爬上来的时候,原本堆叠成小山的人群全都一溜烟儿散开,几个上初中的学生早就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过麦地,逃窜到前面的大马路上去了。
地里只有杨暄和虎子还在撕扯着——
虎子明显被揍得够呛,脸色涨红,眼泪和鼻涕全部拧成一团糊在脸上,整个人发出落网困兽一般含糊的呜咽,拼命去掰杨暄的胳膊。
教导主任抖着肚腩小跑过来,见状,也不管这么多,直接上去一人抡了一棍:“都给我起来!干什么这是!”
杨暄这才松了劲。
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眉毛上面不知道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道口子,血珠顺着睫毛滚了下来,他表情嫌恶,一把推开虎子的脸,翻过身,把手往泥土里反复蹭了蹭。
尤思嘉终于在沟里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只鞋。她坐在田埂上,磕了磕鞋里的泥土,弯腰蹬上,又低头系了半天鞋带,随后胳膊抵住膝盖,开始托着脸去听着教导主任的怒吼。
他先骂杨暄,骂完杨暄又骂虎子,杨暄过去帮他把电瓶车扶了起来,那也没得到他的好脸,边骂边擡起穿着皮鞋的脚就要踹杨暄,后被对方侧身躲掉。
他踹了个空,随后拽了拽腰带,骂骂咧咧地重新骑上自己的小电瓶,摇摇晃晃地驶出了麦地。
虎子一直在哭,从地上爬起来后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杨暄则抖了抖上衣和裤子,反手把破线开裂的地方拽到前面,仔细摸了摸,随后也弯腰捡起了自己的书包,又拍了拍土,慢慢走到尤思嘉面前。
下午的太阳像腌制后的流心鸭蛋黄,金晃晃的颜色淌满了整个西半天。尤思嘉坐在田埂上,脸上的绒毛都被照得发亮,风吹过来,身后麦穗哗啦啦响。
她眯着眼去瞧杨暄。
因为背着光,他的脸发暗,看不清神情,只能听见他问自己:“你怎么不回家?”
尤思嘉手里捏着一根小棍在摆弄,垂头道:“我想让你带我去抓小螃蟹。”
“现在?”
她重新擡起脸,眯着一只眼:“都行。”
杨暄叹了口气:“那走吧。”
尤思嘉刚要挣扎着起身,又听见他说:“你鞋带没系好,走路还得散。”
“噢,”她急忙蹲下,把鞋带扯吧扯吧胡乱系上,“好了。”
杨暄却不动,他垂眼看了几秒后,说道:“……你系成死扣了。”
尤思嘉拽了拽,发现果然拽不动,但她向来都是胡乱一系,穿的时候直接蹬上。
“蝴蝶结会系吗?”他问。
见她摇摇头,杨暄只好蹲下,握住她的脚腕把鞋往自己跟前带了带,手指解开打成死结的鞋绳,开始一五一十地给她讲解:“先这样打成两个环,然后再这样穿过来,就可以系上……”
尤思嘉的注意力却不在他手上,她指了指他的脸:“你上面都是血。”
杨暄摸了摸眉骨,指尖是一片湿淋淋的触感。
即便这样,尤思嘉也终于得偿所愿。
杨暄走到河边洗了把脸,把血迹弄干净后,开始去翻石头,给尤思嘉捉了半瓶子的小螃蟹,她美滋滋地抱着水杯回了家。
今天是周五,作业可以拖到周末再写,她把小螃蟹放进盆里玩了好久,连去奶奶家吃饭都是急哄哄的。
她奶奶一根筷子敲到她扒着碗的手上:“没人给你抢,你急什么?”
尤思嘉只好放慢了夹菜的速度,闷头把汤喝完。天色黑得越来越晚,等她抹着嘴巴踏出奶奶家的院子,外面的颜色还只是一层薄薄的蓝。
虎子妈的骂街声就在此刻响彻村东头。
“我日你小姥娘唷——”
尤思嘉远远听见t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哭叫,每句话后都拖着长腔,尾音沙哑辽阔,像破旧的鸣锣响钹。
巷子那边围着一圈人,尤思嘉赶忙挤过去瞧。
虎子妈生怕看得人不够多,掰着虎子的脸给围过来的人挨个展示:“他大娘!你看看给俺揍的!”
前街大娘咂咂嘴:“哎哟你看看!”
“他二婶!”虎子妈把虎子转了个圈扯过来,“你看看这个眼皮肿的!”
后街二婶子附和:“可不是,这可揍得不轻!”
展示完,虎子妈把虎子一推,双手拍着大腿,唾沫飞溅,眼泪混着鼻涕就一起下来:“俺家的那个出去打工了,谁来评评理……杨暄那个没爹没娘的龟孙羔子逮着俺家一个人欺负,要是破了相、留了疤,虎子以后怎么娶媳妇……”
虎子可能是嫌大张旗鼓得有些丢人,脸上的神色极其不自然,先是碰了碰她妈的胳膊,被她妈一把甩开,后来想出去,又被虎子妈扯到身边,他妈擤了鼻涕往地上一甩,扶着他的肩继续哭:“这家人毒贱,想断俺家的种!”
闹腾了半天,人群后面的木门终于“吱嘎”一声响,开了一道缝。
杨暄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着泔水桶出来,瞧着门前黑压压的人,他神色平静地往外走,随后蹲到狗窝前面,把剩饭喂给大黄。
虎子妈静了一瞬,看到杨暄喂完狗,转身又要进门,她的怒气此刻被激到顶峰,整个人就要扑上去:“你看这个小龟孙吊儿郎当的样,我揍不死他——”
周围的大娘大婶也不是干看热闹,见状赶紧一窝蜂涌过去拉架。
混乱拥挤之间,尤思嘉被挤了出来,想重新挤、又挤不进去,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紧跑回家“蹬蹬蹬”爬上自家的平房屋顶,骑在直檐护栏上正要垂头往下看,发现对门家的大叔捧着个汤碗,蹲在二楼上叼着筷子勾着头,也正往下面瞧。
杨暄姥姥拄着拐棍从门槛上踏出来,正好声好气地给虎子妈赔不是。
虎子妈原本不依不饶,但看到老人道歉,态度也软和了一点,只说赔筐鸡蛋,让杨暄过来道个歉,这事就完了。
杨暄姥姥回头喊了杨暄的名字,等他出来后,手摸上杨暄的脸,转头说道:“虎子妈,咱都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小孩养大的,哪里破了磕了的,自己看着也心疼。小孩子打架咱大人不能跟着掺和,暄子脸上也有一道疤,看着更严重点,咱谁也没落下好处,虎子和暄子互相道个歉,咱这个事就算过去,你看行不?”
“那也不能这样含糊过去,”虎子妈犹豫了,“鸡蛋不能少……”
杨暄姥姥连连点头:“那肯定是——”
话音还没落下,人群外面就传来一声厉喝:“都围这干什么?”
这声音一出来,原本正要散开的人群又重新聚了过来,都心道有热闹可看了。
杨暄姥爷推着三轮车,车上载着修车的工具,眼睛都要瞪出来:“什么鸡蛋?”
“他姥爷,”虎子妈重振旗鼓,“你看看你外孙子把俺儿揍的——”
“我不看,”杨暄姥爷直接打断她的话,“想讹东西直说,我不吃你这套!”
“什么叫讹,你不能把人打成这样,转头拍拍屁股爬起来不认账!”
“认账?”他哼了一声,“你觉得你儿是什么好货?你看这个欠揍的熊样,为什么揍他?”
虎子妈被杨暄姥爷堵了个倒噎气,一把将虎子拽到前面来:“你说!”
虎子明显畏惧杨暄姥爷,瞧一眼他,接着瞧一眼她妈,声音没底气:“我就是说了杨暄妈……”
这话里有些字眼敏感,杨暄姥爷眼一瞪,接着就作势要上前,虎子吓得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直直往他妈身后躲。
“怎么怎么?”他妈护着他,“大家伙都来评评理,我在这儿就要打人,你看看老的老,小的小,没爹没娘的小孩被你拖成大,不欺负别人才怪!”
杨暄姥爷把三轮车往旁边一放,抄起袖子就过来:“你再咋呼一声?”
“就咋呼就咋呼,”虎子妈边说边拍手,“可戳着你痛处了,你闺女给人家当保姆,大着肚子被赶出来了,你脸上没光!”
“你脸上有光!你脸上有光!”杨暄姥爷不甘示弱,“你当大闺女的时候跟前村二结巴爬墙头,你可有光!”
他今天没喝酒,那是端的一个思维清晰、口齿伶俐,骂功不减当年风采,拿出看家本领来和虎子妈互骂得有来有回。两人就像那热油碰上烈火,骂战间炸得整个巷子遍地都是生殖器和对方亲戚。
最后双方唾沫横飞,互相都急了眼,来拉架的人也不敢上前轻举妄动。
虎子妈情绪上来,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出杀手锏,边拍手边吆喝,拖腔拖出韵律:“你这个老不死的唷——啊你活该生不出儿,啊你活该闺女跳井,啊你活该断子绝孙没后呦——”
杨暄姥爷转身进了门。
就当大家以为虎子妈靠大嗓门获胜,半分钟后就见杨暄姥爷拎着菜板和砍刀出来。
他让杨暄滚一边去,直接叉开腿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清了嗓子咒骂一声,随后抡起菜刀“哐”往案板上一砸,周围人群顿时“哗啦”散去一大半。
巷子里是此起彼伏的叫骂,拍手声和菜刀剁案板声交织,一时间热闹无比——
虎子妈哭:“出了十里也找不出你这样的醉犯头,哪天喝死也没人管!”
杨暄姥爷骂:“你有人管!你可有人管!二结巴家不要你,你争死命跟人下东北,人家不要你才找虎子爹接盘,你把你家十八代祖宗的脸丢尽了!”
虎子妈接着哭:“你要脸?你要脸当时就不该让闺女当三生野种!生完又被你给逼疯!”
杨暄姥爷破口大骂:“我逼疯的?村里人一个个都丧良心,不当着面说那些闲话人也不会跳井,你们都觉得自己屁股上干净没屎?看我一个个给你们算账……”
围观的群众挨个都要被骂了去,顿时觉得晦气,怕战火波及,纷纷往远处走了一些。
夜间黑幕逐渐覆了过来,巷子里热闹了有小半个时辰。再泼天的热闹也有看倦的时候,何况虎子妈的嗓音开始嘶哑得像破锣,杨暄姥爷往下剁菜板的手也逐渐疲倦。
听了半天对骂,两人的老底都被掀了个精光,对门大叔端起碗来,“呼噜”一声把汤底喝完,随后起身下去刷碗。
尤思嘉还在聚精会神地看,发现期间杨暄把姥姥给扶进门,现在又出来,沉默地站在一旁,也不说话。
尤思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戳了戳她:“别看了,跟我下去。”
尤思嘉嘴上答应着,往回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菜刀砍案板的剁击声停止,又赶紧重新跑回来。她姐抓都抓不住她,索性和她一起趴在栏杆上继续看。
只见杨暄姥爷起身走到狗窝旁边,从一堆砖头树枝堆叠的破烂里,拣出了一根粗厚结实的木棍,随即走到杨暄后面,照着他的腿弯就是狠狠一砸——
尤思嘉瞬间闭上了眼,听到她姐在旁边发出“嘶”的一声。
再睁开的时候,她就见到杨暄被砸得跪在地上,他姥爷举着棍,胳膊扬得老高,“嘭”又一声闷响。
杨暄单手撑着地面,整个人快被砸趴到地上。
大黄在一旁转着圈嗷呜直叫。
虎子妈被震住了,张着嘴巴也不出声。
杨暄姥姥拄着拐棍重新出来,一边哭一边去拦,但也无济于事。
几闷棍下去,杨暄已经整个人贴在地上起不来了,尤思洁转身要下楼:“你爱看你看吧,我走了,太吓人了……”
杨暄姥爷把棍往墙边一扔,拍拍手,回身就要拿着菜板进门。同时虎子妈也起身,跟着拍拍屁股上的土,再也不吭声了,拉着虎子就要走。
尤思嘉看着正在地上被姥姥拽着起来的杨暄,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她转了个身,拿起地上堆着用来生火的苞米棒子,照着下面就扔了过去。
苞米棒子轻飘飘,杨暄姥爷早就拎着菜板和刀进了门,什么也没砸到。
她重新捡了一根,又往下砸。
“哎哟!”
尤思嘉赶紧蹲下去藏好。
“哪家的龟孙羔子不长眼!”虎子妈拖着哑嗓叫唤出声,声音越飘越远,“我日你小奶奶哟,别叫我逮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