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饭
越之恒擡起眸,他脸色仍旧苍白,可是他目光明亮而奇异。
湛云葳忍不住道:“你看什么?”
别说他听不习惯,她叫出口也很不习惯,还是叫越大人比较顺口。
谁知越之恒沉默了片刻,道:“没听清。”
她张了张嘴,在他莫名明亮的目光注视下,闷声道:“没听清就算了。”
越之恒好半晌才别过脸,盖住眼里的笑意。
经过这样一通,越之恒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湛云葳心中的担忧也浅了几分,她今日一直很担心越之恒回不来。
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这次甚至大皇子都死了,她怕灵帝不再留越之恒到那个时候。
越之恒明白她在想什么:“灵帝现在不会杀我。”
湛云葳见他语气沉冷,眸中含着讥讽,她心里有个很荒谬的猜测。
而今他们都知道,皇宫之中那位不是真正的“灵帝”,早在千年前,灵域的灵帝就被渡厄城的城主夺舍了。
早些年还好,如今每五十年,灵帝会在皇子中选一个资质还不错的立储,旋即换一身皮囊,伪装成新帝。
自始至终,皇宫中都是同一个人。
“你说他不会杀你,是因为……”
你才是他真正的后嗣,对么?灵帝需要一具能助他飞升,承受十二重灵脉的皮囊。
“湛小姐怎么猜到的。”
湛云葳说:“因为文循的事,文循吞吃夺舍太多邪祟,以至于疯魔无法自控,死前才得以清醒。灵帝却始终很正常,我猜是他只夺舍血脉相近之人的缘故。”
夺舍历来只在皇家进行,哪怕皇子的资质并不好。灵帝不可能是为了声名正统,而是为了保持清醒。
见越之恒默默听着,没有纠正,湛云葳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她抿了抿唇,想到那个可能性就生气:“三皇子死后,灵帝若无其事闭关,甚至对抓住东方澈表现得漠不关心。大皇子死了,他只是责问了几句,也没下令保护二皇子。灵帝不在意这些皇子,是因为他一早就想好,要你的灵体,对不对?”
皇家平庸的皇子已经无法支撑灵帝日益庞大的魂魄,灵帝也早有预料,所以二十多年前,他就在尝试制造自己的后嗣。
只不过或许是天道惩处,属于邪祟的孩子,全部活不过十六岁。
这么多年,越之恒恐怕是唯一一个例外。
如此一想,前世越之恒死前也要挖出灵丹,便说得通了。没了灵丹的躯体,无异于易碎的薄纸,越之恒到死也没全了灵帝的打算。
她心中有几分凄然,低眸看着越之恒。
湛云葳有心想要安慰越之恒,他的神色却不似悲伤,而是擡起手,在她眼尾碰了碰,无奈道:“怎么说着说着,快要哭了。”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越之恒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总归不论是哪个邪祟,在他看来同样肮脏。
他甚至内心冷静又淡漠,亲生父亲是灵帝还有好处,至少在灵帝突破十二重灵脉前不会杀自己,他也有充足的时间豢养阴兵。
越之恒第一次发现自己杀人和骂人都挺在行,唯独对如何安慰她有些陌生到无可奈何。
他只得承诺道:“别哭,我不会让他夺舍的。”
湛云葳没哭,她只是想通以后难受,反应在脸上,就是憋红了眼眶。
她闷声说:“也不能随便挖自己灵丹。”湛云葳知道这样是难为人,万不得已,恐怕还是得挖灵丹,不过这次她会尽量避免那样的命运。
她说什么越之恒就应什么,显得没什么原则的样子:“嗯。”
湛云葳记得两人最水火不容的时候,她在蜃境外冤枉越之恒,越之恒起初毒舌到喷得她恼怒不已,后来她红了眼眶,他便挫败抿唇不说话了。
“越大人,你什么时候发现灵帝和你之间的关系的?”
“寒酿节那日,我入宫去,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息。”似檀香,又似腐臭。
他一直觉得很熟悉,渐渐想起,幼时在地宫,嗅到过一次这样的气息。
宣夫人当时十分恐惧,疯病也提前发作。
越之恒后来便想通,灵帝急着换灵体,不得不亲自来确认一遍,是否有后嗣天资不凡。
可是当时宣夫人压制了他的根骨,他年纪又小,灵帝这才冷漠离开,将他当做弃子。
老医修后半夜又来过几次,给越之恒换药。
他本想催促湛云葳去隔壁房间睡觉,可是头一回见越之恒伤重之下睡得如此安稳,而湛云葳只是坐在塌边陪着他,没有捣乱,便也没有说什么了。
*
天气还未转暖,由于照顾得当,越之恒的伤势在一日日快速好转。
除夕之前,因着越之恒屡次办事不力,失了圣心。越家冷冷清清的,很少有人来拜访,生怕沾染上关系。更有处心积虑者,开始暗暗盯上了彻天府掌司的位子。
二夫人性子聪颖,早已猜到了什么,不仅限制了二老爷出门,还打发了一大笔灵石,将府中大多数奴仆遣散,只留下几个祖祖辈辈侍奉越家的仆人。
湛云葳明白她的用意,如今越家风雨将倾,这些仆从离开是好事。
越府愈发冷清以后,湛云葳自由走动也方便多了。
倒是曲揽月和方淮各自来过一次。
曲揽月对越之恒将自己丢在渡厄城的事倒没有怨念,这么多年几乎都习惯了,自己也常常丢下越之恒跑路。
总归都是有能力的灵修,谁也不拖谁的后腿就行。
曲揽月这段时日在家处理好了曲逐星的事,见到湛云葳,她很意外,她还以为湛云葳跟着裴玉京离开了。
湛云葳思忖片刻,说:“下次我能看看你们豢养的东西么?”
她有一个想法,兴许能帮得上忙。
她没说明白,曲揽月却知道她说的是阴兵。
曲揽月不由看了眼越之恒,越之恒其实也想知道,宿世姻缘石为何而亮,难道他们真有一线生机?
不过当下越之恒还在被“禁足”,也没到镇压阴兵的日子,就算湛云葳想看,也得过些时日。
方淮来此目的就简单多了,只是来探病。
不过这份心意令人动容,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难得他一无所知,却还珍视这段友谊。
除夕这日,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二夫人却将团圆饭张罗得很丰盛。
今年越老爷子在,二夫人派人去佛堂请了大嫂,不过宣夫人还是拒绝踏出佛堂。
湛云葳忍不住看一眼越之恒的表情,经过秋亦浓和文循的事,她觉得有什么事还是活着好好化解,别等到死的那日才徒生遗憾。
越之恒靠在床头,在雕刻那枚半成品的命玉。
湛云葳问:“你还怪她吗?”
她早已将宣夫人后悔和越临羡回去找他们的事告诉了越之恒,只不过越之恒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谈不上怪不怪,只是觉得没意思。”
以前也t不是没渴望过宣夫人爱他们,每当宣夫人忘记痛苦,当个慈母的时候,他也愿意和哑女一样,听母亲哼歌,被母亲哄着入睡。
可每当他沉溺于这点温情,下一瞬脖子上就会掐上来一双冰凉的手。
时日长了,任谁都会不再渴慕这份凉薄的母爱。
他倒是渴望其他的爱——湛小姐在偏院住了好一段时间,丝毫没有回来的打算。
他几乎想问她早日点回道侣印还当不当真。
湛云葳眨了眨眼:“你看我做什么?”
恰是快到用晚膳的时候,石斛来请,说二夫人那边催促过一次了。
越之恒迎着湛云葳的目光,心里难得生出几分挫败:“没什么。”
两人同房的最后一回,他才答应过湛云葳,她若不喜欢就不做了。
他虽然也不是为了那事才让她回来住,但如今再提起来,倒显得他不守承诺。
算了,总归这段时日都清闲,慢慢来吧。
两人沿着小道去往前厅,春风料峭,越之恒鲜少有立春后还穿大氅的时候,湛云葳坚持要他穿上。
她自己怕冷,也穿了个毛茸茸的披风,风一吹,她小半张脸都躲在披风里面,只露出精致的眉眼。
石斛跟在湛云葳后面,她前些日子成了婚,嫁给了一直对她不错的小管事。
婚后从前不懂的东西,如今看得分明。石斛这才后知后觉,少夫人和大公子以前,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恩爱。
她回想起来,夜半没怎么听大公子叫过水,塌上也几乎都是干干净净。
石斛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可看看眼前的两个人,一开始并没有靠得很近,越大人迁就着少夫人的步子,等她走过来了,大氅下默默拢住她披风下的手。
两个人看上去都挺镇定的,实际上湛云葳步子都乱了好几拍。
说起来,两辈子了,从这几日开始,湛云葳才真正把越大人当做自己的道侣看。
虽然更亲密的事不是没有做过,但那时候和如今心境不一样。
不再是迫不得已,也没有了试探,更不必附带任何条件,时时刻刻想着让他脱离王朝。
越之恒一开始只是轻轻拢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她暖得多。明明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动作,湛云葳心里却仿佛有一尾小鱼,在咕哝快活地吐着泡泡。
她悄悄回握了一下,换来的是他更紧地牵了一路。
到厅堂前,当着二房长辈和越无咎还有越怀乐,湛云葳才将手抽出来。
没一会儿越老爷子也来了,虽然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路并不算好走,越往后,越家和灵域的命运就越莫测,但这个新年难得温馨。
越老爷子甚至还给了湛云葳一个红封锦囊。
这红封越家两个小辈都没有,全部眼巴巴地看着。自从他们十二岁以后,老爷子就没给过红封了。
湛云葳忍不住看向越之恒,越之恒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老爷子一开始见她犹豫,道:“怎么,瞧不起祖父的东西?”
湛云葳笑着接过来,甜甜道谢,老爷子这才满意。看红封锦囊的形状,像是簪子。
老爷子少年时就是很出色的器修,这些年又一心在器阁琢磨炼器,他送的绝对是举世无双的好东西。
湛云葳没猜错,越老爷子亦知道她如今最缺什么,于是专门打造了护身的器具。湛云葳也没想到,有一日世间最厉害的几个器修,成日都琢磨为她量身定做法器。
对上另外几个孙辈的目光,越老爷子就沉肃多了,一人一袋灵石打发。
越无咎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小气,而越怀乐终于又收到了祖父的东西,就算是灵石也高兴。连二夫人心里也很感慨,风雨共济走到现在,什么怨和恨都比不上一家人此刻都还在身边,和女儿脸上的笑容。
轮到越之恒,越老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也递了一袋上好的灵石。
越之恒顿了顿,接过来。
桌上安静了良久,他才说:“谢谢祖父。”
老爷子垂下眼睛,看不清什么表情,只招呼大家道:“吃饭,吃饭。”
这一刻,他并不像传闻中少时惊才绝艳、老了残败退场的当世最强器修,只是一个上了年岁的普通老人。
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越清落不在了,不然她收到越老爷子的红封,不知道该多高兴。
湛云葳扒着饭,不免有些恍惚,事实上,这也是她自前世死后,第一次吃上团圆饭。
什么都改变了,什么也来得及,她亦多了许多家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