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意
三人再次沿着村子走了一圈。
湛云葳发现,就像越之恒说的,村子里只有十来户人家,看上去并无异样。
香炉的烟散入桃林,再无踪迹。
入目看去,只有灼灼桃花盛开,根本没有方淮等人的踪迹。
越之恒收起香炉,倒并不意外。
曲揽月转了转伞柄,叹道:“看来遇到麻烦了,小小一个桃源村,内含乾坤啊。”
只能说不愧是上古时就存在的秘境,桃源村背后的对手,想必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了。
时值正午,村民们带着农具有说有笑地回家。
湛云葳说:“村里有一处不对劲。”
越之恒:“你是说祠堂?”
湛云葳点头,凡间不管多小的村落,都会兴建祠堂。桃源村既然有既定法则在,不可能没有祠堂。
然而他们沿着村子走了一圈,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田间郁郁葱葱,却唯独没有看见祠堂的影子。
显然不合理。
消失的那些人,是否会在“祠堂”之中?
三人又去了一趟村长家。
村长看见他们,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贵客们昨夜在村里休息得可好?”
兴许是知道这群“村民”是怪物,湛云葳再看他的笑,总觉得有几分渗人。
她答道:“挺好的,我们下一次付房钱,是在什么时候?”
“在三日后。”村长用那双生得精明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了眼他们,“贵客们可要商议好了如何付,桃源村是个小地方,没法赊欠。”
曲姑娘挑了挑眉,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怎么的,这怪物是看出来他们三个人都凑不出一个处子或者纯阳之身是吧?
说实在的,昨夜想通桃源村收钱标准以后,曲姑娘有些意外。
方淮和沉晔还没成婚她能理解,但越掌司竟然?
这冷淡的奉旨“假成婚”,似乎有点过分真了啊。她目光一转,落在身侧的御灵师姑娘身上。唔,也不算奇怪。
湛云葳又问起采买花蜜之事,或许因为付过“钱”,村长这次透露了更多。
“三日后才会开始酿蜜,你们要买花蜜,届时再来。村里的人,会在祠堂前酿蜜。”村长神色有几分意味深长,“今年也是时候了,收成不错。”
三人对视一眼,那个隐藏起来的“祠堂”?
此后不管再问什么,村长也不多透露了。正值饭点,村长问他们要不要留下用饭,曲揽月笑着拒绝。
笑话,谁敢吃这里的东西。
离开村长家,不远处就是溪流和桃林。
和村长的一番谈话,得到了不少信息,几人商议接下来怎么办。
曲揽月说:“每隔四日就要付一次“房费”,好歹毒的老东西,看他们有恃无恐的模样,想来过往的灵修,没有一个走出桃源村。”
即便不被用作“房费”,留下的人,最后也会因为交不出同伴,在夜里被村民围剿杀死。
这是一个无解之局。
好消息是,三日后就要“酿蜜”,届时他们可以看看祠堂的古怪,也必定能找到湛殊镜他们。
当晚,三人在一户姓陈的村民家寄住。
这间屋子显然要比昨夜的宽敞不少,算是正经的客房。陈老看样子也是村里的“富户”,笑吟吟接待了他们。
月上中天,陈老目露可惜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又不得不退出房门去。
子时,湛云葳听见村里传来打斗的声音。
她擡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听出了剑鸣之声。
世间只有最好的剑,才能发出剑鸣。
她听见了,越之恒和曲揽月自然也听见了。湛云葳忍不住看向越之恒,他也在看她,神色冷淡,不为所动,似乎连擡眼皮子看一眼都懒得。
湛云葳当然不指望越之恒救裴玉京,没有他的命令,曲姑娘大抵也不会管外面如何。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站起来擡步往外走。
越之恒冷不丁笑道:“湛小姐想好了要出去?出去了就别回来。”
湛云葳回头,一灯如豆的室内,越之恒死死盯着她。许是因为他坐在背光的地方,他的神色湛云葳看不真切,但他的语气和友善半点不沾边。
“越大人,桃源村诡异,我不能弃同门于不顾,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和曲姑娘,亦不会将他们带回来这里。”
越之恒把玩着一个小小的茶杯,笑了笑:“行,恕不远送。”
湛云葳的手碰上门环,最后看了他一眼,只得道:“多谢你昨夜救我,有机会必定报答。”
他冷道:“不必。”
要走就走,何必废话。
渐渐的,外面剑鸣声停下,转为劈开对面的宅子,隐约传来交涉的声音。
同时,越之恒手中的杯盏碎裂。他垂眸,倦怠厌烦般扔了杯盏,神色重归平静。
曲揽月在越之恒对面坐下,笑道:“掌司大人没必要说那样决绝的话,还如此绝情不许她回来,你本就知道她会如何做。”
至少把人留在这里,比看着她去裴玉京那里好吧?
救自己的同门,不是天经地义?湛云葳真的留下无动于衷,那也不是湛云葳了。平心而论,湛云葳并没有做错,而越之恒的立场,也不可能让他能容忍和裴玉京待在一室之内。
黑夜中,一切声响放大,对面的门缓缓阖上。
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落脚之地。
“越大人可觉得后悔?”曲揽月扬了扬眉,打量越之恒的神色,他已经平静下来,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半点失态。
越之恒擡眸,淡声道:“你倒是说说,我应该后悔什么。”
曲揽月不答,她轻轻瞥了眼那碎裂的茶盏。
到底多年相交,其实也有几分明白越大人,他们走的这条路,注定不会去强留任何人。
连动心都是错的,何况用尽手段去得到?
*
大师兄这几日心情都十分忐忑。
原因无他,进来坤元秘境后,没有看见湛家兄妹。裴玉京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师兄知道他心里十分焦灼。
他像一柄被困在剑鞘中的剑,已经隐忍到了极致,随时会出鞘,伤人伤已。
师兄小心翼翼劝过裴玉京一次:“师弟你别急,湛师妹说不定和她阿兄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事。”
裴玉京当时怎么回答的。
大师兄记得他一路往前走,踏过春日的落花:“师兄,我明明已经晚了一次,弄丢过她一回,再经不起第二次。”
他以血为引,日夜赶路。
也怪仙门倒霉,路上遇到上古鸣蛇残魂,队伍被冲散。晚了一日来到桃花村,恰逢月亮刚出来,连缓和的时间都没有。
还在一起的只剩下四个人,分别是他、裴玉京,明绣,还有另一个师弟。
才出桃花镇,明绣和另一个仙门的师弟就消失,最后不得不进村找人,结果遇上一村子的怪物,他们灵力也消失。
他和裴玉京挥剑杀死,这些村民却顷刻复活。若非他们本就是身手不凡的剑修,神剑尚存威慑力,几乎不可能在村里挨到子时。
数日来,t唯一的好消息,大师兄顿了顿,擡眸看去,少女放下灯烛,将村里的情况与他们细细说来。
而他的师弟,终于也像一柄平和的剑,归于剑鞘。
待听到她说,是越掌司昨夜帮过她一次的时候,神剑轻颤,似无形低鸣。
大师兄转头,看见师弟脸色渐渐苍白。
这样的苍白,在方才杀不尽怪物“村民”时,也不曾有。
可是很快,裴玉京将这份情绪压了下去,他看着湛云葳:“你没事就好。”
裴玉京以前只是纯粹的剑客,并非蠢笨,这几日他很快想明白湛云葳为何在秘境中会与自己分开。
他沉默良久:“对不起,泱泱,我代替我娘向你道歉。我回去以后,会对她按律施以惩戒。”
他不仅是蓬莱弟子,还是仙门公认的少主,自然有处置裴夫人的权利。
然而湛云葳想要的并非这个。
若是从前,她心里虽然憋气,但裴玉京并不包庇亲娘,该惩罚就惩罚,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其实只要裴夫人还活着,她就很难安宁。
裴玉京不可能为了她彻底割舍裴夫人,她如今也不需要裴玉京这样做。
于是她摇摇头,道:“其实我也早已猜到了,所以多备了和阿兄的引魂铃,没有提前和师兄说,只是想让师兄看清,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心意已定,秘境出去之后,便不再回玉楼小筑,纵然婚约不再,可裴师兄,同门之谊,修习教导之恩,永不会忘。”
但也仅此而已了。
裴玉京眼睫颤了颤。
大师兄听得都忍不住心里一揪,他知道,对于裴玉京来说,宁肯湛云葳捅他几剑,也不要她这样轻轻而又冷静说出这样的话。
更何况还是当着他这个外人说,那就是半点儿不留回旋的余地了。
裴玉京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但他眸中冷静还在。
他注视着湛云葳:“我不会强求你的原谅,亦明白言语无用,泱泱,你如何怪我,都是我应得的。”
湛云葳低声道:“可我不怪你。”
只是……太久了呀师兄,从前世到今生。从前等来的都是失望,几乎都快忘了,年少那点动心是什么滋味。
而记忆中残留那些他的好,如今只能让她念及这份珍贵的同门情谊,护他性命,共同平定邪祟乱象。
做不成夫妻,朋友不也很好么。
但更明了的情爱之言,却不适合当着大师兄说,两人都没再继续。
夜晚桃源村刮起了风,昨夜尚且春寒料峭,今晚明显已是温暖的春日。
裴玉京不再开口说话,垂眸在思量什么,湛云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放弃。
湛云葳现在更担心的是明日出了宅子,遇见越大人和曲姑娘该如何收场。
仙门王朝不睦已经数年,越大人的职责之一,便是杀了裴玉京。这件事远比她和裴玉京那点纠葛令她头疼。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清晨,村民不再留他们在家里。
大师兄一打开门,湛云葳就看见从陈家出来的越之恒和曲姑娘。
巷子狭窄,真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还不等她琢磨好如何同越大人打招呼,能缓解一下水火不容的氛围,好歹别一见面就翻脸。昨日她不就和越之恒相处得不错?可见越大人是能够好好沟通的。
一条鞭子夹杂着疾风之力,毫不留情地抽过来。
神剑出鞘,挡在所有人面前。
湛云葳惊愕望去,越之恒神色如寒冰,眸中隐约不耐,一眼也不看她。
他语气淡漠平静:“滚开,别挡道。”
她鲜少听越之恒在面前说这样的粗鄙之言。
偏偏裴玉京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之恒对他动手,他却不见生气,擡眸平静有礼道:“虽然越大人动手在先,但恩义不能忘,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
两人视线相对。
裴玉京淡笑道:“裴某在此多谢越掌司昨日救我爱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