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包房的走廊尽头,有一方平台,落地窗可以看见整条街的夜景,也能看见几栋办公楼在夜里仍然亮着璀璨灯光。
黎簌站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和泠城迥然不同的夜色,这座城市也许很美,可她穿过这些人工灯火,看到的是大雪漫天。
感觉到身后有人时,苏青念已经在她旁的一株绿植盆边站了好一会儿。
黎簌后退半步,把平台让出来。
这里是吸烟区,她以为面前瘦高的男生是要抽烟的。
苏青念擡手,用中指扶了下眼镜。
他对黎簌笑了笑:“你还好么?我以为是我唱歌太难听,把你恶心着了你才跑出来的。”
黎簌慢慢反应着他话里的信息。
哦,这个人是刚才坐在高脚椅上唱歌的人。
也是跟着他们一起毕业聚餐的人。
“没有。”
黎簌轻轻摇头,“只是出来透透气。”
她看上去并不想和他过多说话,苏青念又笑了:“黎簌,你不会是,根本不认识我是谁吧?”
这个问题,他是开着玩笑问的,在黎簌他们这个班里不会有人真的不认识他吧?
苏青念并不是黎簌班里的同学,他是他们上一届的学长。
但黎簌班里的辅导员在他们上大二时开始生病,身体很不好,所以苏青念经常去他们班里帮忙布置任务或者准备班会,有一些活动,也是他带着他们参加的。
班里的男生和他关系都非常好,女生也有几个和他很熟,认真算起来,可能大学里这个班级唯一没和他说过话的,就是黎簌了。
但他有信心,黎簌会记得他。
可面前的女孩神情淡淡,摇了摇头:“抱歉,我不太记得。”
苏青念一怔,随后扶额大笑:“不会吧,你还真是和传说中的一样,太高冷了。我是你们上届的学长,也算是你们班的副辅导员,叫苏青念,真不记得?”
苏青念第一次见到黎簌是在他们上大二的时候,那天他接到黎簌班级辅导员的电话,差他临时去帮忙看一看班里的学生。
他去时,遇见一个平时活动里认识的学弟,两人站在门口,随意聊了一句。
等苏青念意识到自己挡了别人的路时,歉意回头,看见站在门边,等着进教室的黎簌。
她很安静,抱着专业课书籍。
并没有和他有目光交流,只在他们让开时微微点头,然后进去。
似乎有种目空一切的傲气。
学弟和他说,我们班出了名的冷美人,都大二了,还不怎么和人说话,太内向了太高冷了。
顿了顿,学弟又说,不过成绩非常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看她穿得都不差,但听她舍友说,她好像总在忙着兼职。
那时候苏青念没太把黎簌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和辅导员们走得近,校园里的活动参加得也多,接触到的校友不在少数,总不能个个都记得清楚。
但后来有一次,苏青念代替黎簌班里的辅导员开班会。
他站在讲台前,和学弟学妹们苦口婆心地讲着道理,最后,他引用了小说家野坂昭在《萤火虫之墓》中写过的句子——
“珍惜今天,珍惜现在,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说这句话时,苏青念是扫视着教室里的学弟学妹们的。
可角落里忽然有人猛地擡起头,和他对视。
说对视或许不准确,她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什么东西。
那女生长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明亮又淡静。
苏青念愣了一下,嘴里的滔滔不绝忽然卡壳,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从那次起,黎簌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时候去黎簌班里,他会刻意用目光找寻一下黎簌的身影。
但似乎每一次他出现在他们班级里,从未引起过黎簌的注意。
一晃三年,这都毕业了,黎簌居然不记得他是谁。
苏青念有些尴尬,想说点什么打破,但黎簌已经先他一步开口,很平静地说:“苏学长,我先回去了。”
那天晚上黎簌没跟着班级活动到结束,她提前回了寝室,坐在书桌前,静静发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又一笔家教钱到账。
很快就可以了。
再努力一下就可以了。
黎簌闭着眼睛想。
在其他人为就业焦头烂额时,黎簌格外平静。
她住在黎丽的住所里,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
这些年都是这样,只要她在家里,黎丽无论几点回来都有饭吃。
偶尔吃饭时,她们也会在饭桌上有几句交谈,黎丽说什么,黎簌都是顺着她的。
只有黎丽问她“周末是否回家”或者“几点回家”这种问句时,黎簌才会短暂地愣神。
在她的认知里,这里不是她的“家”,只是“住址”“住所”。
家应该是
她想起16岁时的豪言壮志,想起那时候她拍着胸脯和姥爷保证他们都能考上帝都,然后让姥爷住在学校附近。
家应该她当初的设想里,那样的地方吧?
9月的一天晚上,黎丽进门丢掉背包,洗过手坐在饭桌前。
她掀开保温饭盒的盒盖,里面是黎簌留给她的饭菜。
黎丽边处理手机里的信息边吃饭,半晌,擡起头,看向黎簌的屋子。
她每天早出晚归,以为黎簌整天都关在屋子里准备考研。
今天公司里有合作终于谈下来,她心情还算不错,叫了黎簌一声:“小簌,偶尔也出去走走,别又出什么问题要我带你去看医生。安眠药还在吃吗?”
黎簌从书桌前擡头,看过来,顺从说:“偶尔会吃。”
“考研你报名了没?不要错过报名时间。”
黎簌没回答。
黎丽也没在这件事上纠结,她的手机在响,很快放下筷子,示意黎簌可以收拾餐桌了,然后接着电话去了屋里。
她根本就,没有报考。
黎簌紧绷着情绪,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卡里的钱只差一点点。
一直到手机震动,一笔收入打入卡内,她才松了口气,腿软到几乎跪倒在厨房,下意识去扶住水池,才勉强站稳。
都结束了。
黎簌垂着头,边刷碗边把眼泪砸进水池里。
苏青念在校园里再次遇见黎簌时,她刚从图书馆出来。
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看起来,似乎比任何一次遇见她都更有生气些。
他在背后叫了几声,黎簌没听见。
后来他拨了她的电话。
黎簌从外套兜里拿出手机,一个陌生的帝都号码,她接听:“您好。”
“黎簌,看你身后。”
黎簌回头,苏青念在阳光下笑着,大步朝她走过来:“叫你半天你也不回应,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们班所有人的电话号码我都存了,怎么说我也是号称你们班副辅导员的人。”
黎簌收了手机没说话。
“你这是去哪啊?”
“去寄快递。”
黎簌想,她要先去寄快递,然后去火车站!
她要回到泠城去!
“啊,寄快递啊,我车停在学校外面,载你一程吗?今天这天儿怪冷的。”
“不了,谢谢。”
苏青念没有要和她分开的意思,和黎簌一起走出校园:“也是,听说你是泠城人?那边更冷吧?对了,泠城那边的滑雪场这几年可太有名了,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也打算过去玩玩,到时候你来当导游怎么样?”
“我没去过,导游不了。”
她都没听说过什么滑雪场。
黎簌始终都不太开口,苏青念就笑一笑说:“你话真少,从小就这么文静么?我小时候我家里人都说我是话痨,现在看起来,大人们应该更喜欢你这样乖乖的小孩儿吧?”
她不乖。
那时候她拍姥爷的马屁,说姥爷的厨艺堪比聚宝居的厨师,还说她要吃一辈子姥爷做的饭。
她姥爷当时一脸嫌弃,说她净想美事儿。
老人说,我可巴不得你长大了赶紧嫁人,免得一天天总像个假小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还总到处疯跑。
姥爷总是很嫌弃她。
却又总是很宠她。
苏青念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身旁的黎簌忽然笑了一下。
原来她笑起来时,眼睛是弯弯的,很可爱。
他愣了愣,也跟着笑起来,还想再说什么时,黎簌已经做好了告别的姿态:
“苏学长,我要去寄快递了,再见。”
“黎簌,等一下,我开车送你吧?”
身后苏青念还在叫她,她没回头,只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快递文件袋里封了一张银行卡,这些年她从黎丽那里花销的所有费用,都攒够了还给她。
“要寄同城加急吗?”
“不用,普通快递就好。”
“那可能要等明天才能发车哦。”
“没关系。”
把钱都还给黎丽之后,她还有一小些存款。
黎簌想,她可以先在泠城租一间小房子,找一份工作,然后继续攒钱。
等她攒够钱,她要把和姥爷的家买回来。
从快递站出来,黎簌站在马路边。
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认真去看帝都的一条街,看车水马龙奔走在金秋九月,看这座她生活了好几年却依然陌生的城市。
曾经她以为这里会是他们的天堂,卯足了劲儿想要来。
可这些年,这座发展在国内最前端的一线城市,像一座牢笼,困住了她。
她和泠城之间,不是不可以拥有联系。
可是她的状态太糟糕太糟糕了,很多时候,她都想要联系他们,听他们安慰她,和他们哭诉。
也好想和他们说,快点来帝都吧,我真的快要扛不住了。
可是那样她就能痛痛快快地生活,就能忘记失去姥爷的痛苦吗?
就能不借助安眠药入睡、然后依然每天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了吗?
不能的。
她已经没有了那个哪怕她上房揭瓦回来,也会永远护着她的姥爷了,她根本就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
她必须自己先站起来才行。
9月的帝都天气很好,正午阳光里还掺杂着一丝夏天遗留的暑气。
黎簌擡起头,看着远处高楼大厦。
姥爷,我没有惹您和姥姥的宝贝生气,我一直很听话,我还学会了做饭,妈妈她似乎稍微胖了一点点,我有在帮你们照顾你们的宝贝。
高考成绩出来后,报考时黎丽把她关在家里,告诉她,哪所学校都好,必须留在帝都。
黎丽说,她会发现帝都比泠城好一万倍。
姥爷,在帝都的好学校里学了知识,考研时的面试我都会的,只是我没有回答。
如果妈妈问起来,我已经有底气告诉她,我有能力留在帝都,但我更爱泠城。
我有能力自己生活了,我有了一些存款,不会做妈妈的累赘了。
姥爷,我现在,有资格回去见您了吗?
很多年没有过现在这种感觉了,黎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像是那年她坐在火锅店里、蒸汽腾腾间,和他们设想去帝都时的感觉。
也像是她站在靳睿家客厅、处于满室青草香中,听他说“喜欢你”时的心情。
黎簌打开火车票的订购软件,出发地的选项里,很轻松就能找到帝都市。
到达地
她把手按在最右侧的字母排查条上,挪动到“L”,然后一个一个向下找。
当“泠城站”三个字出现在视线里时,她没忍住,鼻子一酸。
黎簌几乎是颤抖着,把指尖按在“泠城站”上面。
姥爷,我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