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1日,毕业画展的第一天,黄栌起得很早。
沐浴后,她把挂在孟宴礼衣柜里的旗袍拿出来。
这是她今年收到的第二件旗袍。
和程桑子那件明艳性感的不同,孟妈妈缝制的旗袍用了简洁的琵琶襟,布料颜色也素雅,是浅浅淡淡的绿色,像山岚。
她在腰侧,特地为黄栌绣了一簇盛开着的淡粉色黄栌花。
黄栌很喜欢这件旗袍,也喜欢孟妈妈和旗袍一起寄回国的那张卡片。
卡片上写了几句话,大意是说,她年轻时喜爱缝制旗袍,很多年没做过了,如果哪里做得不好,希望黄栌不要嫌弃。
“也许你听宴礼说过,我的情绪总是不太受自己控制。希望回国同见面时,你能多担待一下阿姨。阿姨好紧张,但请你相信,我和宴礼的爸爸都非常期待与你相见。”
那天晚上,黄栌听孟宴礼说,卡片上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孟妈妈却反复誊写了十几遍。
孟妈妈的情绪状态确实不稳定,卡片写着写着,经常联想到一些悲观的事情,悲从中来,掩面哭泣,模糊了钢笔字迹不得不停下来。
“越是遇到高兴的事情,她越是会想到孟政一。想到他已经无法再享受到人间的任何事物,她会情绪失控。”孟宴礼这样说。
当时孟宴礼和黄栌讲这些时,她捏着卡片感动得泪花闪闪。
孟宴礼把人抱进怀里,揉揉她的头发,又吻吻她的嘴唇,安慰地说:“不是为了惹你哭才说的,我是真怕你们见面时我妈一哭,你心里跟着不好受。你又是个太容易自责内疚的姑娘。”
孟宴礼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啰嗦的人,反复在家人和黄栌之间做功课,其实也没别的什么,他就怕一件事——
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黄栌感受到委屈,哪怕一丁点。
旗袍很合身,每一处曲线都刚好贴合黄栌的身型。
她穿好时,孟宴礼从门外进来,帮她拉好背后的拉链。
卧室里晨光明媚,风从窗口拂来,带着一丝窗外的清新。
几团柳絮粘在纱窗上,春燕叽叽喳喳叫着自窗前飞过。
孟宴礼的手扶在她腰侧,侧身吻她:“今天想吃什么?”
“你不是要去机场?”
“先陪你吃饭,然后送你去学校我再去机场,时间来得及。”
车子停在学校东门外,黄栌穿着旗袍,限制了动作,只能慢条斯理迈下车。
孟宴礼也下车了,他拉她的手腕,然后拥她入怀,手扣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摩挲两下:“别紧张。”
这天帝都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
学校东门墙边的黄白色月季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黄栌对孟宴礼的车窗挥挥手:“一会儿见。”
孟宴礼一笑:“一会儿见。”
黄栌在展厅门口遇见几个同学,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兴奋和紧张。
只有仲皓凯,百无聊赖地坐在艺术造型的金属垃圾桶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这人估计还没睡醒,打着哈欠:“我说,咱们有必要来这么早吗?”
有同学说,趁着早晨,没什么人,可以先进去和作品合影。
黄栌随着大家一起走进展厅。
慢慢的,人也多起来。展厅很大,等她看了一圈同学们的作品,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再回到自己毕业设计所在的区域时,发现她的画前驻足了好几个人,他们在拍照留念。
有些激动,也有些不好意思。
去年暑假前送去展馆的那幅画,她天天去观察,发现会在她画前停留的人寥寥无几,从未发生过现在这种盛况。
现在有这么多人愿意停下来细细观看,是因为她有进步吧?
黄栌心里美滋滋,拿出手机对着那些观众的背影拍了一张,打算发给孟宴礼。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黄栌一惊,回头发现是孙老师和一位留校工作的学姐。
他们身后还有几个人,看上去面生,不像是学校老师,可能是校外的什么人。
孙老师笑眯眯地和身后的那几个人说:“你们看,踏破铁鞋无觅处,作者这不就在这儿么。”
然后,孙老师转过头,“黄栌,你给我们讲讲你这幅画。”
“讲解我的画?”
孙老师在点头。
学姐也笑着暗暗用手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小声说:“就是你的画,快去呀!”
有那么一瞬间,黄栌忽然想起孟宴礼在同她告别时,说的那句“别紧张”。
他已经预料到她会面临这样的情况了吗?
是不是说明,他真的很看好这幅画?
黄栌在短暂的意外慌乱后,深深吸气,稳下心态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展厅里开着冷气,她引着老师和学姐他们往自己的画那边去,落落大方地介绍着:“作品的名字叫《种子》,下面的这几个部分,我想表达的是‘土壤’……”
孟宴礼接到爸妈后,一家三口从机场赶来。
路上孟妈妈还在抹眼泪,进了美院的展厅,她努力镇定着情绪,开始东张西望。
孟妈妈挎着孟爸爸的手臂,有些迫不及待:“咱们先别看这些了,先去看看黄栌的画吧。”
孟宴礼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跟在两人身后,仗着身高优势,远远看见黄栌。
她站在她的画作前,穿着那件颜色淡雅的旗袍,也许因为日子特殊,她还翻出了之前黄茂康送给她的那款翡翠手镯,戴在腕间。
这姑娘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语速不急不缓,讲述着她的作品:
“查尔斯·狄更新在他的小说《双城记》的开篇这样描写,他说,‘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个睿智的年月,那是个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那是也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们大家都在直下地狱。’”
“很幸运的是,我们已经不在是那样的年代了。但仍然有人痛苦,有人难过,有人伤心,有人落寞。”
“我希望每个人都是一颗种子,穿过暗如天日的土壤,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暖、希望。”
……
画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黄栌毫不胆怯,侃侃而谈。
被问到用色,她说:“在用色上,我选用了古代传统色,这些颜色是在千年前的服饰、物品或者画作建筑上出现过的。比如种子破土而出的第一抹色彩,我选用了传统色中的‘碧山’……”
“碧山”?
孟宴礼忽然想起早春时的某个夜晚。
那时候黄栌正在做毕业设计,画到种子发芽的那部分,她苦恼地翻着笔记,不知道该选用什么颜色好。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他放弃画画的原因,总怕触及他的伤心事,遇到绘画方面的问题,黄栌其实很少来问他。
那天她应该是真的纠结得不行了,头发被她揪得有些凌乱,噘着嘴凑到他身边:“孟宴礼,我有问题问你……”
窗外是风雨俱歇的春夜,客厅灯落在她那张秀气的面庞上。
过去有一种颜色叫做“美人祭”,那时候黄栌的唇就是那样的颜色。
孟宴礼没忍住,把笔记本电脑扣上,推开,然后一把抱起黄栌,放在桌子上。
他俯身,拄着桌面,偏头凑过去,同她接吻。
黄栌也配合,缩在他怀里听之任之,被占了不少便宜。
等她晕乎乎地走回她那摊画具前,懵懵地盯着她的笔记本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去找他的目的。
她起身,神色清明起来,对着孟宴礼发小脾气:“孟宴礼,你好坏呀,我是找你问问题的,被你亲得都忘了!”
孟宴礼为了哄女友,把人揽进怀里,绞尽脑汁给她提建议。
过去他自己画画时,可能都没这么冥思苦想过。
后来他说:“李白在《山中问答》里面有一句,‘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他们有种同行间的默契,黄栌灵光一闪,惊喜地叫着:“‘碧山’!我喜欢这个颜色,就用它吧!”
她从孟宴礼的怀里跳下去,跑了几步又回来,凑过去亲他的左脸:“孟宴礼,谢谢!有你真好!”
跑了几步,又兴奋地回来了,兴奋时的小话痨本性尽显:“你怎么想到的呀,我以为你在国外长大,不怎么了解传统色呢,你好厉害呀。”
说完,对着他的右脸,又是“吧唧”一口。
黄栌真的是可爱的姑娘。
直到孟宴礼逗她说,“再亲我要起反应了”,她才慌忙跑开。
思及这些,孟宴礼垂了视线,以拳掩唇,浅笑了一声。
笑声并不明显,孟妈妈还是听到了。
她这些年一直对各种事情都敏感,她那只瘦削的手伸过来,轻轻捏了一下孟宴礼手臂,语气总有种歉意的小心:“宴礼,妈妈是真的为你高兴的,你知道么?”
孟宴礼擡手揽了一下孟妈妈的肩:“妈,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痛失爱子的痛哭,也知道她一边无法从遗憾悲伤中走出来,一边又对大儿子深感歉疚。
母亲的纠结,孟宴礼都懂。
他眉心深刻一道纹路,却从来不肯对家人说一句抱怨。
那是他表达对家庭的爱的方式。
那边的黄栌似乎讲完了,被人群围着问了几个问题。
然后她如有所感地忽然擡眸,隔着层层人群,看到这边。
孟妈妈和黄栌挥手,情绪一激动,又控制不住地眼含热泪。
她很怕自己扫了大家的兴,瞪着眼眶不敢眨眼,生怕泪水滴落。
正不知道往哪里躲避,黄栌已经穿着孟妈妈送给她的旗袍迈着小碎步跑着走过来。
她张开双臂,如一颗会移动的小太阳,扑过来,温柔地抱住孟妈妈:“阿姨,欢迎您来。”
也是在拥抱时,黄栌腾出一只手,像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纸巾,帮孟妈妈擦掉了眼泪,动作熟稔得,仿佛私下演练了千遍万遍。
“我好喜欢您给我做的旗袍,谢谢。”
“我也喜欢你的画,画得真好,看着很舒服。”孟妈妈拉住黄栌的手腕,含泪微笑。
黄栌也笑:“谢谢阿姨,您这样说我好高兴呀!”
说完,她对着孟爸爸挥挥手臂,“叔叔您好。”
“欸欸欸,好,你也好。”
孟宴礼一直和孟爸爸站在她们稍微后方一点的位置。
他问:“爸,我妈最近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在看,也还吃着药。知道你谈恋爱了之后,哭的时候更多了,但我感觉她是高兴的,失眠的时候都少了些。宴礼,我们都为你高兴。”
孟宴礼少有这种不谦虚的时刻,他的目光落在黄栌身上,接了一句:“我也为自己高兴。”
孟爸爸说,在来回国之前他和孟妈妈,去看过孟政一。
他们都了解政一,哪怕他已经不在了,也能想象到,如果孟政一活着,肯定不会等这么久,他会在知道哥哥有女朋友的第一时刻,就欠欠地跑回国,围在孟宴礼身边整天八卦。
父子俩应该是想到设想到一起去了,孟宴礼擡手拍了拍孟爸爸的肩,以示安慰。
真的无法预料失去亲人的伤痛要持续多久。
但所幸,他们在越来越好。
黄栌那边有老师叫她,她一脸乖学生的样子,暂时告别他们,恭恭敬敬地跟着孙老师走了。
走到一半,她回头,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孟宴礼。
整个展厅里,她对所有人都是礼貌有加又大大方方的样子,唯独对孟宴礼,会露出活泼又调皮的笑。
黄栌还对着孟宴礼吐了吐舌头,似乎在说“光顾着和阿姨说话,忘记理你了,不要介意呀男朋友”,然后她又笑着转头,回去忙正事去了。
黄栌那边,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名片。
男人说自己是艺术展馆的工作人员,很高兴看到她的作品,希望后面有和她合作的机会。
另一位和这位年轻男人穿着几乎相同的人走过来,那人看见黄栌,怔了怔:“……这不是,老板娘吗?”
被他这么一叫,黄栌也愣了。
她隐约想起,面前的男人她在孟宴礼的艺术展馆里见过。
某次展馆休息日,黄栌跟着孟宴礼一起去时,孟宴礼又乱用私权打开了周边艺术品的娃娃机柜,让黄栌拿她心仪的一个玩偶。
那天刚好是这个男人值班,看见了,一脸调侃地远远和孟宴礼说“老板,我可什么都看见了”,他还闹着叫黄栌老板娘,要孟宴礼请他喝咖啡。
黄栌感到万分惊喜,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画会被孟宴礼艺术展馆的工作人员看中。
惊喜之余,她也有些自豪。
下意识举起手里的名片,对着不远处的孟宴礼挥手。
面前穿西装的男人扭头,看见自家老板也在,似乎还带着亲友团。
男人笑起来:“老板娘,有多家选择时,记得给我们展馆来个亲情分哦。”
孟宴礼看着黄栌扬着名片对他招手的兴奋样子,笑着也对她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孟妈妈撞了撞孟宴礼的手臂,声音还带着哭腔:“宴礼,妈妈好喜欢黄栌。”
孟宴礼一笑:“谁不是呢。”
过了几秒,他盯着黄栌的方向,忽然开口问:“妈,您和我爸结婚时,我爸在哪儿给您定做的钻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