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矮柜的抽屉被拉开,耳边是撕开某种包装的窸窣轻响。
去年暑假,离开青漓的前一晚,黄茂康曾突发奇想,发动大家去海边散步。
那次黄栌站在温暖的浅海水里,脚丫踩着细软沙面,目睹夕阳下沉,缓缓落入海平线。
余晖浸染天空与海,海天交接的地方,呈现出一种被稀释过的朱柿色。
此刻她闭上眼,脑海里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温暖又柔和的颜色。
难以抑制地翕张。孟宴礼应该比她更难挨,汗水从鼻尖滑落,无声落在枕头上。
但他的语气温柔的、耐心的,令人安心。
他帮她拨开被汗水粘在额头和脸颊上的发丝,吻她:“别怕,放松。”
真正起床时,已经是大年初一的中午。
雾散了,明媚的冬日暖阳烘烤着地板,吃过午饭,黄栌想要去海边散步。
孟宴礼询关怀地询问:“还疼么?”
黄栌放下敷眼睛的冰袋,摇头。
没错,黄栌的眼睑又浮肿了。
忘记是某次在什么契机下的谈话,黄栌和孟宴礼说过,自己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
可不知道为什么,阴差阳错,总有事情发生,让她在孟宴礼面前脆弱。
连今早也一样。
孟宴礼吻掉她眼角的泪痕时,她还气息不稳地辩解:“我才没……”
最后的一个“哭”字,被冲撞掉,破碎在早晨柔和的光线里。
每一颗在空气中起伏的微小尘埃,都像舞动着的音符。
见黄栌体力恢复,又向往室外。
孟宴礼揉了揉她的头发:“那走吧,去换衣服。”
也是看见鞋柜里一双画满涂鸦的帆布鞋,黄栌才忽然想起来,还有徐子漾这么个人来着。
新年前徐子漾突然离开青漓,去国外了。
当时黄栌问起他的状态,孟宴礼笑着说:“算是黯然离去吧。”
她的回应是,“哈哈哈哈哈!他活该!”
现下又想起这件事,黄栌指着鞋柜里颜色花乱的鞋子,问孟宴礼:“最近徐子漾联系你了么?”
“通过一次电话。”
自从孟宴礼把除黄栌外的所有联系人改回了静音,徐子漾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
年前偶然某次,刚好在用手机时进来徐子漾的电话,孟宴礼接起来,听徐子漾发了半天牢骚。
“他是不是被程桑子给甩了?”
“好像是。”
两人出门,外面天气不错,仍然有淡淡的硝烟味道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
附近的海滩他们太过熟悉,孟宴礼开车,带着她去稍远的海边兜风。
车子一路沿海行驶,碧蓝的天空上一只白色海鸟展翅飞行。
车速不快,像与海鸟并驾齐驱,黄栌摇下车窗,在气流中拢着发丝,和海鸟挥手。
后来车子停在沙滩上,偶尔能看到小小的寄居蟹拖着螺壳,在被海水冲刷的平整的海面上跑过。
他们意外地遇见了一位熟人。
黄栌也是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妹妹”,才下意识回头,居然看见程桑子穿了件荧光橙色的羽绒服,正叉着腰对她笑。
很快,她的笑容里掺杂起一丝意外,挑了挑眉梢。
黄栌知道,程桑子是顺着她的方向,看到了站在她身旁的孟宴礼。
程桑子哈哈笑着过走来,揽住黄栌的肩:“妹妹,你什么时候到青漓的,之前听徐子漾说,你不是在帝都市么?”
“昨天才来……”
她就这样勾着黄栌的肩膀,往旁边走了几步。
确认离开了孟宴礼的听力范围,程桑子才悄声问,“徐子漾说时我还没信,原来你真的和孟宴礼在一起呀?有一阵子,我还以为,孟宴礼是‘觉灵寺’带发修行的和尚呢。原来他喜欢你这一款的呀,眼光不错,英雄所见略同,我也喜欢你。”
程桑子和徐子漾都叫黄栌妹妹,这一点上来看,他们还挺般配的:“姐姐曾经还图谋过这一口,快和姐姐说说,和性子冷淡的男人相处,累不?”
也是听到程桑子这样问,黄栌才堪堪反应过来,原来孟宴礼不是在每个人眼中,都露出过那种温柔细致又好脾气的样子的。
“不会累,他很好的。”
“哎呦,瞧你这个为爱沉醉的小模样,真可爱!”
两个姑娘在海边聊了挺久,孟宴礼敞开车门坐在车上,没参与女孩子们的话题。
后来黄栌跑来问他,说程桑子的酒吧今天歇业,没有外人,想邀他们过去坐一坐,问孟宴礼愿不愿意去。
“你想去?”
黄栌点点头,她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程桑子,她性格张扬又不做作,相处起来很舒服。
“那就去吧。”
“粉红桃子”酒吧挂着“暂时停业”的告示牌,玻璃上的灯管都没开,显出一种和平时不同的安静。
店里残留着往日热闹时的淡淡烟酒味,店员放假,程桑子又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地上扫成一小撮的垃圾和灰尘没清理,堆在墙角。
“没员工,我也懒得收拾,别嫌弃啊,随便坐。”程桑子招呼着。
孟宴礼和程桑子不熟,话不多,安静地倚在椅子里喝酒,偶尔也垂头看一眼手机。
“妹妹,过年真的好无聊,还好我逮到你了……”
程桑子似乎是个很藏不住心事的人,落座后开始的话题,便是和黄栌讲起她和徐子漾的认识过程——
那天徐子漾来酒吧,点了两杯酒和几样小吃,独自坐在桌边喝着。
店员和调酒师都比程桑子这个老板靠谱,她也就乐得清闲,百无聊赖地靠在吧台前张望。
那时候已经是午夜,目之所及一片群魔乱舞。
程桑子自己也端着酒杯,慢慢抿着,喝到了微醺的程度。
感觉到有视线频繁落在她身上,蓦然回首,造型夸张的桃子耳环随着她的动作在颈边摇晃。
程桑子在混乱嘈杂的酒吧里,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那男人只和她对视两秒,第三秒时垂下去,手里拿着番茄酱,不知道在盘子上涂抹着什么。
这个举动,引起了程桑子的好奇。
那张桌子只坐了徐子漾一个人,她便调了两杯酒,走过去放在桌上,一杯推给他:“第一次见你,以前没来过?”
“嗯,你是常客?”
“我是老板。”
徐子漾点点头,谢过她的酒,然后继续用番茄酱,在盘子上画着什么。
程桑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用了不到一包番茄酱,居然在瓷盘里画出了一个女人的形体,很有棱角的那种。
她虽然不懂艺术,但猜也稍微能猜到些:“毕加索?”
“对,毕加索1907年的画作,《亚威农的少女》。”
程桑子抿下一口白兰地,眯了眯眼睛:“艺术家?擅长临摹?”
“不擅长。”
徐子漾把番茄酱包装丢在桌面上,拿起手边酒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笑了,“成年之后,我最烦的就是临摹,但有一种情况下除外。”
“是什么?”
“在和漂亮女人调情时。”
那天晚上,程桑子顺理成章地把徐子漾带回了家里。
途径楼下小巷,她给他介绍那只她永远也喂不熟的流浪猫。
“喜欢小动物?”徐子漾这样问时,手已经不老实地覆在了她腰上。
程桑子学着他的口吻,扭头对徐子漾说:“成年之后,我也不喜欢不在男人面前表现自己这种小女孩的爱好,但,一种情况下除外。”
“说说看。”
“想和男人睡觉时。”
话题说到这里时,靠在吧台另一侧的孟宴礼起身。
他对着两个姑娘略略擡手,掌心向上,做了个“你们继续”的动作,然后很绅士地避开了这种和隐私相关的话题,端着酒杯,走到一旁。
酒吧里有一架钢琴。
除了摇滚和民谣乐手,偶尔也会请人来弹唱。
孟宴礼手里那尊鸡尾酒杯,放在钢琴上。
他倚靠在那边,单手落在黑白琴键上,弹了几句曲调。
黄栌从来不知道孟宴礼会弹琴,忍不住转头,看向他。
酒吧里只有他们三人,钢琴那边没开灯,他半张脸隐在昏暗中,垂着眼睑,根本没在看钢琴。
他那只手,手背上骨形凸起,让黄栌想起他今早缓解她的紧张情绪时,手指灵动又温柔……
也许是感应到黄栌的视线,他看过来。
黄栌慌乱转头,不再看孟宴礼。
程桑子问黄栌:“你老公还会弹钢琴?帅哦~”
被“老公”这个词惹得有些不好意思,黄栌挠了挠耳垂:“我也不知道……”
她重新转头,问:“孟宴礼,你会弹钢琴么?”
“不太会,很小的时候学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说着,孟宴礼又敲了几下琴键。
他轻敲琴键的样子很优雅,黄栌盯着看了几秒,马上被程桑子打趣了:“就这么看不够呀?收收目光吧,别让我这个单身的人嫉妒了,好么妹妹?”
黄栌被调侃,也就不再看孟宴礼。
结果话题也没往什么正经方面发展……
程桑子讲到徐子漾一夜三次,两个人那天晚上直接折腾到天亮时,黄栌瞪大了眼睛。
程桑子大约是瞟见黄栌的表情,带着酒气凑到她耳边,轻声问:“哎妹妹,好奇个事儿,你家那位,活儿好么?”
这是黄栌第一次被问这样的问题。
她又是个老实的姑娘,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衬衫领口,怕脖颈上的痕迹露出来。
这个小动作被程桑子捕捉到了,她突然放声大笑,被黄栌惊骇地捂住了她的嘴。
害羞的姑娘生硬地转了话题:“那你和徐子漾…为什么分手?”
“也不算分手吧。”
程桑子不再笑了,贴了钻的美甲在杯沿上轻轻扫过,“严格来说,我们这种,应该算炮友散伙。”
程桑子对徐子漾是有点喜欢的,和当初撩孟宴礼那种不一样,是有点动真心了。
但徐子漾莫名其妙消失过一段时间,整个人人间蒸发了似的失联,程桑子对他这个行为很不满。
“也许,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发展。但我呢,尤其不喜欢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我喜欢自己掌握节奏。”
所以这次徐子漾回来青漓,她完全没理他。
黄栌恋爱经验少,但对程桑子的观点很认同。
她端起无酒精的鸡尾酒,轻轻撞了一下程桑子的酒杯:“我支持你。”
程桑子眉开眼笑,捏了捏黄栌的脸:“妹妹你真可爱,把孟宴礼甩了,跟我一起吧。”
她们身后传来孟宴礼淡淡的一句回答——
“恐怕不行。”
离开“粉红桃子”酒吧,已经是傍晚。
程桑子特别热情地拉着黄栌,一定要送新年礼物给她。
黄栌推辞再三,没能拗得过程桑子,只好收下了。
回家之后,黄栌打开礼盒。
盒子里是一件旗袍,从做工上来看,应该挺贵的。
突然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黄栌十分不好意思。
她给程桑子发了信息,再次感谢她的礼物,并在心里暗暗决定,回帝都要挑选一件合适程桑子的物品做回礼。
程桑子没马上回复。
等信息的时间里,黄栌把旗袍换上了。她的想法是,换好旗袍,拍一张照片给程桑子看。
刚穿好,手机连着震动两下:
【不用客气妹妹,我买了两件,这件尺码搞错了,太瘦,我肯定穿不下,送给你刚刚好。】
【另外,穿上它给孟宴礼看,也许能享受到一夜三次哦,哈哈哈哈哈哈……】
黄栌为最后一句话震惊,捧着手机像捧着烫手的山芋,不知道怎么回好。
手机在充电,她是跪坐在卧室床上看信息的。
这个姿势连她自己也留意到,这件旗袍裙摆的开叉,似乎太高了些。
偏巧这个时候,孟宴礼走进来,叫她下楼吃饭。
他的话没说完,视线落在她身上,眯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