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来,郑蕤早晨在校门口遇见于曈曈那点好心情瞬间淹没,心情相当差,走进小区里时连喂猫都心不在焉。
悲喜没有办法相通,脚边的小家伙并没感觉到喂它火腿的人今天有什么不同。
小胖猫没心没肺地用脑袋蹭着郑蕤修长冷白的手指,黏糊糊地叫着,他低头,看着小猫瞪着眼睛的样子,脑海里浮现的是某个小姑娘的脸庞。
顺带的,也想起了今天频频出现在小姑娘身旁的,某个耷拉眼角的小白脸儿。
郑蕤没什么情绪地勾了勾嘴角,用手指点了点小胖猫的额头,指桑骂槐:“小没良心的。”
小胖猫突然被戳了额头,非常不满地扬着脖子反驳:“喵~!”
啧,奶凶,也是个小没良心的!
喂过猫,郑蕤拎着钥匙进了电梯,往电梯间里一靠,闭了闭眼。
有点想打个电话给小姑娘,随便说几句什么都好,但他又怕自己说错话,用肖寒调侃的话来说,他现在就是冰冻陈醋,又冷又酸。
小姑娘也没做错什么,正常交朋友而已,他再阴阳怪气的,不合适。
况且,他以什么身份阴阳怪气呢?
郑蕤擡手揉了揉眉心,轻轻叹了口气,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他刚走了几步,突然顿住了。
站在自己家门外,郑蕤能清晰地听见里面的一声女人的嘶吼,还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大概是玄关的花瓶吧,这次,又会被换成什么样子的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早就发现江婉瑜最近情绪格外差,但郑蕤没想到会在今天就突然的爆发了,他掏出钥匙迅速打开房门。
推开门的瞬间看见江婉瑜像一头暴怒的母狮,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对着电话大喊:“郑启铭你休想!我不会让你…”
声音戛然而止,江婉瑜在看见郑蕤的那一瞬间愣住了,也不顾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匆忙地挂了电话,随便抹了两把脸上的泪痕,声音里带着慌乱:“蕤蕤,你,你今天回来得,还挺早。”
郑蕤皱着眉,看着江婉瑜的脸,他妈妈很美,短发,工作起来又强势又干练,是个女强人。
女强人都不喜欢示弱,哪怕自己满脸泪痕,也试图在自己儿子面前粉饰太平,甚至在短短的几秒里脸上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仿佛满地的碎片和刚才的哭喊都不存在。
郑蕤平静地走了过去,拉着江婉瑜从一地的碎片里走出来,淡淡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听到她说“郑启铭你休想了”,这个血缘上是他父亲的男人,想干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系江婉瑜的?为什么会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郑蕤有很多疑问,但江婉瑜从来没想过要跟他说这些事。
江婉瑜坐在沙发里,跟刚才失态的好像不是一个人一样,也是一脸平静,腰背挺直,一个标准的会议谈判的坐姿,避重就轻地说:“我能解决,你不用管,高三很辛苦,你只管好自己就行了。”
这些话郑蕤从小到大不知道反反复复听了多少遍,我能解决,不用你管,管好你自己。
如果他今天没有心情不好,如果他没有出了校门打车直接回来,如果他还是跟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回家。
也许不会撞到这个场景,也许用钥匙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看到的会是一尘不染的客厅,玄关的花瓶会换成新的。
顶多是隔几天,他弯腰捡什么东西的时候,在某个旮旯里,发现个碎片。
这样郑蕤也不会撞破母亲江婉瑜坚强的假象。
但偏偏他今天回来早了,郑蕤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地上的碎片,最后把目光落在江婉瑜早就干了泪痕的脸上,装作看不到她迅速避开的目光,开口叫了声:“妈。”
江婉瑜抖了抖,缓缓回过头,看着郑蕤跟前夫郑启铭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张脸,声音里带着点疲惫:“我能调整好自己的。”
郑蕤呼了口气,压着火气问:“你确定你能调整好吗?17年了。”
江婉瑜愣了愣,这是郑蕤第一次反问她,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儿子早就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甚至可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江婉瑜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对郑蕤的感情一直很复杂,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只是这个儿子,哪怕从小都没见过那个人,也还是跟那个人太像太像了,长相和性格都很像,这是无法改变的基因。
就像是在提醒她,江婉瑜,你曾经瞎了眼,爱过一个人渣。
这也是为什么郑蕤越大,她越不敢直视他的原因。
郑蕤沉默地看着自己母亲张了张嘴,眼里闪过很多很多复杂,但终究是没开口。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时常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到底是不是爱自己。
他的妈妈,江婉瑜女士,是个骄傲的女人,但这些骄傲可能早在他出生之前就被现实打碎了,现在有的只是逞强,还有一些,类似于创伤过后的心理问题。
这些都被她压在心底,郑蕤只能偶尔在沙发底下或者毛毯里藏着的碎片,或者家里突然被换掉的东西里,推测出自己母亲的状态。
因为不能问,问了就会得到“我没事”、“我能解决”、“你不用管”、“我能处理好”的回答。
失恋和背叛,能把人毁到什么程度呢?
看17年都没走出阴影的江婉瑜就知道了。
江婉瑜算是个富二代,家里宠着,高中早恋,谈了段自认为甜蜜的恋爱,为此高考失败,考了个一般的大学,恋爱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奉子成婚。
结婚半年,临近郑蕤出生,一段视频被发到江婉瑜手机上。
视频里的一对男女以各种不堪入目的姿势挑战着江婉瑜的自尊和高傲,男人似乎不知道有摄像头,女人频频对着摄像头发出挑衅的目光,然后娇笑着倒进男人怀里。
男人是郑蕤的父亲郑启铭,女人是他从大学起就劈腿的第三者。
视频最后两人还有一段对话,女人问,你什么时候才能跟那个没情.趣的女人离婚,跟她那种男人一样的女人做,难道不倒胃口吗?
郑启铭叼着烟一笑,我都是把她想成你的,再等等吧,等她愿意把她爸的公司完全交给我管的时候就离。
1个小时零32分钟的视频,最后一幕是睡着了的一男一女,以及地上用过的卫生纸和几个套子。
肮脏的、恶心的、龌龊的,人和心。
挺着大肚子的江婉瑜咬牙看完了全程,然后颤抖着打了120,生死搏斗,早产生下了郑蕤。
江婉瑜看着郑蕤,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但还是强稳着情绪,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她指尖微颤,克制着自己想摔东西的情绪:“我叫阿姨来收拾。”
差一点点,郑蕤看着江婉瑜,他觉得妈妈有那么一瞬间,是想要跟他倾诉的。
也许是身为母亲的尊严,也许是仍然不愿意面对,最终她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已经有进步了,郑蕤点头,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淡笑着说:“大晚上的,别折腾阿姨了,我来吧,收拾完还有作业要做。”
其实他跟江婉瑜很像,都不善于说自己的苦衷,哪怕他特别想要开口问一问,妈,你爱我么?
于曈曈把手机关了静音,10分钟前周世栩又发了信息来,找她问地理的一个小知识点,她蹙眉看了一会儿,非常严肃地发了条语音过去。
“抱歉,我也有作业要做,你可以自己多看看吗?或者在开学之后问你的老师。”
这是于曈曈第一次这么不留情面地拒绝人,周世栩发了句“那就不打扰学姐了”和一个可爱的表情包过来。
于曈曈看了一眼,手机静音,摊开卷子开始做习题。
只不过这个习题做得并不很专注,她眼前又浮现起放学时在文科楼楼下看到的那个身影。
操场上只有教室里窗子里映出来的昏暗灯光,那是一个背对着她的高高的身影,走得很快,甚至没等她看清,人影就淹没在放学大军里了。
没看清,但那个手抄在兜里走路的姿势,吊儿郎当单肩挎着书包的样子,真的很像是郑蕤。
可如果是郑蕤的话,他为什么会在文科楼楼下呢?
还走得那么快。
于曈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从那个模糊不清的背影和两脚生风的步伐里,看到了浓浓的戾气。
又走神了啊,于曈曈擡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强逼着自己重新投入到习题里去。
高三生最不缺的就是习题,每天都有一堆做不完的卷子和练习册,这么一学,就学到了夜里12点半。
于曈曈把最后一道大题写完,满意地看了眼时间,今天做题的速度还是挺快的。
把桌上的卷子、习题都收进书包里,于曈曈拿着手机点进朋友圈随手刷新了一下。
朋友圈里突然冒出了郑蕤的头像,动态显示,10分钟前才发布的。
没有配文,只有一张图片,是他家小区里的那只小胖猫。
于曈曈盯着照片看了两秒,这不是今天的照片,而是他们去郑蕤家玩的那天的,因为她在小胖猫的身后,眼尖地看到了一小块鞋子的边缘。
那是她的鞋子,薄荷色的帆布鞋。
于曈曈自己很少发朋友圈,她会发朋友圈的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有了开心的事情想要分享。
另一个,是因为孤单。
就像是她初中时候听到那个阿姨和妈妈的聊天,听到妈妈说,自己的出生,是为了代替小舅舅。
那天她整个人慌得不行,最后在相册里选了一张随手拍下的天空,发到了朋友圈里。
郑蕤看上去跟她不一样,他有很多朋友,站在台上对着全校师生侃侃而谈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会觉得自己孤单的人。
但,万一呢,万一郑蕤真的不开心呢?
于曈曈蓦地想到那天郑蕤顺路跟她一起回来,在她进屋很久之后,惊讶地从窗子里看到郑蕤还在自己家楼下站着。
明明是个嚣张桀骜的少年,那天他的眼神里却带着淡淡的,孤单。
这次,轮到我来陪你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不要孤单地睡着,我来陪你,就像你每次陪着我一样。
于曈曈这样想着,点开了郑蕤的对话框,没有犹豫,在对话框里打字:“郑蕤,醒醒”
然后带着点紧张地,点了发送键。
郑蕤倚在床上,手背搭在眉眼间,假寐着。
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层有一层的海水淹没,整个人都向着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黑暗的深渊里,渐渐沉去。
好像看见了去世了几年的姥姥,老人家依旧慈祥,连眼角的褶皱里都带着温柔,她笑着说:“小蕤,别怪你妈妈,她这一步走错,能不能站起来,全都依仗着你啊。”
那我呢,我该去依仗着谁?
我又做错了什么才没有欢声笑语的家?
我又做错了什么妈妈才连跟我对视都不肯?
我又做错了什么要每天都面对着空旷的房子?
他没问出来,沉默着看着姥姥的脸渐渐消失,一片黑暗里再也没有一丝光亮,连慈祥的姥姥也走了。
“嗡”
郑蕤猛地睁开眼睛,从梦里惊醒,顺着声源摸到了他胡乱丢在桌子上的手机。
卧室里没开灯,手机屏上的光晃得他眯起了眼睛,稍微适应了两秒,才看见屏幕上的内容。
小太阳:郑蕤,醒醒
郑蕤盯着屏幕上的字足足看了十几秒,失笑,手指动了动,拨了个电话出去,想听她说话,随便听什么都好。
小姑娘软软的,带着点甜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真是个小太阳啊。
那片黑暗不见了,照进一束明亮的,温暖的光。
郑蕤从床上支起身子,垂眸看着自己用夜光笔在自己手心里画的,一个小小的蓝色的太阳,轻笑着,嗓子里带着点黯哑:“小姐姐,想我了?”
那边的小姑娘似乎支吾了一下,然后语气轻快地问:“想问问你,要不要听一个鬼故事再睡觉,还想问问你,上次给你的水蜜桃味道的糖,是不是比柠檬味道的甜?”
郑蕤愣了愣,不知道女生是不是真的有第六感这种东西,很明显小姑娘敏感地感觉到了他的某些情绪,想要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就像每次他哄她一样。
眼底的沉寂终于染上了笑意,郑蕤压低声音,慢慢道:“哪个都不甜,没你甜。”
作者有话要说:
众生皆苦,你是,水果糖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