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餐盘里只剩下半块吐司,金属餐刀映着阳光,有些晃眼。
时芷垂着眼,很像在看吐司边缘的切割痕迹。
其实没有,她在逐帧回忆遇见傅西泠后,他的所有举动。
傅西泠确实在第一次交易时就问过她,“你名字不错,以前就叫这个,还是后来改过”。
那时候,时芷觉得他是不会同自己再有交集的陌生人,敷衍地回答,“没改过”。
傅西泠还问过她,有没有打过人、以前什么时候遇见过纠缠不清的追求者
当时觉得他有病,现在仔细想想,那些莫名其妙的试探,倒也算能够说得通。
所以,傅西泠对她的接近,仅限于好奇?
时芷仍有不解:“就算我改过名字,也应该是陌生人才对。你的好奇心是不是太过了些?”
傅西泠很从容,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他那份松露滑蛋。
听完她的问题,他放下叉子,用纸巾擦了擦唇角,发言非常嚣张:“我有钱,有时间,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奇的事情一探究竟?”
时芷一时语塞。
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九点半,早晨结束供应,周围时常有工作人员走动,收拾餐桌卫生。
食客退去,那些嘈杂也消失了,只能听见餐具堆叠时的轻微碰撞声。
餐厅已经不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
时芷和傅西泠很默契地停住对话,打算回房间再继续谈。
路上遇见两个漂亮女生,傅西泠应该是和她们很熟悉,走过去聊了几句。
时芷等在电梯旁,目光探究地看了两眼。
她想起初次见面,傅西泠倚在酒吧沙发里那副浪荡公子哥的样子。
这种人,应该不会轻易对谁有意思吧?
时芷暂时放下对傅西泠的猜疑,回房间后,开门见山地谈正事:“前两年,酒吧那边有传言说要建会展中心,后来这个传言不了了之了。你之所以会出现在酒吧,是不是因为那个会展中心的项目,有些眉目了?”
房间里被打扫过,地面整洁,喝过的矿泉水瓶也都收走了。
时芷坐在沙发里,用手遮了一下阳光。
傅西泠其实没想到她要谈的是这件事,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她今天穿的是乖乖女风格的连衣裙,米黄色,像奶酪。
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很有势在必得的坚定。
时芷是在暑假后发现端倪的。
近两个月酒吧的收益比过去好一些,最开始她是没有多心的,还觉得那些多出来的收益,搞不好是傅西泠消费出来的。
但她整天在酒吧里,留意到这条街来了一些非常眼生的面孔。
那些生面孔,玲玲他们都见过。
老钱也说最近有几个人常来,他们还去光顾街上的其他店,在面馆、炒菜店也遇见过。
时芷花了点心思,把单日流水都找出来。
傅西泠的账单非常好认,他花钱大手大脚,哪桌是他点过的,一目了然。
去掉他的花销,酒吧也还是比之前收益好些。
作为一条被时代淘汰掉的老街,附近没有娱乐场所,也没有商圈和办公楼。
所以时芷猜想,那些新面孔是过来完成某种工作的。
傅西泠给她比了个大拇指:“你很敏锐,会展中心那个项目是有些消息了。但你想要什么?”
如果连傅西泠这种身家都会出手,应该是块肥肉。
时芷想了想:“我猜,现在除了你家里,还有很多人都想要分一杯羹。”
毕竟会展中心项目顺利启动,附近流量会大增。
时芷的舅舅和舅妈属于底层没什么消息渠道的普通小生意人。
但有钱的企业很多,能嗅到商机的人也很多,绝不可能只有傅西泠。
时芷说她了解那条街上的店家,可以帮傅西泠透露一些外人难以打听到的消息。
“如果你能利用我的消息得到想要的,那我需要一些酬劳。”
傅西泠挺喜欢看时芷放慢语速、边说话边留心思索的样子,比他还像个生意人。
“你想要多少?”
“我要多少,取决于你能在那条街得到多少。”
傅西泠忽然笑起来:“我堂哥要是有你的这种头脑,我大伯都不会被他气到脑溢血。”
傅西泠的野心也很大。
他知道那附近不止要开展会展中心项目,还要建商场和地铁站。
如果能在那边铺开生意,收益会非常可观。
所以,他要的不是几家商铺那么简单,对时芷也不需要有所隐瞒:“我想要所有店面。”
傅西泠等着时芷狮子大开口,时芷却只说:“十五万。”
如果时芷再多一些生意场上的实战经验,她就会知道自己把底线暴露得太早了,没有给自己留下博弈空间,反而给了对方拿捏她的可乘之机。
还好,她的谈判对象是傅西泠。
他并不想压榨时芷,提醒道:“少了。”
时芷并不贪心:“我只需要十五万。”
十五万。
还没有她还给他的那袋子现金数目大。
很多老生意人面对金钱的诱惑,都不一定能够守住本心。
时芷身上,却很有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味道。
傅西泠喜欢她的行事风格:“如果你是我合作名单里的企业代表人,我会排除所有名字选择跟你合作。x”
时芷皱眉:“什么意思,你现在是不想和我合作?”
“很想和你合作。”
但傅西泠也不会放过打听她的机会:“我现在更好奇,你对你每个追求者都那么心狠?还是说,那个男生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的事情?”
傅西泠提到的男生,是当年被时芷打过一巴掌的那位。
她没什么和人推心置腹的经历,这种问题换个场景,无论谁来问,她都一定不会回答。
但现在,时芷是卑微乙方。
那些商铺间的消息如果她不说,傅西泠也应该能查到,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以她的优势只在帮他争取时间。
傅西泠笑盈盈地坐在对面,等她开口。
时芷忍着脾气回忆——
她只是不谈恋爱,不是有暴躁症。
如果不是那个男生的所作所为真的过分,她不会动手。
男生叫李明韬,和时芷做过一个月同桌。
后来班级里按照成绩名次安排座位,李明韬成绩只能占到班级十五名左右,而时芷一直在前三名里。
座位自然就分开了。
记忆里,时芷没和李明韬说过几句话。
她本身就不是开朗活泼的性格,对别人也不太关注。
在她的视角来看,李明韬和班上其他同学是一样的,属于她无感的范畴。
李明韬最初和时芷表示对她有好感时,她就明确拒绝过了。
真正让她反感的,是李明韬之后的一系列操作。
李明韬很高调,和很多人说过喜欢她。
经常时芷一进班级,就会感觉气氛不对,拉开座椅,果然能够发现他买来的各种东西。
包括但不限于零食饮料、早餐、文具用品、毛绒玩偶、鲜花
时芷把东西统统退还。
但李明韬不罢休,继续表演他的深情人设。
运动会假借给运动员加油,在台上读带有表白意味的藏头诗;
文艺表演上台唱歌,暗暗改和她相关的歌词;
有时候时芷做完课间操回来,会发现自己书包里的书都被包了新的封皮
这类事情应该还有很多,具体的时芷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生活多有被打扰,真的很烦。
“如果你从外面回来,发现保温杯里的水被人动过,还敢喝么?”
也许李明韬只是“好心”,把水换成了牛奶、温水之类。
但应该没有人会喜欢被并不熟悉的人触碰私人物品,时芷也一样。
傅西泠给的评价是:“他那巴掌,挨得不冤。”
他其实还想问问名字的事情。
但时芷讲完这些,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傅西泠。
眼睛里的意思很明显:你还有完没完,能不能谈正经事?
傅西泠都没问她的内部信息大概关于什么,爽快地说:“合作愉快。”
“嗯。”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三场交易,基本信任还是有的。
时芷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给了傅西泠——
街上一共三十六家商户。
其中二十多家都是租房在做生意,房产最多的房东,姓田,是一位已经年过六旬的老爷子。
时芷的舅舅和舅妈和田老爷子关系很好,一度叫人家“老爹”,逢年过节都要去探望。
有机会和田老爷子把事情谈拢,能得半条街。
“茶叶店和烟酒批发是同个老板,去年提到生意转让,心里价位是七十五万。面馆后面的三家店是租户再出租的,和他们谈没用”
傅西泠认真倾听着。
他忽然意识到,时芷不是天生具有商业头脑,她只是生活所迫,不得不步步为营,为自己谋求生路。
她想抓住每一个机会翻身。
可是时芷才大三。
应该给予她保护的家人都去哪了?
合作谈完,时芷打算走了,她还要回酒吧看店,坚持不肯留下来吃午饭。
傅西泠拿了车钥匙:“送你回去。”
“不用,既然和你合作,暂时别被街上邻居们看见我们一起比较好。”
“那给你打个车吧。外面太热,免得你中暑。”
对于这次合作,时芷唯有一点不放心。
她站在门前:“傅西泠,这次只谈钱,我们之间不用走得那么近。”
傅西泠听懂了时芷的意思。
“不用走得那么近”就是不挽手臂、不接吻、不亲密。
她是在划清界限,也是在试探他。
“没问题。”
傅西泠不动声色,表情很像“本该如此,没必要特地提出来”。
时芷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离开。
在这之后,傅西泠真的没联系过她。
再收到他的消息,是某个闷热的夜晚。
“几点忙完,我去找你。”
“正事。”
时芷让傅西泠夜里一点钟以后再过来。
还叮嘱他,来的时候不要到酒吧正门,从后门进来,右转,走库房旁有员工通道的楼梯。
三楼最里面那间,是她的房间。
时芷难得有耐心打了这么大一串文字过去,结果傅西泠回她一句语音。
他声音里带着些调侃的笑意:“时老板,这是打算和我偷情么?”
时芷没理他。
夜里一点钟,酒吧关店。
万冉、玲玲和老钱他们都回去了,走前高高兴兴和时芷摆手,说要去逛夜市。
她也摆摆手,打开后门门锁,回到楼上卧室。
时芷戴着耳机在听网课,没留意傅西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察觉到有人时,耳机已经被摘掉一只。
时芷下意识用手肘向后击,被傅西泠挡住了。
“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敲了,也听见你哼歌了,你没理我。”
傅西泠在工字背心外面穿了件短袖衬衫,很有设计感,像刚从T台上下来:“你平时住这里?”
“嗯。”
时芷的房间并不宽敞。
窗子很小,显得有些闷;衣柜是过去年代的老款式,柜门上镶嵌镜子的那种,又大又占空间。
电风扇立在角落,敬业地工作着。
刚从外面抱回的几件晒干的衣服,放在单人床上,没来得及收。
屋里只有一张椅子,是时芷学习时坐的。
她把那张椅子拖出来:“坐吧。”
“来和你说说你舅舅和舅妈的事情。”
傅西泠没坐,跟着时芷一起拿着衣服去往衣柜里挂。
刚说了个开头,他敏感地停下来,问时芷:“店里还有其他人?”
除了万冉和玲玲,不会是别人了,平时她们并不会经常来找时芷。
不说是逛夜市去了?不会这么巧吧?
时芷凝神去听。
那种上楼梯慢悠悠,像梦游般的踢踏声一听就是玲玲
玲玲进人房间不喜欢敲门,时芷当下拉了傅西泠的手臂,把他推进衣柜里。
“你先”
傅西泠不知道犯什么病,反手把她也拽进衣柜,然后关上柜门。
空间逼仄,已经能听见玲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时芷压着声音:“你有病吗?”
傅西泠笑着:“我怕黑。”
他似乎擡手推了推那些衣架,头顶一阵滋啦啦的声音。
没等时芷说什么,房间门被推开。
然后传来玲玲疑惑的声音:“时芷姐去哪了?”
玲玲拨了电话,时芷的手机在床上振动。
小姑娘满腹狐疑地自言自语:“出门怎么手机也没拿?”
衣柜里一片黑暗,充斥着木料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
时芷的背贴在傅西泠身上。
电风扇在外面做无用功,根本吹不开盛夏夜的燥热。
傅西泠的呼吸声清晰地落在耳边,很暧昧。
玲玲这个死心眼,一直不肯走,留在房间里等时芷。
衣柜缝隙落进来的光源微不足道,傅西泠碰了碰时芷的肩,在她转头瞪他的同时,他也刚好垂下头要和她说话。
傅西泠的鼻尖或者嘴唇,从她的眼角处扫过脸侧,时芷呼吸一滞。
他也顿了几秒,才轻声说:“你家那个傻姑娘,是不打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