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暮再也没想到Chris会独自来中国找她,当她得知妈妈没有跟他一起回来时,她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在此之前Chris已经和靳强聊了一会,只是在姜暮回到家后,Chris提出希望和她出去单独谈谈。
在一家并不大的私房菜馆,Chris告诉姜暮这次来中国的目的,他知道高考结束了,听她妈妈说她考得不错,恭喜她的同时给她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去年三月份,在Chris和姜迎寒认识的第五个半月,她查出来心血管狭窄程度在78%,再发展下去血管有完全闭塞的风险,医生建议她尽快手术,否则随时都会有危险。
当时离姜暮高考仅剩两个多月,姜迎寒无法在那个节骨眼上进行手术,了解手术的成功率和风险后,姜迎寒更加犹豫了,一旦送入手术室,漫长的康复过程会拖垮她唯一的女儿,她甚至考虑如果姜暮去外地读大学,她的病情会成为姜暮的羁绊。
在那时她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Chris,本以为他们的关系会就此终止,但让姜迎寒没想到的是,两天后Chris带着鲜花和戒指来找她,直接向她求了婚。
那两天里,Chris联系到了老同学,有名的心血管专家,并希望能接姜迎寒去澳洲进行手术。
在发达国家医疗系统排名中,澳洲仅次于英国排名第二,特别在心血管治疗方面,Chris的老同学艾维克教授给了她很大的精神支持。
在她把国内的报告通过Chris发给艾维克后,他出具了一份详细的手术方案,并希望她能尽快前往澳洲当面商讨后续的治疗。
姜迎寒把艾维克教授发给她的手术方案拿给她的主治医师过目后,意外的是,这位郭教授居然认识艾维克,十多年前曾在国外听过他的报告,郭教授建议,如果她有这个条件到艾维克教授那里进行手术,这会是个不错的机会。
然而自费到澳洲医疗非常昂贵,如果考虑到后续长期在那里接受治疗,移民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姜迎寒考虑更多的是,接受Chris,去澳洲治疗,可以在减小手术风险的基础上,最大程度减轻女儿的负担。
她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姜暮,姜暮还小,心性不稳,姜迎寒不想让她承受太大的压力影响高考,本想等她高考结束再找机会告诉她,只是没想到会给她提前发现那些移民文件,她不得不把自己和Chris的事告诉姜暮,她知道姜暮会反对,只是没想到她的情绪会那么激烈。
对于她高考失利姜迎寒心存愧疚,她很清楚女儿在担心什么,但更怕她知道自己活命的几率不到50%,会更加崩溃,与其这样,她干脆狠下心来把她送去靳强身边,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不希望姜暮和那边再有任何牵连,可在她自身难保的前提下,靳强似乎是在国内唯一可以依托的人了,他毕竟是姜暮的爸爸。
也许姜暮会怪她,怪她狠心丢下自己在这个时候出国,怪她突然选择和Chris结婚并移民,但姜迎寒并不希望自己的病情影响女儿的前途,与其让姜暮在这个时候面对手术有可能会失败的风险耗上大半年的心力,她仍然选择将这件事继续隐瞒下来。
“三个月前你妈妈接受了心脏手术。”
Chris坐在姜暮右手边,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明明严寒酷暑的天气,那无法阻挡的寒意还是从体内一阵阵袭卷她全身,眼泪根本止不住,瞬间就夺眶而出,她知道妈妈一直患有心绞痛,好多年了,也知道她长期服药,只是没想到口服药物的效果越来越差,会发展到需要动手术的地步,她焦急地询问情况。
Chris肯定地告诉她,手术还算不错,虽然后续还有一些治疗,但是命保下来了,现在姜迎寒已经出院了,在他来到中国前,他的大女儿已经从麦尔登回到家中照料她,会一直等到他回去。
而他此次前来也是征询姜暮的意见,如果她同意去澳洲读书,他会帮她办理留学手续,并接她过去,当然,如果她不愿意,他和姜迎寒会尊重她的选择。
可最后,Chris还是拍着她的手背对她郑重道:“你妈妈需要你。”
姜暮含着泪看着Chris,他似乎也要比过年见到的时候苍老了一些,他和妈妈是半路夫妻,愿意接受她的病情四处陪她看病并且一直照料着她,而自己却在过年的时候当着妈妈的面说出怀疑Chris是骗子的话,还为了回不回苏州过年的事情和她吵架,甚至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把房子卖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在往妈妈心口上捅刀子。
姜暮早已泣不成声,爸妈离婚后她还很小,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那些年妈妈没有再找人,一直是一个人带着她,努力赚钱供她上补习班,培养她学古筝,无论刮风下雨都独自带着她到处参加比赛和演出,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姜迎寒将全部的精力、关爱、时间、金钱全部投入在她身上,可在妈妈生死一线,甚至被推入手术室的那一刻,她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在国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生死未卜地躺在手术床上的时候,得多绝望啊!
姜暮把脸埋在双手间,她有什么理由拒绝Chris的提议,有什么理由不回到妈妈身边照顾她,有什么理由让Chris的大女儿替她尽这个义务。
她没有理由,在她听说姜迎寒的病情时,已经恨不得马上飞去她身边,巨大的愧疚让姜暮整个人都陷入无尽的自责中,她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妈妈的病,恨自己没有一直陪着她度过如此大的难关,恨自己的任性让妈妈一次又一次为她操心。
她只是一直,一直,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
不知道是对Chris说还是在对妈妈说,亦或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彻底粉碎,只是无意识地将内疚化为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Chris带着她到处办理出国手续,申请联系学校。
靳强几乎帮不上什么忙,请Chris来家中吃过两次饭,感谢他为暮暮到处奔波。
从了解学校概况,再到课程设置,专业选择,准备材料,到附中开证明,再根据审理要求,到指定医院体检,缴纳保险费用,填写无数的表格,拍照,人脸识别,几乎都是Chris陪着她一起商量解决,如果不是他,在这个时候,在靳朝下落不明,妈妈病情严重的情况下,姜暮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此期间,她没有停止向靳朝的手机发送信息,她把妈妈的情况通过短信告诉了他,她对他说她必须要去趟澳洲看望妈妈,可能会暂时留在妈妈身边读书,可这些对未来的打算也是在短短几天时间决定的,她对接下来的路也一片茫然,惶惶不安。
她不再每天都有时间去车行,闪电暂时寄养在三赖店里,而三赖最近也很忙,有好几次姜暮去找他,他的店门都是关着的。
等所有手续都陆续下来后,Chris订好了前往墨尔本的机票,而姜暮与靳朝失联已经快一个月了。
在她收到航班信息的那一刻,她站在小房间的窗户边,目光呆滞地望着那轮残月,没有时间了,如果靳朝再没有消息,她没有时间继续等下去了。
她将手机拿了起来,点开靳朝的头像,编辑了很长的一段,比如她对以后的打算,比如她计划什么时候再回来,再比如他们的未来。
可看着那些苍白的文字,姜暮忽然意识到,没有意义,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只要靳朝一天不出现,她想得再完美都没有任何意义。
她把所有内容一并删除,只给他发了一条:我要走了,如果你能看见,无论如何尽快联系我。想你的暮暮。
她以为这条信息也会和以往无数条信息一样石沉大海,不会有任何回复,可是在凌晨三点半的时候,姜暮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亮了,就像感应一样,她几乎同时睁开眼,看见被照亮的天花板怔了一会,才想起拿过手机,那个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的账号突然回了一条信息。
朝:明天上午我会让三赖去接你,见一面吧。
姜暮猛地坐起身盯着那条信息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激动得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后来姜暮便没再睡着,天刚亮就已经穿戴整齐联系三赖了。
她还记得那天并不算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阴云密布的,甚至还有些阴冷,着实有些反常。
她穿着一条浅色的连衣裙缩着手臂很早就等在路边,三赖开着他的白色小车来接她。
车子开了很久很久,久到姜暮以为都要出省了,可其实也不过两百多公里。
怀着忐忑的心情,姜暮一路上眼神紧紧盯着窗外,车子下了闸口开到了另一座城市,这里算是附近唯一有机场的地方,比起铜岗,这边要稍显发达,高楼也相对多一些,车子开进市区,随处可见的购物广场和办公楼,靳朝发给三赖的地址在一个巷子内,堵了一会才把车子开进去,里面是单行线,三赖将车子停在路边,右手就是那家蓝色门头的休闲吧。
他告诉姜暮:“有酒说的应该就是这里了。”
姜暮侧过头去看了眼门上挂着的“欢迎光临”木牌子,忽然开了口:“你早就联系上他了,对不对?”
三赖没有说话,姜暮转过头看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三赖眼神凝滞空洞地盯着前方,又突然耸了耸肩:“有酒这么交代的,你自己问他。”
姜暮渐渐拧起眉,三赖提醒道:“上去吧,他在二楼。”
……
这是一家吃甜品喝鸡尾酒的休闲吧,只不过中午前后人很少,一楼是点餐的地方,二楼和三楼是接客区,姜暮顺着楼梯一层一层走到了二楼。
二楼也依然没有人,桌椅都是空的,只有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在听见姜暮的脚步声时,他望向窗外的视线缓缓回了过来。
斑驳的阳光透过桐树叶子的缝隙照在他的身上,那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衫像幕布一样映着那些微微晃动的细碎影子,一双整齐的剑眉下是浓烈如墨的深邃眼眸,在看向她的那一瞬,漆黑的眼瞳里是诉不尽的岁月年华。
很多年后姜暮都始终无法忘怀那一幕,那是…她对靳朝最后的印象。
她还记得那次见面,从她在靳朝对面坐下来后,他们就望着彼此笑,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这样深深地看着对方,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有分别在即的悲伤。
她也记得靳朝给她点了一杯咖啡,一杯有着淡淡肉桂味道的香草拿铁。
他先开了口:“这段时间,担心坏了吧?”
不说还好,一说姜暮满心满眼的委屈都流露了出来,她问他:“你任务结束了吗?”
靳朝双手交握在咖啡杯的把手上对她说:“快了。”
他身上的衬衫是临时借来的,有些不合身,为了不让姜暮看出破绽,他把短了一截的袖子卷到了手肘处,倒也清爽干净。
她又问道:“那晚的夜明珠你看见了吗?”
他垂眸浅笑:“看见了。”
姜暮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所以你没在车里,爆炸的时候你不在车上对吗?”
靳朝不动声色地端起咖啡送入嘴边,也毫无痕迹地躲开了姜暮的触碰,很细微的动作,然而姜暮的心脏却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她脸色紧绷地盯着他,眼眸里噙着难以掩饰的难过,他喝了一口浓苦的咖啡,将杯子放回原处,低垂着视线对姜暮说:“我不是神,其实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姜暮的目光开始闪动不安,她出声问道:“什么意思?”
靳朝抬起视线看着她不安的样子,本来脸就不大,这段时间瘦得只剩颧骨了,他的眉峰轻轻皱起,又迅速挪开视线看向窗外,眼底的情绪被他及时隐藏起来,对她说:“你妈怎么样了?”
姜暮低下头来,声音哽咽:“手术过了,虽然还算顺利,但还在恢复期,具体情况要等过去以后才知道了。”
靳朝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早点过去,人要是生病还是有家人在身边好。”
姜暮眼里浮起一层水汽:“之前还问你要不要和我去南京,现在我自己却去不了了,你会怪我吗?”
靳朝回过视线,黑沉的眸里是缱绻温柔的光,声音很低很沉也很坚定地对她说:“你还年轻,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但是你妈等不了,人经过大手术心情很重要,你陪在她身边她会舒心一些,对康复也有利。”
姜暮紧紧抿着唇没说话,听见他继续说着:“那次你问我以后的打算,我对你说等晚几天再给你答案。
其实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我们的关系,说起来总有些违背常伦的感觉。
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和谁有什么发展,时机不合适,也没有精力,但这个人是你,不是别人。
你说你从小跟我闹惯了,在外面文文静静的,到我面前说哭就哭,说任性起来就使小性子,我能拿你怎么办?你想跟我,你知道我根本不会拒绝你,你从小想干什么我拒绝过你?”
姜暮认真听着他的话,握着杯子的手越来越紧,他只是盯着她笑,笑得清浅纵容。
对她说:“但这里面有多少是习惯,有多少是对异性的感觉我其实也很难分得清,你从小身边除了同学没有其他男性朋友,可能长到这么大也就接触过我,你对我有依赖很正常,就像你8、9岁的时候看见我和女同学走在一起没理你,你还会生气呢,那时候你对我是喜欢吗?当然不可能,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到底是男人和女人之间该有的感觉,还是只希望我是个能陪着你照顾你的哥哥?”
姜暮的心很乱,根本理不清靳朝偷换概念的说辞,只是陷入他说的这些话中,情绪起伏。
靳朝轻轻叹了一声,端起咖啡浅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着微晃的液体对她说:“我,到底是个男人,也有除了感情以外的冲动,之前对你做的那些事,是我轻率了,趁着你这次出国我们都冷静冷静。
你妈要是知道我们的事,对她的病情不会有任何帮助,你应该清楚的,她…对我存在一些看法,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你不要拿我给她添堵,惹她生气,听到没有?”
姜暮紧紧绷着自己的情绪,睫毛一直在轻颤。
靳朝垂下视线,喉咙紧了一下,还是对她说道:“你也去外面多接触一些人,也许到时候会发现比我好的人太多了。”
姜暮的眼前由清晰转为模糊,她不禁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可开口还是暴露了她崩溃的情绪,声音颤抖地问:“你要跟我分手吗?”
靳朝嘴角露出浅笑,身子向前倾去,对她说:“过来。”
姜暮趴在桌子上,将脸凑近,他抬起双手捧着她的颊,目光从她噙满泪水的眼到通红的鼻尖,停留在颤抖的唇上,冰凉的指尖微紧,好几次想不管不顾把她拉过来可最终只是抹掉她的泪,呼吸温热地对她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暮已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睫毛湿润地垂着眼眸,听见他说:“到了那边以后和你继父一家好好相处,要是处不来起码做做表面功夫,不要让你妈为难,听说那里风景漂亮的地方挺多的,没事的时候多出去走走,别总是窝在房里睡懒觉,多交些新朋友,不要怕跟人打招呼,人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外国人也不例外。
如果遇见合适的男孩,别刚认识就跟人回家,没几个男人像你哥我这么有定力。”
姜暮的眼泪划过靳朝的指尖,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帮她擦干,她声音咕哝着对他说:“你以为我谁的家都会去吗?我才不会跟别人回家,我会跟你回家还不是因为…因为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吗?”
自始至终,靳朝都含着很浅很淡的笑意看着她,他的轻松让姜暮感觉好像他们这次分别很快就能再见的,她只是去上学而已,等她再长大一些,她就能回来更加坚定地告诉他“你看,我都二十几岁了,还没忘了你,是真爱了吧?”
可她又很害怕,害怕这一走他们的生活又会天翻地覆,他们不是小孩子了,没有那么多的九年还能分别。
她抬起湿漉漉的睫毛,死死咬着唇望着眼前的靳朝,问道:“要是我走了以后你和别人好了,我会跟你断绝关系,再也不回国了,让你惦记一辈子的,你知道吗?”
靳朝无奈地扯了下嘴角:“那岂不是白瞎了我一张脸?”
姜暮气得直起身子坐了回去狠狠瞪着他,那副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脆弱得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她。
靳朝不忍再逗她,对她保证道:“在没确定你开始一段新恋情之前,我不会找别人。”
姜暮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握着锁骨之间的小玉珠问他:“那,那这个需要还你吗?”
靳朝看着她小心翼翼又舍不得的样子,目光软了下来:“留着吧。”
他们没有待很久,一杯咖啡的时间,靳朝便告诉她:“楼下是违停,三赖要在车上憋坏了,走吧。”
姜暮望了他很久,站起身朝他走了过去,靳朝的神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稳了下来抬头看着她,姜暮停在他身边扬起双臂问道:“走之前能抱抱吗?”
靳朝的指节不断收紧,仿若要把杯子捏碎,可他只是挂着淡笑对她说:“还是不了吧,下次见面给你抱个够,你先走,我还要等个人。”
姜暮的手落了空,像溺水后失去挣扎的人儿,终究放弃了抵抗。
……
楼梯上的声音消失后,靳朝便一直望着窗外,金疯子从三楼下来了,走到靳朝身边对他说:“你真是够了,不是跟我说可以装假肢了吗?谷医生刚才在电话里把我臭骂一顿,说创面愈合最快也要半年以后才能装,你连我都忽悠,他让你要是不想二次手术就赶紧回医院。”
靳朝的目光没有从窗外移开,声音透着难掩的落寞:“不急,等他们走了,我不是…怕她瞧出来吗?”
金疯子抹了一把鼻子:“都走了还不告诉她,你就真不怕她找个外国小子撇了你?”
这番话到底还是让靳朝的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是人就会有贪恋,没尝过也就算了,可一旦尝过甜头又怎么舍得放开。
他喉咙微微滚动,将那些不甘的情绪埋进心底,声音很沉地开了口:“她才知道妈病了,肯定受了不小的打击,再让她知道我的事,你说她是留下来照顾我?还是去陪她妈呢?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经够难的了,后面还要上大学,不能耽误她,与其两个人都痛苦,不如一个人自由了。”
靳朝忍着左腿的疼痛看着姜暮上了车,他没有眨眼,怕这一眨眼就是一辈子了。
他只是很庆幸那一晚他没有碰她,以后她还能清清白白地开始自己的人生。
姜暮落下车窗,白净的小脸探了出来不舍地抬起头望着他的方向。
他是个没有泪腺的人,颠沛流离二十余载,几经起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不堪一击,可那辆白色本田开走的一瞬,他到底还是红了眼眶。
……
回去的路上,姜暮心里很不安,小时候和靳朝分别总觉得是短暂的事,转眼还能见,现在长大才知道距离有多可怕,隔着几个省他们都能失去联系,以后隔着太平洋,他们又变回了无法相交的轨道,前面的路,遥远漫长,没有尽头。
开回铜岗的时候,三赖问她:“几号走?”
姜暮回过神告诉他:“28号。”
三赖沉默了。
姜暮想起什么说道:“对了,闪电的事情我咨询过了,它的疫苗正好要到期了没法跟我一起入境,下个月能麻烦你帮它接种完疫苗然后送它一程吗?到时候我会替它定好宠物箱。”
三赖握着方向盘没说话,半晌,他突然出声道:“暮暮啊,我可能得告诉你个坏消息。”
姜暮坐直身子问道:“什么?”
“闪电走丢了。”
姜暮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问道:“你说什么?走丢了?怎么可能?”
三赖撇了她一眼对她说:“前段时间不就跟你说最好给它做绝育吗?这一发情起来,放出去就不知道溜到哪了,昨晚我以为它到后面跑一圈也就回来了,再去找就一直没找到。”
说着三赖将车子停在靳强家楼下,眼含歉疚地望着难过的姜暮,对她说:“是我没看好它,你别急,这狗发情啊,我有经验,说不定给家门口哪条妖娆的母狗勾了过去,浪个几天还能找回来的,狗认识家,指不准还能给你骗个媳妇回来,要是后面它回来我再告诉你。
就是它不回来了,以后让西施再给你生条更俊的给你寄去,好不?”
姜暮擦着眼睛撇向窗外,养了这么长时间,有感情了,想带它走,偏偏这时候找不到了,怎么可能不着急,只是这事也没法去怪三赖。
姜暮嗅着鼻子说:“那还是麻烦你多留意了,要是它回来了一定得告诉我。”
三赖看着车前挡,神情隐晦地点了点头。
姜暮转头看了眼三赖留长后飘逸的小卷发,越来越有日式颓废感了,她不禁问道:“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全名。”
三赖欲言又止,干脆顺手把一旁的行车证扔给她,姜暮打开小本本看见姓名那栏写着“赖哈莫”,吃惊道:“你叫癞.□□?”
“……不重要。”三赖一把夺过行车证再次扔到一边去。
要说起来,他和老赖的不解之仇大概从出生取名时就奠定了,所以他从来不给人喊他本名。
姜暮和他道别下了车后,三赖又突然落下车窗对着她的背影喊了句:“姜小暮。”
她回过头来,清丽的面庞迎着光线,那是她最美好的年纪,来过这里,留下倩影。
三赖望着她,笑得不正经中带着丝捕捉不到的痕迹对她说:“以后要是有酒不要你,你出国又过得不开心,回来,三赖哥要你,保证每天给你吃大鸡腿,养得白白胖胖的。”
阳光从龟裂的云层中间洒下道道光束,在她瞳孔里投下锦瑟华年。
……
医院的阳台能看见楼下的合欢树,夏季的时候,合欢花开,淡粉色的合瓣花冠在轻风微拂下总是有种毛绒绒的柔软感,靳朝坐在轮椅上,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他总是想起那两晚暮暮睡在他身边的时候,她短短的发尾也是这样撩着他的脸,痒痒绒绒的,一整晚让人难以入眠,却又出奇得心安,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门响了,靳朝没有回头,也没有动,自从那天见过姜暮后,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太上心。
三赖走到阳台上,靠在一边,瞧了眼还没动的饭菜,长叹了一声。
靳朝没有抬眼,只是问了句:“她走了?”
三赖将手中的开盖式打火机弄得脆香,回道:“不走留下来过年吗?”
靳朝没再出声,整个人仿若静止了一般。
“听说你见姜暮的时候还找人弄了条假肢啊?真是够胡来的,别那么急着站,养好了再说。”
“不急了,她走了我就不急了。”
良久,三赖突然说了句:“铁公鸡落网了。”
铁公鸡原名王牧,三月份的时候,有天夜里金疯子跟兄弟喝完酒回车行拿东西,出来在附近打车看见了万老板的奥迪,车子一闪而过,他瞧见后座的人长得很像铁公鸡,但这事,他一直没说,那晚他喝得大,不确定有没有看错,怕万一没有的事胡说八道伤了兄弟们的感情。
直到比赛那天,金疯子看见突然离开的铁公鸡叫住他问他去哪?铁公鸡神色慌张地说回车行拿东西,之后赶来的姜暮和三赖却说铁公鸡根本没回去,他才感觉到不对劲,可那时候已经迟了。
当年靳朝吃官司,他的家人忙着他妹的病,身边都是兄弟挺他,就连烟都是兄弟们凑钱整条整条给他往里送。
后来他跟万老板闹僵了,很多兄弟讲义气也从万记离开了,在他决定出来单干时,王牧知道他缺钱,甚至一句话都没问就掏钱出来跟他合搞。
从万记离开是一回事,但和靳朝一起搞车行等于公然和万老板为敌,王牧还是站出来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
靳朝是个重感情的人,这么多年走过来,把身边的兄弟看得很重,可他也只是个普通人,有情感有软肋。
他高中时在万记就认识了王牧,共事多年早就像亲兄弟一样默契,正因为王牧对他太了解,才知道他有多谨慎,也知道他对车子的细致和专注,他和靳朝互相扶持多年,不会有第二个铁公鸡。
在比赛场上,他是靳朝最信任的合伙人,吃饭抽烟上厕所都是轮流去,为的就是保证车子不被外人动。
所以直到最后一刻赛前检查的时候王牧才动手,那时候的靳朝已经没有时间再试车了,当发动机输出扭矩到最大值,车子就会出问题,这是必然的结果。
可是家人和兄弟之间,王牧选择了家人,而这一次,靳朝是被最信任的兄弟卖了,这对他来说是根本无法躲避的致命一击。
王牧为他的选择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但换来的却是家人的平安无事,这世上的事,有多少决定是身不由己,有多少看似是让你选却根本选无可选的前路。
最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靳朝出事后反而排除了嫌疑,跑在第二的男人被锁定了,卢警官他们先一步逮捕了他,经过一晚的秘密审问第二天就把这人放了,后来这人便和万老板来往过密并放出一些消息,引得上头人对万老板起了疑心。
一旦万老板那头的货源中断了,靳朝这里的渠道就会流通起来,这样他便掌握了一批更庞大的名单,这对案情进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他永远失去了他的左腿。
姜暮放的烟花救了靳朝一条命,为他争取了两秒的时间,也就是那两秒的时间他解开了安全带。
卢警官他们赶到的时候,靳朝已经失去了知觉,铜岗没有很好的医疗条件,只能连夜送到更大的市立医院,两次手术人都是没有知觉的,左腿缺血性坏死,为了保命不得不截肢。
他并不是神,没有金刚护体,也无法料事如神,他只是在他认为对的道路上如履薄冰地走着每一步。
有收获,也势必要付出代价。
……
三赖看着靳朝,问道:“要起诉吗?”
他向来无坚不摧的眸光终还是有了裂缝,神情凝滞地盯着某处,三赖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是最终,他落了两个字:“算了。”
三赖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他又何尝不是。
他将打火机拍在阳台边说道:“昨天夜里金疯子喊我喝酒,大老爷们哭得跟什么样的,说对不起你,他大意了,今天喊他来,他说没脸见你。”
靳朝垂下眸,摇了摇头:“你和他说,我后面还有好些事得麻烦他,他不见我可不行。”
三赖点了点头,忽而又玩笑道:“暮暮走前我跟她说了,要是你不要她,她去那边又过不好,回来我要她,你猜她回什么?”
靳朝终于视线微动,转头看向他,三赖撇了下嘴角:“她说你不会不要她的。”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三赖敛了表情,有些认真地问道:“真决定了?”
靳朝看着阳台外湛蓝的天空,陷入了某种回忆里:“她妈妈怀她的时候身体一直不好,八个多月早产生下的她,刚出生的时候就4斤多,我跟她爸在玻璃外面看见她躺在保温箱里,那时候我在想,这么小的人能养活吗?
所以从小能让着她的地方我都尽量让着,总觉得她能养活不太容易,吃东西又挑,吃的也少,还总是发烧感冒,一到换季就得往医院跑,特别爱哭,看到一点大的虫子都要伸手要我抱,能被吓得哭半天。”
三赖靠在阳台边安静地听着,想到那个画面嘴角微扬,靳朝想起暮暮小时候的样子,眼里总算有了点光:“也好哄,打个岔说个其他事她就笑了。小时候想,她以后嫁人了,一定也得找个会哄她的,知道她脾气,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害怕什么,讨厌什么,万一要是找个让她吃苦的,我可不揍死他。”
靳朝的神情渐渐暗了下来,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落寞寂寥,嘴角泛着苦笑:“你说…我总不能揍死我自己吧?把她留在身边,让她以后跟着我吃残疾人津贴吗?”
“三赖啊,我是个废人了……”
他缓缓抬起头,轻风拂着合欢花,再远处夕阳的光辉渐渐消失,归于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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