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综合体育馆苏一灿很熟悉,轻车熟路找到二中的休息室,还没进去,就听见“砰”得一声,拳头砸在柜子上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岑莳的低吼声:“去给我把门关起来。”
何礼沐绕过柜子走到门口刚准备关门,便看见正好进来的苏一灿,苏一灿对他摆摆手,回身将门轻轻带上,何礼沐沉默地走回休息室,靠在柜子边。
此时休息室里弥漫着前所未有的低气压,赵琦篮球服直接被撕了,殷佐双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指关节泛着血,红肿一片,魏朱脖子上也一道深深的血印子,11个队员或坐或站,狼狈不堪。
岑莳上去拽起赵琦破烂不堪的篮球服,将他硬生生从木凳上提了起来,几乎将他双脚离地,语气狠戾:“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坐板凳了吗?打球不用脑子用嘴巴?垃圾话是像你这样喷的?你他妈没把对手摧毁,先把自己点了,拉着全队跟你同归于尽?是吧队长。”
那“队长”两个字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赵琦脸上,让他感觉浑身得火辣辣地疼。
说完岑莳将赵琦往铁柜上一砸,转手就薅起殷佐:“你凭什么认为整个队要为你一个人服务,你去突破,去得分,所有人为你抢篮板?万向阳也被针对,他做了什么,他可以为其他队友牵制对手,而你呢?我是不是早跟你说过,篮球可以用来打比赛,但不能用来打人,你他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需不需要我找个翻译过来用八国语言说给你听?”
他狠狠松开殷佐望向所有人:“我曾经的兄弟,因为在街球场上和人飙垃圾话,将人重伤,至今关在SouthFlorida监狱。”
此话一出,所有原本沉默的小子们陆续擡起头望向岑莳,眼里涌动着复杂的光。
岑莳的语气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强硬:“垃圾话不是像你们这样用的,能做到用垃圾话引诱对手犯规?用垃圾话攻克对手心理防线?还是用垃圾话套出对方战术?
不能,你们飙垃圾话的目的是什么?图嘴巴快活?多涨五斤肉?你们以为打篮球光有运动细胞就行了?没有心理防线,没有篮球智商,没有全局观。
北中这个队伍还算是循规蹈矩,要想走得长远,你们会遇到更阴险的队伍,是不是都用拳头和嘴巴解决?如果所有事情都能用拳头和嘴巴解决,我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这些废话……”
这是苏一灿认识岑莳以来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也是岑莳进入二中篮球队执教以来第一次在队员面前动怒,休息室里除了岑莳的声音,所有人连呼吸声都变轻了,整个空间里弥漫着男孩子们汗液的味道和压抑的沉闷,没有人出声,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苏一灿只是靠在门上,擡起头看着灯管发出的白光,好像岁月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差不多的休息室,那次比赛前她偷跑出去半个小时被教练训斥,教练让她干脆回家去,她难过地对教练说:“我想游泳。”
眼睫颤动间,面前落下一道阴影,岑莳刚准备走出休息室,撞上靠在门上的苏一灿,不禁怔了下,垂下眸看着她:“你…一直都在?”
苏一灿点了下头让开身,岑莳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的样子,对她说:“我回去看看处理结果。”
他拉开门大步走上过道,苏一灿也默默出去跟在他的身后往场内走,却在走到过道尽头时,岑莳缓缓停下脚步,苏一灿擡起头,他们前方站着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堵住了去路。
那人脸形较方,眉骨处有道淡淡的疤痕,穿着黑色夹克牛仔裤,停在他们面前朝岑莳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好久不见啊。”
岑莳淡淡地掠着他,苏一灿侧过头问了句:“你认识?”
岑莳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那人略微勾了下嘴角,轻笑一声:“不用回去看了,你们队被禁赛了,本来还想着后面的比赛会会你,可惜了,你打过NBA有什么用?下面都是一群不中用的。”
岑莳的眼眸紧了下,但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已经料到这个结果,只是对于面前这个人挑衅的语气有些反感。
就在他刚准备转身之际,这个男人缓缓将右手拿到胸前,这时苏一灿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戴着个黑色皮手套。
只见他一边缓缓取下手套一边说:“看来是忘了我,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就在他手套取下的那一刻,苏一灿看见这人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少了一根小拇指,瞬间,她感觉血液倒流,她似乎想起什么,猛地去看岑莳,岑莳已经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而这个男人只是再次缓缓将手套戴上对着他的背影说道:“我能逼你离开中国一次,就能逼走你第二次,这里不欢迎美国狗。”
岑莳的脚步顿了下,但仅仅只是顿了一下,便再次擡脚大步离开。
苏一灿心底的怒气突然就烧了起来,她几步逼近这个男人,一眼看见他脖子上的蓝色挂绳,顺着挂绳掠见了他胸牌上那个熟悉的校徽。
她嘴角划过一道冷弧,声音讽刺:“原来是八中的教练啊,下次你们黄校长来我家拜访的时候,我一定好好问问他招教练的标准是什么?是不是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种族歧视为标准?CBA也有很多外援,你刚才这番观点真应该发到网上。”
说完苏一灿轻蔑地扫了眼他的手套转过身,秦刚莫名其妙地盯着她问了句:“你谁啊你?”
苏一灿轻笑道:“你爸爸都不认识了?”
秦刚才骂了句:“你他妈……”
忽然从休息室的过道冲出一群大男孩站在苏一灿面前满脸煞气地盯着秦刚,苏一灿看着面前的赵琦一行人,愣了下,而后缓缓转过身面向秦刚,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你说谁妈?”
她双手抱胸,身形修长,五官冷艳,而她的身后是一群人高马大的热火少年,秦刚看了他们一眼,啐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过道上,苏一灿才转过身看着这群人,低声问了句:“刚才八中教练的话都听见了?”
事实情况是,岑莳刚离开,他们就跟了出来,本来也都是想出来了解处理结果,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情况,何礼沐用手拦了下,大家都停在拐弯处没走出来,自然也都听见了可能会被禁赛的结果,此时纷纷低下头一言不发。
苏一灿叹了声:“你们教练不容易。”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了,该说的岑莳刚才都说了,她见苗英音眼睛都红了,拍了拍他:“行了,换好衣服都回去休息吧。”
说完苏一灿便走回了内场,一群小子再次回到更衣间,不知道谁突然冒了句:“我找到岑教练原来的比赛视频了。”
一群人赤着上身顿时全围了过去,休息室里再次空前得安静,只有手机里发出的声音,岑莳没有过于夸张的肌肉,没有宽大的身躯,193的个头在职业赛身高中也并不突出,但只要他动起来后,他的打法、身段、技巧、配合像水一样流畅,无论是中场附近的急停跳投,还是花式过人后的三分远射,甚至那自信地回眸一笑,无一例外演绎着一个强者对于赛事的把控能力。
于是那句“你打过NBA有什么用?下面都是一群不中用的”的话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久久挥之不去。
……
苏一灿回到场内后,梁主任和丁组长还在和主办方交涉,但听江崇的意思基本上结果已经确定了,由于是二中这边先动的手,并且是宁市举办高中联赛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恶劣的群体斗殴事件,所以二中这次秋季赛被勒令退赛,取消前面几场比赛的成绩,北中那边参与打架的队员也取消了接下来的参赛资格,处理结果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苏一灿在场中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岑莳的身影,打电话给他,他也不接,于是她顺着体育馆一路往外找,踏上回廊时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声:“苏一灿。”
她闻声回过头,随即愣了下:“潘,潘教练?”
说着一头短发的潘教练笑着朝她大步走来:“真是你啊?刚才看了你一路都没敢认你。”
苏一灿有些动容地回望着她,潘蓉是当初她在省队的主教练,那时她三十几岁,向来以严厉凶狠著称,对她们这些小丫头丝毫不松懈,可到底岁月变迁,再次见到潘教练,她头上也有了些白丝,如果不是刚才她出声,苏一灿也有些认不出她了。
潘教练一直瞧着她,似乎有些激动的样子:“你今天来这里是?”
纵使苏一灿现在已经是很多学生的老师了,可面对当年的主教练,依然有些拘谨,双手放在身前回道:“学校篮球队来打比赛,我过来看看的。”
潘教练点点头:“是的,我听说了,你回去教体育了。”
“您呢?今天也有比赛?”
“我受邀过来当裁判,顺便看看有没有好苗子,现在小丫头没你们那时候能吃苦了,对了,你爸爸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苏一灿笑了笑。
一个是曾经最看好的运动员,一个是曾经最敬重的主教练,多年后两人再次在市体馆巧遇,内心百感交集却又一时相对无言。
直到有人在远处喊了声:“潘老师,差不多了。”
潘教练朝那人点点头,然后拉着苏一灿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她说:“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吧,我有些事想找你谈谈。”
苏一灿的手被潘教练握在掌心,这个她曾经听见名字就害怕的存在,如今却像个久违的亲人,蔼然可亲地对她笑道:“回你的老家来看看,看看现在的孩子们,这次不许放我鸽子。”
苏一灿垂着视线,当听到“老家”两个字时,鼻尖酸涩,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怀涌入心中紧紧纠缠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潘教练走后,她站在原地出神地望着她的身影,她没有原来挺拔了,也似乎老了许多,她的出现让苏一灿意识到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回去过。
突然一声极轻地“啪嗒”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头去,看见台阶下的石凳子上正坐着个人,嘴里叼着烟,单手摆弄着一个金属扣环,而那金属撞击的声音正是出自他的手中。
苏一灿找了他一整个场馆,没想到他跑来这里抽烟了,并且不知道坐那多久了,一颗修剪圆润的海桐树挡着,她差点没看见他。
苏一灿绕过海桐树,几步下了台阶走到他面前,岑莳慢悠悠地擡起头看她,太阳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缓缓下落,红色的光晕镀在岑莳的脸上,让他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
苏一灿对他说道:“烟灭了。”
岑莳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一个手肘撑在身后的石桌上,另一只手把玩着那个金属扣环,她见岑莳没反应,干脆直接上手夺过他叼在嘴上的烟几步走到旁边垃圾桶灭了。
然后折返回来对他说:“都散了,跟我回家。”
岑莳垂着眼睫,仍然没动,苏一灿弯下腰声音轻了些对他说:“他们都走了,跟我回家好吗?”
岑莳浓密的睫毛缓缓擡起时,漂亮的茶色瞳仁仿若散着一圈易碎的光,难以拼凑,苏一灿微微蹙了下眉,伸出手将他从石凳子上拽了起来,他没有抗拒,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斜阳的光辉,苏一灿拉着他往体育馆外走,他也没有挣脱,就这样一路被她拉上了出租车。
路上岑莳很沉默,手上来回摆弄着那个金属扣环,苏一灿几次想和他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她没有经历过他9岁那年的遭遇,或者说她的确在他9岁那年碰到过他,也差点有机会拯救他,可最终她没能为他做什么,当他被人领去派出所时,当那么多陌生的警察问他话时,当他唯一在乎的妈妈用失望难过的眼神看着他时,他一定很害怕吧。
那根断掉的手指将他彻底推入深渊,也推离了这片大地,多年后在这样的情况再次遇见当年那人,她料想岑莳应该很不好受。
一句“美国狗”和当年的“Chink”一样,这从来不是他的原罪,却让他颠沛流离,心无所归。
苏一灿的睫毛轻颤间拍了拍他的膝盖,声音放柔了些,歪着头问他:“回去想吃什么?”
岑莳缓缓转头看着她,眼里没什么神采,然后突然将脑袋枕在她的肩膀上闭了眼,苏一灿僵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肩膀,刚准备推开他的头,想想比赛这么多天他带着一帮问题少年肯定没睡好,估计是累了。
她没有喊他,一直到出租车停在家门口,她才叫醒他,岑莳睁开眼后整个人的神态有种没睡醒的蒙圈感,下了出租车就站在路边上,也不知道进家,苏一灿见他那样好笑,干脆拽着他的手腕将他往院子拉,顺带说了他一句:“你是不是一觉睡傻了?”
岑莳勾住她的小拇指跟着她一路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