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莳修长的身影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轮廓半明半暗,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一个金属扣。
那一瞬苏一灿感到一些无所适从,刚接到这个弟弟没几个小时,自己所有的狼狈都展现在了这个陌生人面前,那种类似丢脸和抓狂的感受让她在瞬间情绪暴走。
她低着头大步从岑莳面前下了楼,快三十的人了,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她的确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糟心,此时此刻,她只想一个人待着。
从三楼到二楼再到一楼,穿过大厅,身后的脚步如影随形,像鬼魅的影子怎么甩都甩不掉,提醒着她当下的狼狈不堪。
一直出了派出所,苏一灿压了多时的火突然发了出来,停住脚步回过头就说道:“岑莳是吧?谢谢你刚才挺身而出,正义是没错,但好事不是这样做的,幸亏刚才那人没事,不管你在国外的生活环境多优渥,父母多惯着你,这里是中国,China!OK?人不是随便可以打的,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懂吗?你是中国国籍吗?你要不是还有被遣返的风险,也就是你今天刚来有可能明天就得回家,我爸妈让我照顾你,我不想第一天接到人就直接把你送走了…”
派出所门口停了几辆警车,街道上雾蒙蒙的,偶尔有辆黄色的出租车飞驰而过,溅起一阵水花,空气中是江淮流域特有的湿热粘腻感。
岑莳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心不在焉地听着苏一灿教育自己,耐心地等着她发泄,眼神淡淡地睨着她,猜测到底是怎样的经历造就了她如此流利的训人模式,还不带换气的?
此时苏一灿双手叉着腰,整个人处于暴躁的状态,在她的另一边有个排烟管从玻璃窗伸出来,排烟管此时正冒着烟,岑莳稍微再退一步,换个角度眯起眼,视觉差正好让那撮烟从苏一灿的头顶往上飘,配合着她滔滔不绝,怒气冲冲的表情,活像真人版七窍生烟。
岑莳嘴角忽然就浮起一丝玩味,恰在这时苏一灿正好转头,无名火蹭得就蹿了上来,扬了几个声调:“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天际边厚重的乌云随着风往东飘去,耳边磅礴的大雨依然无休止地砸在大地上,让这座陌生的城市显得更加寂寥。
岑莳望着越飘越远的云层,竟然有些怀念这喋喋不休的中文式教育。
他收回目光垂下脑袋,想着以前自己是怎么应付这种情况的?
哦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了,擡起视线,眼角下垂,透出几许无辜的神色:“我饿了…”
苏一灿在听见这句话后,果然声音戛然而止,事实上,她整个人都怔愣了一下,那暴躁的情绪仿佛瞬间神奇般消散了。
准确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三个字,可岑莳的声音偏偏有种麦片泡在牛奶里的松软甘甜,还带着股独一无二的懒散,直击人心。
她从来不知道哪个男人能把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说得介于撒娇和无奈之间,偏偏神态自若,毫无违和感,让人脾气全无,真是奇了怪了。
此时苏一灿才突然意识到,接到人后一路拖着他跑来市区,眼看天都要黑了,还让人空着肚子,关键他也是为了自己惹了麻烦还受了伤,再说他难免有些没人性。
她收起满腹牢骚,先是带着岑莳找了家药房,买了点消毒碘伏和纱布,在车上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岑莳老老实实地将受伤的手伸给她,苏一灿让他放平就放平,让他曲着就曲着,倒是听话得很。
岑莳手放平的时候还无意识地比了下,发现苏一灿的手在他面前小得一拳可握,似乎还软软的,他只要一翻掌心便能攥住,不禁弯了下眼角。
夜幕低垂,车里开着灯,光线偏黄,视线不算好,所以苏一灿神态认真,问了他一声:“疼吗?”
半晌没听见他说话,苏一灿擡了下视线,看见岑莳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仔细地盯她看,浓密的睫毛是天生往上微翘的,眉骨长得像西方人,很深邃,苏一灿心软了几分,又说了句:“疼说哦。”
经她提醒,岑莳非常配合地微微皱了下眉,表示:“疼。”
他这一说,苏一灿低下头手里更加轻柔了一些,岑莳眉眼随即舒展开。
苏一灿替他处理伤时,还顺带说了一句:“你刚才在店里不点吃的一个人喝什么啤酒?”
“身上没干透,冷。”
苏一灿彻底闭嘴了,竟然觉得自己没照顾好弟弟,让他回国第一天就跟着她吃苦了。
为了填饱他肚子,苏一灿带岑莳在附近找了家烤肉店,烤肉店是韩式的,得自己烤,岑莳手有伤,烤肉的重任只有落在苏一灿身上,然后岑莳当真没跟她客气,规规矩矩地坐着,等着投喂。
关键,苏一灿投喂的速度根本跟不上他吃的速度,那一盘肉刚到他面前,立马席卷残云,让苏一灿深刻怀疑这弟弟是从美利坚逃荒回来的。
突然就母性大发,有些心疼地给他烤了一晚上肉,对她亲妈都没这么孝顺过。
虽然岑莳吃得全神贯注,但依然无法阻挡四面八方那些如饥似渴的眼神,主要这家伙长了一张无法让人忽视的混血面孔,不笑的时候像年轻时的尊龙,棱角清晰,笑起来又有种池昌旭的干净腼腆,绝对有让广大女性同胞为他满地生娃的冲动,就他刚才起身去拿小料的空档,苏一灿就瞧见不止一个姑娘找他搭讪,好在苏一灿自认为比较有人性,不会干出残害花朵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当然烤肉归烤肉,她还是不免俗地发挥人民教师的职业病,多唠叨了几句:“像刚才那种男的,不用理他,你是不是原来在家没怎么吃过苦,觉得他动了你,特委屈啊?”
岑莳吃得差不多了,有些意兴阑珊地伸长了腿:“是挺委屈。”
“我刚才说你也没有怪你的意思,看你长得白白净净的就知道被家里人保护得挺好,没事,到这来,有姐在,不能让你吃亏的。”
岑莳眼里挑起一丝笑意,顺着她的话乖乖应了声“好”。
结束了一顿晚餐,苏一灿的胳膊酸得都快擡不起来了,并且暗暗决定后面坚决不带这祖宗吃烤肉。
她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找服务员结账,服务员告诉她单买过了,她一回头,岑小弟很绅士地站在烤肉店门口吹着风等她,苏一灿又一阵过意不去,多懂事的大好男儿,郭春华女士当年咋就没给她生个这么听话的弟弟?
回去的路上比较漫长,从市区开到凤溪要一个多小时,又碰到上下班高峰堵车,足足开了两个小时。
苏一灿对岑莳说:“要累就睡会。”
岑莳说了声“那辛苦你了”,然后足足睡了两个小时。
在苏一灿还小的时候,凤溪是个小县城,房屋围着石舀湖而建,每逢夏季,周围城市的人都喜欢驱车来度假,吃小龙虾。
大概在苏一灿初三那年,凤溪从县改成区,成了宁市的一个郊区,跟宁市几大主城区相比,这里生活节奏慢,街道很多还维持着古色古香的江南风韵。
一路开回家大雨就没停过,车子开进院门,苏一灿才将睡得昏天暗地的岑莳拍醒,他的那头卷发在车灯下更加凌乱了,仿若一个科学怪物,还双目空洞地盯着苏一灿家的老房子,有些一言难尽地问了句:“你住这里?”
“……这是我家,下车。”
于是岑莳好不容易干透的T恤一下车全又淋湿了,就这样冒雨把他自己三个大箱子擡进门廊放着,苏一灿打开门廊前吊着的那盏灯泡,顿时灯泡黄不拉几的光就在岑莳左眼皮子边三毫米的距离亮了起来,把他惊了一下。
他擡起中指对着灯泡弹了一把,“次啦”一声,灯泡灭了,苏一灿立马转过头瞪着他:“怎么回事?”
“……我就…抚摸了一下。”
“你以为会用抚摸这个词我就听不到声音了?”
“你家灯泡装得太低了。”
“我家也没有来过一米九往上走的巨人。”
“我其实不高。”
苏一灿一口气差点就没上来,一个一米九的人说自己不高,就像马爸爸说自己不会赚钱,迈克尔杰克逊说自己不会跳舞,帕瓦罗蒂说自己唱歌难听一样可笑。
但此时此刻,苏一灿一身疲惫,懒得跟他站在大门外面争论身高的问题,她一把打开家门,开了墙上的电灯按钮。
当客厅灯亮起来的那一刻,岑莳也并没有觉得这个灯亮着和灭着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要说这房子还是苏一灿出生那年的装修风格,墙壁刷的漆是诡异的绿色,伴随着一块块斑驳的起皮,头顶老式三叶片旋转吊扇,就地上在苏一灿初中的时候家里贴了几块瓷砖,如今也花的花,裂的裂。
想当年苏一灿还在上学时,家里条件好的同学都住上了楼房,苏一灿家里住的是老区的平房,一度让盛米悦她们以为苏一灿是特困生。
出了学校大家才知道苏一灿妈妈是第一医院的主治医师,爸爸是凤溪体校的校长,标准高知家庭,她家老房子想当初也是苏一灿老爸单位分配的,片区虽破也不是一般人能得进去的。
苏一灿高中后她爸从凤溪体校调去了市里的体校,他们也举家搬去市区住进正规小区,这凤溪的老房子就一直闲置着,直到苏一灿大学毕业回来当老师才重新搬进来。
本来爸妈想给她翻新一下再住,但附近这几年就要拆迁了,她嫌装修麻烦,也懒得折腾。
父母当初认为她在风溪顶多待个两年过渡一下,结婚后迟早回市区住,也就放任她去了。
导致来过的人都会有种错觉,哪个剧组想要拍灵异题材的影视剧,借用她家基本可以不用改造直接上镜头的那种。
岑莳站在大门口硬是愣了老半天没有踏进去,苏一灿回眼瞅了他一下:“要是住不惯,刚才拐过来的路口再往前大概十来米有家汉庭,对面是凤溪唯一一家星级酒店,我可以送你过去。”
岑莳二话不说,回身将自己三个大箱子搬了进来,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就欣赏你家这叙利亚的装修风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