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这件事在施念成长的这二十几年里从没亲身体验过,对她来说是无比陌生的。
当她刚意识到发生地震时,脑子里那些所谓的逃生知识全都真空了,人突然置于灾难中,更多的是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去抓身边所能抓到的所有东西来维持平衡。
但次声波导致她身体强烈不适,怎么都站不起来,就看见旁边一排衣柜在不停摇晃,她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千万别倒下来,千万别倒下来,如果倒下来,她根本就不可能躲得掉,混乱中她几乎是依着本能往椅子下面爬寻求遮蔽。
更为绝望的是,她的这间小屋是单独的,没有其他客人,她刚才从后门绕进来也没有告诉工作人员,换言之,外面的人很有可能根本不知道她在更衣间。
就那么一刹那的功夫,施念感觉到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吞噬着,她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交代在这异国他乡。
在这个想法诞生的时候,房间里灯光闪烁,然后毫无征兆地灭了,世界陷入无休止的黑暗,她的心脏顿时沉入底,空了。
“轰”得撞击声在门上响起,然后一阵刺痛穿过她的耳膜,她突然就耳鸣了,所有声音顷刻消失,她看见有人把门撞开,看见有道身影冲了进来,但她什么也听不见,她的世界突然就变成了静音,那种无限的惊恐从四面八方攻击着她。
她感觉有人扯住了她的腰将她从板凳下拖了出来,她看清是关铭,他在不停对她说话,她什么都听不清,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关铭干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施念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腾空,她本能地拽着关铭的衣服不让自己从他身上掉下去,指着衣柜大喊:“东西,东西在那。”
关铭顺手一拽塞进她怀里就往外冲,过程很混乱,就像在逃命,刚冲到外面差点因为晃动两人要摔出去,好在关铭始终没有松开她,她死死攀着关铭的肩膀,从来没有一刻觉得一个男人可以如此坚实强大。
等关铭把她抱出来后,施念才看见好多人都在外面,除了他们的院子,周围温泉屋不停有人往外跑,真正跑出来的时候震动已经在减轻了,关铭在院中空旷的地方将她放了下来。
这时那些模糊的声音在施念耳中突然放大,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日语英语中文参杂着,情况无比混乱。
关铭快速脱下外套将她裹了个严实问道:“哪只腿摔到了?”
施念终于能听清他说话了,回道:“什么?我没摔到腿。”
这个时候关铭居然还能笑出来:“那是被吓着了?我刚才问你能不能走,你摇头。”
“不是,我刚才耳鸣了,听不见你说话。”
施念这才反应过来关铭怎么会突然把她抱起来往外跑了,原来以为她腿摔着了。
关铭确定她腿没问题后,擡头往她身后找了一圈,喊道:“姜琨。”
姜琨随即小跑过来:“没事吧都?我靠你都把我吓死了,我说你好好往里跑干嘛呢?”
关铭对他勾勾手:“围巾给我。”
姜琨将围巾从脖子上取下给关铭,关铭直接就在施念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往上一拉遮住了她半张脸。
施念已经被这地震干懵了,早已想不起来这茬,这会源源不断的人往外跑,辛亏关铭没乱,不然她就麻烦了。
几分钟后,震感完全消失,但是大家都站在外面,有发呆的,有不停询问情况的,更多的是在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因为怕有余震没人再敢回去,天空飘起了雨,度假村的工作人员过来维持秩序,让大家暂时转移到停车场东面,那里有临时搭建的雨棚。
旁边不懂日语的中国人,还有些外国人在询问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关铭去另一边查看代表团和船上下来人的情况,施念站在大部队中,干脆充当起了翻译,把工作人员的话转达给大家。
这些人陆续听明白后便集体往停车场的方向走,路上才发现度假村里好几路人马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转移,大多数人都皱着眉,神色凝重,也有一部分人露出茫然的表情,只是机械化地跟着众人后面。
雨势越来越大,天黑沉得吓人,因着他们这边的人身份特殊,被优先安排进了防震雨棚,大概可以容纳二三十号人,代表团和那些船上下来的老总,还有莎莎白雪那些女人都聚在了一起。
男人们有的在交流,有的在打电话,女人大多都挺沉默。
刚才白雪她们跟随那些老总先跑了出来,亲眼看见远处的关铭抱着这个女人逃出来,此时施念一个人站在角落,裹着关铭的大衣低着头,而另一边的关铭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所有人心里都有了一杆秤。
期间,关铭不停打着电话,他深锁着眉,不知道是不是信号受损的缘故,电话打不通。
施念除了眼睛整张脸都埋在围巾里,她能感觉到不少视线在默默打量她,但是她无法回应。
大概过了几分钟,大地又开始晃动,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惊呼,有老人在祷告,有女人在尖叫,有孩子在大哭。
关铭匆匆按了电话走回雨棚内,施念看见他询问了几句日本代表团那边,不过那些人还比较淡定,可能也不止一次经历地震了。
反而是跟着下船的那些中国女人比较崩溃,基本都没有经历过,有人被吓得哭了起来。
刚才施念一个人在更衣间的时候也被吓得不轻,但是此时此刻看着这些女人的反应,她反而冷静下来,不是她不怕,就是觉得这么多国家的人在这,哭得有些丢人。
关铭走到那些女人面前安抚了几句,那边情绪缓和了一些,他当即回过头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施念身上,回过身朝她走来,停在她的面前,垂眸声音低了几分:“怕吗?”
施念目光颤动地望着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关铭笑了,下意识擡手想拍拍她的头,想想还是不妥,克制地收回手背到了身后,对她说:“没想到会出这个事,早知道就不该把你带出来了,这个歉意你收着,以后补偿你。”
施念很想问他一句怎么补偿,可他似乎还有其他事,很快便收回视线去找另一边的负责人,从地震到现在,他几乎没有歇下来过,此时施念才发现他日语很好,声音低磁说起来很好听。
姜琨走过来告诉施念:“刚才第一次地震有5.5级,震中在熊本那边,沧海现在人在那,师哥联系不上他。”
施念这才想起出了屋关铭就一直在打电话,关沧海下船的时候的确跟她说过他有事,然后就和他们分开了,没想到会这么巧,施念的一颗心也跟着沉重起来,看着关铭一边打听熊本那边的情况,一边联系邮轮,还要安顿这里,唯一的外套还脱给了她,他身上单薄的衬衫早已被雨水打湿,施念想到他前两天刚受凉心就发紧,刚准备将大衣还给他,吴法快她一步把外套搭在了关铭肩上。
关铭随手拉了一下又往一边走去,然后他的身影便被别人挡住了。
此时另一边小孩的哭声再次引起了施念的注意,雨棚有限,还有很多人挤不到棚子下只能站着淋雨,余震虽然停止了,但雨势倒是越来越大。
那个哭泣的是个差不多三岁大的中国男孩,他的奶奶不停用中文对她身边的日本人寻求帮助:“我孙子还在发着烧,你们知不知道谁是工作人员?帮帮忙找找孩子他妈,这闹得不行…”
旁边日本人和她基本上也是鸡同鸭讲,施念看不下去了,关铭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直接推开围栏冲进大雨中。
姜琨刚对着她喊了声:“喂,去哪?”
关铭伸头看了下情况拍了拍姜琨:“同胞,让她去。”
姜琨不再说话,这时雨棚里的其他人也都回过头去,施念整个人藏在大衣里,显得有些娇小,步伐却很坚定。
匆匆几步跑上前询问那个奶奶,孩子妈妈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那位奶奶终于见到一个能说中国话的人,激动坏了,赶忙跟她沟通了一番,说是孩子爸妈去滑雪场了,小孩发烧她一个人带着在房间的,突然地震现在跟孩子爸妈走散了。
施念便拽住一个日本人询问了几句,又回身跑去找那人所指的工作人员,将奶奶的话转述给工作人员,让她帮忙留心孩子的爸妈,如果找到先告诉那个爸妈孩子和奶奶现在安全,工作人员立马在对讲机里通知其他同事。
她则再次走回那个老人和小孩面前,不知道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老人点点头,她蹲下身抱起小男孩就往雨棚这里走,还没到面前,关铭便打开围栏伸手从她怀里接过了小男孩,老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对施念说着感激的话。
施念安抚道:“不要客气,大家都是中国人。”
说完后她情不自禁瞄了眼关铭,关铭也正好擡起视线看着她,他黑沉的眼眸里有光在闪,落在她的眼里,无声地交汇着。
小男孩发着低烧身上又湿了不舒服,在关铭身上一个劲地哭,他很快收回视线哄了两声:“小男子汉,勇敢点。”
施念看见小男孩身上就穿了秋衣秋裤,这个奶奶也没穿外套,大概都是跑出来急,小男孩应该是冷的。
她赶忙走过去对关铭说:“我来试试。”
施念把大衣敞开蹲下身,朝关铭擡起手,关铭把孩子递给她,她将孩子放在腿上,然后用大衣裹住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颗KANRO的抹茶糖,没一会小男孩停止了哭声,靠在施念怀里含着糖,一双小手紧紧勾着她的脖子。
关铭蹲下身失笑道:”没想到那颗糖还发挥作用了。”
施念出声问他:“有关沧海的消息了吗?”
关铭摇摇头:“腿蹲着酸吗?”
“还好。”
两人虽然只是蹲着说话,但在旁人看来却是有些亲近,此时再看施念大家都多了重考量。
单从刚才余震时那些跟着下船的女人乱成一团,施念还能冲出雨棚用流利的日语帮助这两个同胞的行为来看,她似乎的确值得关铭高看一眼。
旁边那些女人此时也都陷入沉默,如果之前还在猜测施念的身份,现在已经没有人再会去想这个问题了。
关铭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又被人喊到了另一边,施念没一会的确蹲得腿酸了,莎莎走出人群来到她面前问道:“要不要帮忙?”
施念擡头看了她一眼,她已经蹲下身伸手将小男孩接了过去,对施念说:“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是跟着关老板来的。”
施念怕莎莎误会什么,张了张口想解释,可她似乎也没说错,她的确是跟着关铭来的,便也默不作声了。
几十分钟后有对男女找了过来,终于见到老人和孩子后,一家人抱做一团,劫后重生的喜悦看得施念很动容,眼眶也不禁湿润了些。
姜琨过来对她说:“走吧,我先带你去安顿下来,师哥让我告诉你今晚恐怕走不掉了,刚才接到码头那边的消息,今天要停航了。”
“他人呢?”施念这才用眼神找了一圈,没看见关铭。
姜琨神色凝重地说:“沧海可能被困在熊本了,师哥去接他回来。”
“疯了吗?”施念停住脚步惊道。
姜琨有些无奈地说:“师哥向来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别担心,他带了好几个手下走,出不了什么事,让我顾好你的安全,你要是少根头发,师哥回来会找我算帐的。”
施念不再说话,只能跟着姜琨到一处临时的歇脚点,房间离大门很近,大概是怕还有余震。
现在度假村乱成一锅粥,也没人能顾上他们,幸亏她跟着姜琨才能找到这处地方,至于其他的只能自己动手了。
施念烧了一壶热茶,姜琨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和服递给她:“只有这个了,我出去,你先换上,免得湿衣服受凉。”
施念点点头,姜琨在外面抽了两根烟,再进去的时候,施念已经穿上了和服,淡雅的素色,衬得她的鹅蛋脸更加柔和清丽,走近了看才发现她拿了一根筷子把半湿的头发盘了起来,乍一看还真有些日式的味道。
姜琨不禁盯她多看了几眼,发现这位施小姐虽然不属于惊艳型的,但是越看越耐看。
施念给他倒了杯热茶,姜琨说了声“谢谢”便走到窗边开口道:“刚才地震,我们都往外跑,就师哥跟不要命一样往里跑把我吓坏了,你跟他真不是?”
施念低垂的眼帘微微颤动着,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的褐色玳瑁珠说:“不是。”
当事人都否认了,姜琨自然也不好再多问,施念便果果随意跟他聊着:“姜先生一直在日本发展吗?”
姜琨告诉她:“说来话长了,当时从学校出来一心想回国,就想跟着师哥后面做事,师哥说他家里出了点事,得专心搞几年钱,我学机械工程的跟着他出息不大,如果我不想去德国的话,让我来日本,嗨,我一开始还挺抵触的。”
“为什么?”
“你是不知道我和师哥是怎么认识的,我大一的时候,他大三,不是一个系的,那时候各个国家的留学生在一起很少谈论政.治,各自立场不同一般会避免这种话题。
有天在学校里看见人打架,还是中国人,留学生就有这种心理,见不得同胞被欺负就上去围观,后来才知道一个欧洲留学生问一个日本学生JG神社的由来,这位日本学生在解释的时候带了主观色彩,师哥在旁边听着一直没说话,后来可能忍不住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气得把那个日本人揍了一顿。
当时就觉得哥们真性情,这朋友交定了,留学生都有自己的圈子,因为那次事件年少气盛的我们都有些仇日情节。
其实后来毕业回国时找师哥喝酒,他让我去日本发展,我们聊起当年这事,我问师哥如果重来一次还会不会揍那个日本人,他说当时年轻冲动难免干些荒唐事,再来一次绝对不会揍人,但会把他带到南京给他上历史教育课。”
施念和姜琨都笑了,姜琨接着说道:“在家乡待着的时候觉得自己挺牛,出了国门才知道,很多时候遇到不公平待遇你也没法跟老外讲理去,有些事情讲不通,我们都属于性子刚的人,所以留学那些年没少得罪人,回来后,师哥让我来日本时跟我说了两句话,就把我说服了。”
“第一句我到现在还记得,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恒不变的世界,如果觉得有些事情不公平,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做个制定规则的人。”
“第二句他说的是精密加工技术是国家尖端科技,会影响到国防工业发展,让我去外面摸摸这条路子,辛亏我来了日本,这次才能帮到师哥。”
窗外雨势渐小,天色却完全黑了下来,施念看着玻璃中映出的姜琨,有种汗毛微张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从关铭的挚友口中了解那个年轻时的他,真实的他。
日本之行、商会主席证件突然被盗、关铭来回奔波于长崎和东京之间,将困难化为办法,她问过他如果证件找不到会怎么样?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有些麻烦,那十个小时里他做了多少努力没有人知道,外人只看见他养尊处优的一面,却不知他来回奔波淋了雨还生了病。
都说他赚的钱不干净,就连东城和西城关家的那些人都嗤之以鼻,背地里嫌他做的生意不体面,可是他能赚到钱,无论如何在现在这个世道,有钱有人脉才有立足之地,才有能力做那些常人所不能及之事。
如果说她听来的关铭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可通过这几天短暂的相处,她的脑海中零碎地拼凑出他的另一面,一个不为人知的一面。
直到这一刻,施念仿佛才开始重新认识这个男人,这个有血性的商人,这个特别的理想主义投机者。
可她随即望向窗外,眼里又浮上了一层担忧,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路上顺不顺利?
姜琨出去取了些寿司回来,两人简单填饱了肚子,姜琨让她先休息会,反正今晚也上不了船,横竖都是要在这里过夜的,他就在外面,师哥回来了叫她。
姜琨出去后,施念从柜子里抱出被子,在榻榻米上眯了一会,其实她睡得一直不太沉,满脑子都是关铭下午对她说的话,什么EVFTA,什么工业体系发展,什么竞争关系。
她心里有层朦胧的意识,关铭的确有很多生意,用那些道貌岸然人的评判来说,不太体面,可这不是他真正在干的事业,或者说,这只是一种途径,一种渠道,而他真正在干的事情或许是她所无法想象的。
世界到底有多大,她不知道,她去过的地方有限,可在关铭的脑中世界是一体的,他能想到很长远以后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是施念活了二十几年来从来不会考虑的,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考虑的。
正如关铭所说,谁也没法想象这些事十年二十年后会不会在世界舞台上发挥什么作用,可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很多人在为此努力,在她所不知道的领域。
朦胧中施念感觉心在发烫,在燃烧,有种死灰复燃的澎湃,对未来,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审视。
躺下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大脑一直没有停止运转,她在一点点消化关铭告诉她的事情,在一点点思考自己今后的人生,还潜意识里等着关铭和关沧海的消息。
人在很疲惫的时候往往会这样,明明感觉到屋里有动静,也反复告诉自己赶紧清醒,偏偏思想和身体无法同步,眼皮沉重得没法醒来。
就那种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不知道睡着还是醒着的状态不停折磨着她,让她痛苦地挣扎了半天才猛地惊醒。
当她的意识再次重新回笼时,看见关铭竟然坐在离她不远的窗边喝着茶,衣服换过了,穿了件咖啡色高领羊毛衫,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眨巴了两下眼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说道:“墨西哥曾经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大部分人说西班牙语,小部分人还会说印第安语,那个说西班牙语的小偷应该是墨西哥人,而不是西班牙人,你或许可以从这条线查。”
关铭的视线擡起,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圈,拿着茶杯的手微顿,眼里突然浮上一层笑意:“你这是,在说梦话?”
施念掀开被子赤着脚从榻榻米上走下来:“不是,我没睡着,这是我刚才闭着眼想到的。”
关铭又把她好好看了一遍,意味深长道:“嗯,没睡着,我进来半个小时了你都不带动一下的?”
施念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怎么解释大脑清醒着,身体在休眠这种诡异的状态。
关铭见她不说话,为她倒了杯热茶放在她面前,于是施念跪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是乌龙茶,对她来说,比下午的茶容易入口多了。
她又匆匆放下茶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关沧海呢?接到了吗?”
关铭彻底笑了,懒懒地用双手撑在身后:“这下算是真醒了。”
施念知道他在笑自己,抿着唇干脆不说话了。
关铭却告诉她:“接回来了,人没事,就是受了点情伤,拖着姜琨出去找酒了,想借酒消愁愁更愁。”
“……”施念真看不出来关沧海还会受情伤。
关铭擡眸问她:“你语言怎么学的?”
“家里安排学的,妈妈是名翻译,小学的时候我就会说英日韩了,上了初中后她在语言方面对我有要求,要我必须一年掌握一门语言,教我西班牙语的老师会说印第安语,所以我跟着她后面学了些,简单的还能沟通,难的就不行了。”
语言方面,关铭包括关沧海他们随口说个英日法也不成问题,但他们除了学生时期家族里培养,更多的是后来在外面闯荡创造的语言环境,显然不是施念这种专门下了苦功的,半大点的小孩,要一年掌握一门语言,不用说也基本可以想象,这样的生活等同于要牺牲掉所有玩乐的时间。
“不累吗?”关铭问道。
施念低下头:“习惯了。”
她从小就是被这样培养的,家里几乎牺牲了所有物质条件,全部用来培养她了,不过她似乎不愿谈起那些,关铭也就没再问下去。
这时关铭的视线看向桌上放着的黑色小袋子,是下午地震时他们从更衣间逃出来施念要拿着的东西,他不禁问了句:“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施念看了他一眼,把袋子拿过来,拉链拉开后将他的证件放在他面前:“关沧海交给我的,我怕弄丢了你会比较麻烦。”
关铭盯着自己的护照,突然勾起嘴角:“一根筋的姑娘。”
施念被他说得手心发烫,继而问道:“小叔,我们明天能上船吗?”
“不一定,看今晚的情况。”
说完关铭又掠了她一眼,半笑道:“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侄女,要被你叫老了,换个称呼。”
施念都叫了好几天了,突然被他这么说有些窘迫,可仔细回想起来好像每次叫他小叔,他没有一次应过的,似乎是不太喜欢她这样叫他的。
她又觉得直呼其名有些不大合适,按照辈份来说她的确应该叫小叔,不过按照年龄的话怎么也应该叫声哥。
她试探地说:“那…铭哥?”
关铭默了两秒,说道:“叫笙哥。”
施念下船的时候听关沧海说关铭不给别人叫他的字辈,在他这里这是规矩,所以她擡起头略微吃惊地盯着他。
关铭倚在那松散的样子十足十的公子哥模样,懒倦中带着一丝玩味:“怎么?叫不出口?”
施念紧了紧唇际,薄唇轻启:“笙哥。”
关铭嘴边的笑意逐渐漾开了,那双微弯的眼角藏着无尽的幽深,只要他想,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能让人无法招架。
施念的心弦毫无征兆地被他拨乱了,她低头刚想再端起茶杯,这下清晰地感受到膀子疼了,她手顿了下,关铭擡眸问她:“滑雪时摔得重?”
“倒没多重,主要下午地震的时候又摔了次。”
“啧。”
关铭起身大步出去了,没一会他找了个小药瓶回来:“袖子掀开我看看。”
施念将左膀子放在桌上,一点点往上挪袖子,当看到一片肿胀淤青时,关铭的神色凝了,嗓子沉了下去:“这次跟笙哥出来吃苦头了,是我没顾好你。”
其实不是多大的事,而且天灾这种事情谁能料得到,只不过关铭这样说,施念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怎么可能怪他,要不是他,下午地震的时候谁会跑去把她从椅子下拽出来。
她摇了摇头:“小伤而已,和你没关系。”
关铭已经打开了药瓶对她说:“这药膏对跌打损伤很管用,但刚涂上去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说完他嘴角又扬了扬:“要是忍不住,我膀子给你掐。”
施念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再疼她怎么可能去掐他,只是他这样一说完全分了她的心神,等她再回过味来的时候,关铭手掌心的药膏已经搓热按了上去,根本没有给她心理准备的时间。
这倒让施念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医院打针,医生也会这样,先哄骗她跟她说些无关痛痒的卡通人物,趁她不注意针头就下去了。
疼是真的疼,火辣辣的感觉,鼻尖都酸了一下,关铭的手掌带着药膏轻轻揉搓着那处,静谧的空气中,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施念的神经,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的纹路。
明明外面还下着小雨,天气湿冷湿冷的,可施念的身体依然出了层薄汗,他离她很近,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关铭倒是擡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她本就是古典美人的长相,轮廓柔润干净,脸盘子却很小,穿上这身和服后气质恬静素雅,虽然包裹得严实,但领口的锁骨却是清晰精致的。
只不过此时她脸颊微红,睫毛垂着,眼神有些闪躲。
关铭不再是毛头小子了,他这个年纪在女人方面,很多事情只稍上一眼就能看明白,如果施念是其他身份,哪怕就是已婚,她想跟他,关铭有的是办法把她留在身边。
但她是东城的人,他没办法不顾及到两个家族的利益关系还有外面那些复杂的影响,在现在这风口浪尖上,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一旦干了,他背上骂名是小,很多跟着他做事的人会受到牵连和孤立,就连施念的处境也会被架上尴尬的境地。
关铭的手突然紧了下,施念眉头微皱转过视线,正好这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关铭收回手开了口:“进来。”
那转瞬即逝的冲动随着关沧海和姜琨进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沧海看见施念的膀子,吃惊道:“怎么伤成这样?”
施念慢慢放下袖子:“没遇过地震,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站不稳撞着了。”
姜琨将酒放下插道:“那你怎么不说啊?下午还抱那个小男孩抱半天。”
关沧海问什么小男孩,姜琨这才把下午遇见同胞的事情说了一遍,关沧海也有些讶异,问她:“你不疼啊?”
“现在疼了,下午那会不觉得。”施念如实告诉他。
关沧海摇了摇头:“姑娘憨憨的。”
然后就开始倒酒,他喝得很猛,那边刚拿起杯子举了下,姜琨和关铭还没碰到酒杯,他一杯清酒就下肚了,这样喝了三四杯,直喊:“破酒度数太低,不得劲。”
姜琨笑着说:“沧海兄啊,你这跑一趟熊本是受到什么刺激了?这会能说来听听了吧?”
关沧海又掀了一杯:“所以说初恋这玩意放在心里是最美好的,不能见,我也没想怎么样,就单纯想喊她吃个饭,结果她带个孩子过来。”
关铭倚在窗边,手指搭在酒杯边缘,眼里尽是笑意:“我赶过去的时候,不看你把那个孩子护得挺好嘛。”
关沧海苦笑道:“那我能怎么办?咖啡屋门口的树倒了砸了车子,孩子吓得不轻,要我说我跟她就没缘分,难得有机会能见上一面遇见倒霉地震。”
姜琨:“那后来怎么样了?”
关铭不疾不徐地说:“后来我让人把庄静和她儿子送回去,庄静老公还握着沧海的手说谢谢小兄弟。”
姜琨彻底止不住大笑起来:“我说沧海兄啊,你这都是什么破事?不远千里来认识人家老公的?”
施念也跟着弯了眼角,说到这关沧海就一肚子窝火:“他要喊我小兄弟的,我看他那样都想喊他声糟老头,头发都快掉光了。”
姜琨招呼道:“唉喝酒喝酒。”
关铭嗓子不舒服,虽然倒了杯酒放在面前,但没怎么喝,倒是洗了手后就抓了把开心果放在面前,漫不经心地剥着,也没吃,剥了一堆后抓了起来,手伸到桌下塞进了施念的右手里。
她微愣低下头接过,又擡起头瞧他,他神色自若,半眼都没瞟向她,依然在跟姜琨他们闲聊。
施念没喝酒,关沧海他们拿了一堆坚果回来,她手疼也没法吃,一直干坐着,倒是此时手上终于有了打发时间的小零食。
她一边吃着开心果仁一边听他们聊天,姜琨打趣道:“像我们这个年纪,都三十左右徘徊的人了,当年相好的还不是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娃的生娃,有什么好见的。
师哥,你这几年有去见过卓菲师姐吗?”
“啪”一声,开心果壳的声音在关铭手中响起,他扬眸眼神沉了几分注视着姜琨:“没有。”
施念没擡头,垂着眸专心扣着开心果仁上面的皮。
姜琨接着说道:“我都没跟你说,我去年倒是见到过一次,师姐现在在华尔街混得风生水起,也算得上是当代女强人了吧。
我当时跟她聊到你,她说你知道她每年12月份会去PioneerMountain滑雪,所以故意二月份去跟她错开,就怕万一碰上对她旧情复燃。”
“呵。”关铭冷漠地发出一声,将剩下的开心果仁放在施念面前,而后拍了拍手,往后墙一靠,压根就没搭姜琨的话。
姜琨的眼神移向施念面前那堆剥好的开心果,突然噤了声。
刚才关铭只是私下将剥好的果仁给施念,这下明着摆在台面上,不用说任何话,姜琨也懂什么意思了。
当年卓菲师姐和关铭师哥的事情具体他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卓菲师姐在学校的时候就很出名,曾公开表示非关铭不嫁,女追男也追得十分高调。
不过那时的师哥年少气盛,走路都带风,在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追求者,身边常年围着一群辣妹,也没怎么把卓菲师姐放在眼里。
有次大家一起玩桌球,他亲眼见过师哥一句想喝咖啡,卓菲师姐便顶着大雪跑出去买,还有次大家出去吃饭,师哥随口说这家中餐不地道,第二天卓菲师姐就找了个地方亲自烧了一桌菜喊大家去吃。
在姜琨的印象里,师哥对女人虽然彬彬有礼,也止乎于礼,通常都是女人照顾他,要让他迁就哪个女人,特别是帮女人剥坚果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现在他的确见到师哥是如何照顾施小姐的,虽然他们都说两人没有关系,包括施小姐本人也否认了,但此时此刻姜琨再迟钝也知道该闭嘴了。
关沧海拍了拍他:“喝酒。”
姜琨和他喝了一杯,岔开话题:“Alex说明年找个时间召集我们这些Stanford出来的华人聚一聚,还特地点名让你一定要去,说你现在生意做大了,不要不赏脸。”
关沧海千算万算没算到姜琨会突然提到关铭的母校,Stanford在旧金山,施念知道关铭曾经在加州上过大学,会不会联想到那件事?
所以姜琨话音刚落,关沧海下意识去看施念,但是施念面上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低着头撚着面前的开心果仁塞进嘴里。
关铭的手指无规律地敲打着酒杯边缘,眼帘微垂没吱声,空气突然安静了,姜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怎么这三个人突然都变得异常沉默,他虽然感觉到一丝诡异,但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所以也干愣着。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关铭,他对施念说:“隔壁房间干净的,我让人把躺的地方铺厚了点,他们还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你要累先去睡。”
施念微微松了口气,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三人聊起了其他话题没再注意她,她刚准备喊小叔,话到嘴边改成了:“笙哥。”
这一声称呼让其余两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施念在叫谁?
随即关铭擡起视线看向她,她指了指桌角关铭的证件问道:“那个需要我帮你拿着吗?”
关铭要笑不笑地说:“我自己收着吧。”
“好。”施念应道便拉开木门出去了。
她走后,一室安静,姜琨和关沧海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关铭。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别人喊他字辈,但跟关铭亲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忌讳,从前卓菲故意当着外人面喊过他一次阿笙,关铭当场就板了脸,自那以后,没人会踩这雷。
今天施念的这一声称呼有着怎样的份量,关沧海和姜琨什么都不用再问,已经能察觉出来。
关沧海本就喝了不少酒,加上今天心情不佳,干脆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姜子,你不是想知道施小姐是谁吗?我来告诉你,她是东城关家长孙媳。”
姜琨端着酒杯的手刹时间僵在半空,眼睛徒然睖得多大:“你开什么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
姜琨立马放下酒杯去看关铭,关铭仍然倚在窗边,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姜琨缓了几秒,叹道:“师哥啊,你别乱来。”
关铭没说话,冷然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姜琨担忧道:“现在多少人指着你做事情,要是闹出这事就不是风评的问题了,那些老东西本来就看不惯你的作派,到时候给你按上个道德败坏伤风败俗的名头,传出去你的威信往哪搁,而且东城那边的生意链不能断,不然后期我们怎么往回输入资源?”
关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掀掉,重重扔在桌子上:“我要乱来你们以为会有机会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