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后,蒋先生几乎连房门都不出了,黄郁倒是来得更勤了,有时候上午才来过,临晚上会再来一趟。
霍璟问黄郁,蒋先生是否因为那晚的爆炸受了伤,黄郁表情有些不大自然,但并未与霍璟多说。
直到一周后的某个清晨,霍璟起床后从房间的玻璃中看见蒋先生坐在楼下的凉亭里,他看上去似乎并无病态,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衬衫外面套着深色儒雅的西装背心,修长的双腿漫不经心的翘在一起,腿上盖着一条驼色的绒毯,他的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小物件在把玩,那东西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色。
虽然她没有见过蒋先生的容貌,从他的声音听来也判断不出具体年龄,但她在这住了一段时间,大概推测蒋先生绝对不年轻,就生活习惯来说比她爸还要古板枯燥。
蒋先生的面前站着刑海德,正在和他说话。
霍璟匆忙梳洗一番脱下睡衣,随便套上一条裙子下了楼直奔凉亭,刑海德擡头扫了眼弯腰说道:“霍小姐来了。”
蒋墨苍便慢慢将手中的怀表收进胸前的口袋,霍璟正好走进凉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缓缓擡头看着她:“什么事?”
“我…没在你家看见电脑。”
蒋先生双手随意搭在凉亭靠背上说道:“我用不到。”
“也没有电话?”
刚说完看见放在蒋墨苍身边的手机,霍璟有些惊讶,按理说他能在京郊附近住得起这么大的房子,车子开得也挺高档,怎么手机还是老式的按键机,只能打电话发信息的那种。
蒋先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去,随后说道:“你需要什么让刑海德去置办。”
霍璟便回身和刑海德交待了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而后顿了顿,又回身看了眼蒋墨苍,低下头压低声音:“那个,我还需要一些…”
她有些无法在两个老头面前说自己需要女性用品这事。
刑海德看向她问道:“霍小姐还需要什么?”
她有些局促,刚准备开口,蒋墨苍微擡起头对刑海德说:“让令夫人去准备。”
刑海德立马反应过来,点点头说知道了,蒋墨苍便让他先去置办。
霍璟站在凉亭中看着刑海德的背影微微蹙起眉,半长的发丝被春风撩起,干净出尘的面容迎着朝阳,浅色的瞳孔明亮淡漠,不笑的时候总是给人很冷的感觉,难以接近,大概冰美人便是如此。
她穿着素色的连衣裙,让她看上去有些单薄,蒋墨苍将放在腿上的绒毯拿了起来递给她:“早上凉,出来也不知道披件外套。”
他微微责备的语气之间透着自然的亲昵,倒是让霍璟感觉有些怪异,莫非蒋先生没有女儿,打算把她当干女儿不成?
蒋墨苍见她没动,声音低沉:“要我帮你披?”
霍璟一把接过绒毯淡淡地说:“谢谢。”
便飒爽一甩披在肩上,柔软的绒毯有着蒋墨苍身上暖暖的温度,透着清幽的草药味,让霍璟感觉莫名的踏实。
蒋墨苍的视线似乎始终落在她身上,她擡眸看着他问道:“蒋先生今天出了房间,是好多了吗?”
“晚上要出去一趟。”
霍璟随后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刚遇见蒋先生时,蒋先生同我说过应化之道,平衡而止,一旦这种状态被打破,就会进入另一种层次的恢复。
所以蒋先生知道,即使改变了航线,一船人的命运也终会因为其他事情走到尽头,例如后来遭遇的海盗,虽然我们奋力一搏,又从海盗手上夺回性命,但一船人还是死于风暴。
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所有人事物最终都会回归平衡的状态。
蒋先生正因为知道才会先行下船是吗?只是蒋先生既然提醒过我,人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势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你又为何救下刑船长?
还有赵广泽,为什么突然死了?”
蒋墨苍单手搭在石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这个人在另一个时空的结局是什么?”
霍璟想到在另一个时空,赵家最后也是破败了,她虽然没有等到赵广泽落网,但想必他也逃不掉的!
虽然蒋墨苍只是很平淡的问了一句,但霍璟的脑子转得很快,她立马就意识到他的意思,心中大骇:“就是说无论中间的过程怎么发生变化,我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是吗?那刑船长?”
“他帮我做了一些事情,我答应帮他躲过那场灾难为他多争取一些时间料理自己的家事,仅此而已。”
霍璟怔怔地退后一步,她忽然想起去冈仁波齐时,净真和尚说密宗的力量就在冈仁波齐内,进去的人都会被当作祭品,吴山说以往也有从那里出来的人,但最终都活不长,这便是祭品的命运。
就如五维空间的轮回往复,万物归宗,其实想来都是一个道理。
她表情瞬息万变,最终归于一片绝望:“原来我根本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蒋墨苍没有出声,缓缓站起回过身面朝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缓缓道:“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霍璟又想起一事对他说:“不知道蒋先生这里,还有没有那种可以对付寄灵体的液体了?是否可以给我一点。”
蒋墨苍回过头看着她:“你要那个做什么?”
霍璟对蒋墨苍不知根不知底,虽然因为爆炸一事,对他少了些抵触,但和他毕竟不是一路人,黑曼的事情她不会透露分毫,她不知道蒋墨苍如今收留她的目的是什么,再者黑曼现在在云烟手上,除了吴山没人知道,她更不会给云烟招致任何危险。
便说道:“我想看看,只需要一点就好。”
“晚点到我那拿。”蒋先生并没有拒绝,倒大方的答应了。
霍璟随后又开了口:“蒋先生那天似乎知道我有危险,是收到什么风声了吗?如此看来,蒋先生或许知道想害我的人是谁吧,是颠茄吗?”
蒋墨苍转过身,悠悠说道:“你今天的问题很多。”
一阵风拂过,远处的青草香传进霍璟的鼻息,她拢了下绒毯不置可否:“毕竟很难得才能见到蒋先生出房间,也想一次性问清了,免得总是打扰你。”
蒋墨苍淡淡地说:“不是颠茄。”
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遂而说道:“除了颠茄,还有谁,或者到底还有多少人想要我命?”
蒋墨苍没有回答,停顿了一会忽然说道:“晚上你跟我一起去。”
霍璟有些不大情愿地说:“什么场合?我…一定要去吗?”
蒋墨苍缓缓拉了拉西装背心斜睨着她:“除非你想一直待在这,哪也去不了。”
霍璟没听明白蒋先生话中的意思,但感觉他似乎有些累了,便先回了房子。
傍晚前刑海德将霍璟需要的东西送到她的房间,又交给她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告诉她这是出席今晚活动穿的。
他走后,霍璟将礼盒打开,是一件优雅高贵的黑色一字肩长款礼服,网纱裙摆由黑到白的渐变,勾勒出迷人的曲线。
霍璟倒是先打开了电脑,登陆了自己的邮箱,发现吴山在两天前的夜里回了她的邮件,内容很简短:找到颠茄了,准备火。药,如有难处,寻求你身边人的帮助。
霍璟看着屏幕上的字,心跳突然加快,飞速敲下一排:什么时候要?
便关上了电脑,她托着腮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火。药,这种违。禁。品即使她有路子可以联系到,但现在运输管控这么严,如何才能把东西弄来京都,而且吴山到底要干嘛!
霍璟皱着眉思忖了一会,视线移到礼盒之上,将那件礼服套在身上,她摸了下礼服的走线,尺寸长短刚刚好,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肩口处的设计婉约高雅,大方地露出她漂亮的锁骨和颀长的颈项,巧妙地勾勒出她迷人的线条,将她干练与优雅的气质淋漓尽致的呈现了出来。
她又化了个精致的妆容,半长的黑发打理得自然垂顺,与这件礼服贴合得天衣无缝,她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模样,竟然有些恍惚。
似乎自从入了藏地后,习惯了自己素面朝天的样子,都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有这么打扮过,如果佐膺看见,会不会觉得好看?
她浅浅地皱了下眉打开门上了楼,走到蒋先生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蒋先生,我来拿东西。”
没一会,房门被打开,蒋先生已经换上一身羊毛呢的深色正装,线条优雅自如,挺括饱满,他不易察觉地打量了一番霍璟,霍璟朝他伸出手,他将手中的瓶子递给她。
霍璟擡眸对他说:“置办东西的钱,你让刑海德算一下,我回头转给你。”
蒋墨苍沉默了一瞬说道:“记着吧,等以后一并还给我。”
并对她说:“在楼下等我。”
霍璟点点头。
黄郁已经将车子停在宅邸前,蒋墨苍下楼时,霍璟正在车边打电话,联系莫忧离帮她弄几台仪器。
傍晚的徐风吹起她长长的裙摆,夕阳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透着从容不迫的优雅,蒋墨苍便安静地立在门口等她将电话打完。
霍璟看见他后匆匆挂了电话,为他拉开后座的门,蒋墨苍几步走到车边停顿了一下:“这貌似应该是我来。”
霍璟无所谓地耸耸肩,先坐进了车中。
车子便沿着京郊越开越远,一路上霍璟都在对着笔记本查资料,蒋墨苍靠在椅背上合着眼,她撇了他一眼,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但总感觉他整个人很疲惫的感觉。
不知不觉车子开上一段崎岖的山路,周围荒无人烟,也没有路灯,霍璟合上电脑,不自觉观察着窗外。
不一会眼前便出现一座满是青藤的宅邸,极其隐蔽幽静,车子开进大门,院门内倒不如外面看上去那么清幽,草坪上被装饰得很亮堂,许多打扮华贵的人在开酒会。
车子停下,黄郁说:“蒋先生,到了。”
蒋墨苍便睁开眼,霍璟随他下了车,他向着草坪走去,霍璟跟在后面看着远处那栋被青藤掩盖下的房子,像是一座恢弘的民国建筑,一板一眼中规中矩,透着严谨和肃穆。
蒋墨苍停下脚步回身等着她,霍璟这才发现自己看这栋房子竟然落后不少,便提起裙摆大步跟上他,蒋墨苍对她说:“待会不管他们对你说什么,问你什么,你不想搭理就不要理。”
这种私家酒会霍璟虽然不喜欢参加,但曾经参加的也不少,官场商场那套周旋她虽厌恶,但也驾轻就熟,倒是听见蒋先生这么说,又看了看那些人,个个衣着考究,言谈举止之间透着股清高,这样的人群,霍璟只稍看上一眼便知道个个来头不小。
随即说道:“这样恐怕不太礼貌,毕竟我跟着蒋先生而来。”
蒋墨苍只是很淡然地说:“做你自己就行。”
霍璟挑了挑眉,蒋先生便已经踏上酒会的红毯,顿时所有视线都投了过来,霍璟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看见有几个男人迎了上来,很吃惊地说:“发帖子给先生的时候,本以为先生和往年一样也会缺席,没想到今年居然会参加小聚,真是意外。”
蒋先生清淡地说:“很久没来了,看看大家。”
于是他便被很多人簇拥着往里走去,霍璟在人群外围远远地望着他,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霍璟:“来。”
一圈人都回过身,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霍璟身上,那些目光有惊叹、审视、猜疑
、甚至不可置信。
霍璟在众多的眼光中只是很从容地拎起裙摆落落大方走到蒋墨苍身旁与他比肩,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蒋墨苍似乎在对她笑,她便也侧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淡地笑容。
她随着蒋墨苍在宴会场边的休息区落座,那些穿着体面的男女似乎都认识蒋墨苍,对于他一身护衣的打扮也并不感到惊讶。
有几人在他们对面坐下,蒋先生便漫不经心地问他们研究进展的事情,他们在闲聊的时候,霍璟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人群中,她的一举一动在这个场合都成了焦点,目光不时与其他人相撞,有的人孤傲地对她点点头,大多数人只是清冷地瞥着她。
她在这些人身上并未嗅到商人的气息,也并不像官场上的人,但他们似乎都有种特有的清高,让霍璟感觉有些格格不入。
耳边还不经意听见对面那个男人对蒋先生说:“CRI涉及细菌基因组中的独特DNA区域,我们组和Alban他们组做了联合实验,推翻原有的模拟免疫系统,但是所存储的DNA片段依然识别到再次感染的病毒,所以近半年来的排序还在不停推演,想打破这种菌群,目前还没有排序出突破的方法。
哦对了,蒋先生,这位是杨励,虽然年轻,但已经在基因编辑技术领域获得较大的成就,您一直没见过。”
杨励有些激动地站起身端着酒杯:“蒋先生,终于见到您本尊了!”
蒋墨苍缓缓擡头没有动,他穿着护衣,自然是不方便喝酒,杨励忽然反应过来,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倒是此时霍璟缓缓拿起面前的酒杯微微擡起:“蒋先生不宜喝酒,我替他谢过。”
场面才稍稍缓解,霍璟喝下后,放下高脚杯转向刚才一直说话的人:“既然你们无法打破原有的DNA排序来达到你们想要实现的目的,为什么不创立新的菌群来打破这种循环,而非要框死在现有的结构中,又为什么不干脆实行双链结合?”
一群人顿时面面相觑,蒋墨苍也缓缓转动视线看向她。
杨励有些震惊地问:“请教一下,这双链结合是?”
霍璟微微偏头,清丽的容貌认真严谨:“假设现有的基因排序为DNA,替换DNA所创立出打破这种僵局的叫BNA,用BNA代替DNA改变重组结构,但是在实验阶段,或许你们会发现无论DNA还是BNA在结构上都会有无法避免的缺陷,就像一个人只有一双手,你让他双手拿满东西必然做不了其他事,这是无法制衡的规则,所以这时便可以用DNA和BNA共体,达到相互弥补和制衡的作用。”
她跳脱的思维,和大胆的假设,让周围一片哗然,霍璟微微眨了下眼,对自己说出的话也有些惊讶,她转头看向蒋先生迷茫地说:“我就是…随便说说看法。”
蒋先生冰冷的面具下似乎散发着一丝柔和,他对她说:“饿了可以去那边吃点东西。”
霍璟点点头站起身,对众人微微颔首,转身之际,裙摆的弧度尽显高贵。
她径直走到一边,精致的桌布上摆着一些可口诱人的点心,她的确有些饿了,拿起一块小点心放入嘴边,身旁站着一位一身红裙的女人,个子高挑。
她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看着蒋先生的方向说道:“我参加了十五年BLS的年聚,第一次看到蒋先生带女人到这。”
霍璟将点心拿开,打量着这人,大约是保养得当的缘故,四十不到的年龄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七八。
她又接着说道:“听说很多年前,他也带过一个女人来。”
霍璟也转过身去,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身旁的女人有些玩味地瞥向她:“蒋先生的妻子。”
她观察着霍璟的表情,但霍璟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暗自推算如果蒋先生十五年前带过他的妻子来这,那么他的年龄应该和她爸差不多大了吧,但看他的身型依然硬朗挺拔,在他这个年纪倒不多见。
一身红裙的女人见霍璟并无反应,随后有些轻蔑地说:“听说蒋先生的妻子才貌双全,惊为天人,不是一般女人能比得了。”
霍璟缓缓将点心塞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咀嚼下去,又拿起酒杯放在眼前,看着杯中映出自己的脸庞淡淡地笑了笑:“是吗?那蒋先生一定很爱她,别人也很难入他眼。”
她说完微微昂起下巴睨着身边的红裙女人,没想到蒋先生成日穿着护衣视人,居然还有人对他动恻隐之心,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这个女人大概把她和蒋先生的关系想偏了,言语之间才满是嘲弄,不过霍璟毫不在乎的态度,和讽刺的回击让她面色难看。
蒋先生已经从远处站起身朝屋内走去,霍璟便放下酒杯跟了上去,走到他身边时,蒋先生微微停下脚步朝她弯起手臂,霍璟愣了一下,随后伸手挽住他,只是依然和他保持着距离,手腕轻轻搭在他的臂弯处。
不过简单的一个动作,全场人的目光便全都落在了那交挽的手臂之间。
她曼妙的身姿随着蒋先生沉稳的步伐缓步向着满是青藤的房子走去,轻声开口道:“我想冒昧的问蒋先生一个问题。”
蒋墨苍淡淡“嗯”了一声。
“您,今年贵根啊?”
蒋墨苍缓缓侧过头,霍璟也擡眸看向他,听见他说:“比你想象中要大。”
霍璟想象中蒋先生应该和霍奇山差不多大,比她想象中还大,她已经不敢想象了。
顿时觉得之前还几次与他扭打在一起,对他出言不逊实在是对长者的冒犯。
她偏过头,随后又想到吴山发给她的那封邮件,他在邮件中说如有难处,寻求你身边人的帮助,如今她身边的人不正是蒋墨苍吗?
据她今天的观察,蒋墨苍的身份虽然神秘低调,但绝对不容小觑。
眼看就要走入屋内,她犹豫了一瞬开口道:“如果我想麻烦蒋先生一件有些危险的事情,不知道蒋先生是否愿意答应我?”
蒋墨苍停下脚步看着她:“说说看。”
霍璟将手腕从他臂弯中抽出轻声说道:“我需要…一些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