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北郊有一个很小的客运站,那里每天有一班通往拉市的大巴,霍璟从莫忧离那里借了些路费,买了票便坐在椅子上等着发车。
或许正如佐膺所说,现在是转山的淡季,车站人并不多,大多都是藏民,只有不远处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大叔,看上去像个汉人,大概才独自转山回来,坐在霍璟斜对面翻看着自己的单反相机。
没一会,两个年轻藏族男女背着大包小包放在霍璟旁边,原本坐在对面的藏民老头忽然站了起来,随后笑着用藏语喊着那个藏族男人,双方似乎认识,很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藏族女人挂着笑意站在一边,男人忙把她扯到身边对那个老者说了一串藏语。
一直低着头的霍璟缓缓擡眸望着那个男人,她虽然听不懂这句话,但她记得这句话中有一个音叫“阿佳”,听上去就像在叫阿姐。
那时她跟着佐膺初入藏区,来到那片他曾带过几年的地方,他就是用这句话向那些藏民介绍她的。
她当时和佐膺发脾气,说她这具皮囊比他还要小两岁,为什么要和别人说她是他姐。
佐膺听闻后看着她大笑出声,他没有解释一句,可霍璟却记得他那时看着她的眼眸很深很深。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盯着那个藏族男人轻声问他:“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藏族男人有些诧异地扭过头看她,霍璟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眼里却闪着晶莹的光泽,她又重复了一遍:“那句‘阿佳’。”
藏族男女对视一眼,他用普通话对霍璟说:“她是我的妻子。”
藏族男人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面前的这个女人突然热泪盈眶,他听见她又问道:“那阿秋拉尕呢?”
“我爱你。”
……
千山之巅,万水之源,一个充满诱惑,满是神秘的地方。
有着皑皑雪峰,辽阔的牧地,稀薄纯净的空气,齐天的高度。
粗旷而豪放,宁静而纯洁。
却最终带走了她的挚爱。
塔尔钦到拉市的大巴没有卧铺,车子穿梭在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从白天到黑夜。
云烟用药为她抑制的疼痛终于还是发作了,她靠在车窗玻璃上,脸色惨白,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那个汉族大叔偶然回头看见她,赶忙站过身拍了拍霍璟:“小姑娘,喂,小姑娘…”
霍璟的身体微微摇晃,他这才看见她头上领口处全是伤,不禁骇道:“你没事吧?”
兴许是她在车站反常的反应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有些藏民围了过来,汉族大叔说:“她好像受伤了。”
车站那个藏族女人让他们退开,她拉开霍璟的衣服看了一眼,顿时吓了一跳:“她浑身都是伤,好像伤得不轻。”
就在他们商量着要不要让司机在哪停车找人救治她时,霍璟却突然擡起手抓住那个藏族女人对她说:“不用管我,去拉市。”
她目光坚毅,随后撑着身体让自己看上去好一些。
夜里大家自发挪出了两个空位,让霍璟躺下来,她就这样蜷缩在椅子上迷迷糊糊过了一夜,她做了无数的梦,有的是她上一世的事,有的是这一世,全部混乱地交织在一起,直到天亮,她被人碰醒。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那个汉族大叔站在她面前对她说:“到拉市了。”
她艰难地撑起身体,大叔扶了她一把,她才看见车子已经停下来,大多数人都下了车,那对藏族男女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霍璟摇摇头,嘴唇惨白,满脸病态,她轻声对那些人说:“谢谢你们。”
便站起身,慢慢下了车,清风拂过,天空万里无云,她擡起头,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双眸。
身后的大叔跟着下来担忧地看着她:“姑娘,你怎么一个人来藏地啊?你没行李吗?”
霍璟有些恍惚地摇摇头。
大叔走到一边拦了一辆车,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后备箱,又打开后座的门,随后回头对霍璟喊道:“喂,小姑娘,你真没事啊?我马上去机场,要不要送你一程?”
霍璟转过头对他说:“你能送我去拉宫吗?”
“上车。”
……
汉族大叔将霍璟在拉宫前放下便离开了,霍璟看着那座立于山上的重叠殿宇,在阳光的普照下气势恢宏,垒砌巍峨。
她一路沿阶而上却并没有看到游客,正感觉有些奇怪,便有工作人员将她拦下,并告诉她拉宫明日将举行大典,今日闭宫半日,让她大典之后再来。
今天已经是30号了,大典之后便就过了这个月,住持既然告诉她,噶丹赤巴可以解她心中疑惑,让她不能超过这个月,必然有其道理。
霍璟见工作人员已经回过身往阶梯上走,有些焦急地跟了上去:“打扰了,我有急事想见噶丹赤巴,请问能不能帮我传达?”
这个工作人员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随后淡淡笑了笑,虽然语气还算礼貌,但眼里明显浮上一丝嘲弄:“我在这里工作五年了都没见过。”
说完便不再搭理霍璟,大概把她当成一个痴狂的信徒,便转身离开了。
霍璟看着这座殿宇,仿佛一路而来的迫切终于化作无力,她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回到山脚下,坐在地上,望着山脚下许多匍匐的转山藏民途径此处,只是奇怪的是,这些藏民虔诚地跪拜在地上却并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就这样守在拉宫脚下。
之后也有不明真相的自驾游客赶来,但都被工作人员一一拦下,便也滞留在山脚下围观。
太阳慢慢从当空徐徐下落,身后的拉宫沐浴在夕阳里,霍璟缓缓回过头,整个宫殿似乎散发着一层淡淡的红光,不知道是夕阳折射出的反光,还是她看花了眼。
她转过头看着山脚下,越来越多的藏民聚集在拉宫脚下潜心跪拜,想来和明天的大典有关。
不时有很多高档轿车停在拉宫前,一整个下午,四面八方络绎不绝的人被护送上了拉宫。
霍璟从小跟着霍奇山出入很多特殊场合,她凭直接能嗅出来,这些上去拉宫的人,身份非富即贵,都不是普通人。
太阳快落山时,她听到从远处传来一片转经轮摇晃的声音,随后那片声音越来越近,山脚下的藏民自动让出一条大道,霍璟站起身,看见一群喇嘛身穿紫红僧裙,头戴僧帽,手里转着转经轮,所有喇嘛目不斜视地望着拉宫的方向,嘴里念着藏经文。
所经之处,所有藏民跪地叩拜。
有围观的汉人好奇地问旁边的藏民,那些藏民告诉他们,这些喇嘛都是从藏地各个庙宇赶来的高僧,参加明日的大典。
无数转经轮的声音顺着风响彻在红山脚下,嘹亮恢弘,听到者众生趋入善法,许多游客也跟着跪拜下去。
霍璟望着那群喇嘛,紧了紧牙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颗佛珠,就这样冲出人群跑到喇嘛前面举起佛珠对着为首的喇嘛说:“上师,您能否见到噶丹赤巴,我有要事要见他!”
然而那些身穿披单的喇叭视线没有移动分毫,不见,不闻,不理,就这样转着手中的转经轮念着藏经默默从霍璟身边绕过,踏上阶梯向着拉宫走去。
霍璟站在原地,周围的披单不停滑过她的身体,她拿着那颗佛珠祈求着身边路过的喇嘛,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停下脚步。
直到人群逐渐远离,她孤单地站在空地绝望地看着掌心的佛珠。
忽然一道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给我吧。”
霍璟猛然转过身看着落于最后的一位喇嘛走了回来朝她伸出手,她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将那颗佛珠放在眼前的喇嘛手中。
那位喇嘛单手合紧随后对她说:“此时班。禅应该不会再见任何人,我只能帮你试一试。”
霍璟重重地点点头:“多谢!”
那位喇嘛便转着转经轮再次向着拉宫的方向离去。
太阳渐渐隐于大地,万物归于寂静,神秘的拉宫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月亮徐徐升起,仿若明灯升至拉宫之顶,发出幽亮的光,周围一片黑暗,似乎只有拉宫瞬间被照亮。
整个殿宇之上传来嗡嗡的转经轮声,红山之下的藏民已经一眼望不到头,夜已深,却并没有离开,反而聚集得越来越多。
霍璟转过头问不远处的一个年轻藏民:“请问明天是什么大典?”
那位藏民穿着隆重的藏袍仰头望着月亮的方向说道:“我们藏地人眼中,达。赖是太阳,班。禅是月亮,你看今晚的月亮便知,明天是班。禅的大日子。”
霍璟坐在不起眼的阶梯旁,也擡起头望着那轮明月,她一天没有进食,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疼,饥寒交迫地抱着身体,不敢离开一步。
直到下半夜,身体支撑到了极限,她盘腿坐在原地渐渐合上眼,摈除所有感官意识进入混沌状态。
一切疼痛、饥饿、寒冷全都抛却后。
她忽然感觉到身体是具没用的皮囊,脱离肉身进入轮回,灵魂才能永不死亡。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她瞬间从禅坐中惊醒看着眼前的小喇嘛,大概也就十来岁的样子,他弯着腰对霍璟说:“请跟我来,班。禅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