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正月内,望燕台权贵圈子里都涌动着一股另类攀比之风,熟悉不熟悉的人见面时,不管用什么寒暄语做开场白,三句话之内必然会拐到一个话题上:
“你接到定国公大婚的请柬了吗?”
若已拿到的,必然会以一种透着骄傲的矜持点点头,同时一定要努力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漫不经心的回答道:“自然。”
若是没拿到的,哪里还有脸面再聊下去!
须知圣人可都亲口在大朝之日承诺了的,要亲自给定国公夫妇做主婚人!
主婚人:圣人。
新郎:本朝活着就以画像入功臣阁人员中最年轻的定国公。
新娘:空前绝后第一位女捕头,又有廖无言义妹的名分……
这场婚礼所代表的意义远比寻常皇子大婚都要复杂深远的多,可以说它的请柬本身就是对个人身份和政治地位的最直接肯定!
甭管平时吹嘘的多么光鲜,现在连张请柬都没弄到手,算什么权贵!
随着婚期邻近,大街上越来越热闹,三皇子也顺势开了几场宴会,不免也被问道是否会出席婚礼。
说话的是先帝第七子的长子,真要论起血亲,三皇子还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堂兄。可惜成王败寇,皇权面前,兄弟又算得了什么?那人接受不了这么大的落差,便时常寻三皇子的不痛快。奈何三皇子特别擅长自得其乐,几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下来,那人没得逞不说,自己反倒经常被气的睡不着觉。
他就想着,廖无言最看不惯那等不学无术的浪荡模样,偏三皇子年纪轻轻又不学好,整日与临清先生搅和在一起,听说当日他去送礼,连门都没进去呢……
你爹坐了皇位又如何,定国公还不是不卖给你面子?什么与陛下情同骨肉,也不过如此罢了。
谁知三皇子还真就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去啊。”
那人眉头微蹙,摆出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提醒说:“虽说陛下对你宠爱有加,但廖先生乃”
他的一肚子话都被三皇子从袖中抽出的大红请柬扼杀在腹内。
竟然真有?!你,你从哪儿得来的!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三皇子非常善解人意的道:“廖先生给的。”
“不可能!”
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看向他的眼神中也满是鄙视。
有个平时跟三皇子关系比较好的纨绔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殿下,您是不是不知道廖先生什么脾气?咱见好就收吧。”
以往吹牛逼也就罢了,左右没人跟您计较,可那廖无言是谁?一张嘴骂遍天下无人能敌,恨不得把“风骨”两个字刻在脑门儿上,最看不惯的就是你我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会给您请柬?比那陂刹郡主贤良淑德都不靠谱!
玩笑到廖无言身上,您是舒坦日子嫌多了吧?
众人也都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意思是让三皇子适可而止,省的回头热血溅到他们身上。
三皇子也懒得解释,只动作夸张的将请柬在众人面前摆弄一回,这才潇潇洒洒的收了起来,然后刷的抖开折扇,在火炉边使劲扇了几下,幽幽叹道:“大概是本殿下天生讨人喜欢吧。”
众人:“……”有点儿手痒。
见他们还是不信,三皇子也没办法。
这请柬还真是廖无言给的。
严格说来,是一对繁花似锦凤戏牡丹连理瓶换来的。
陂刹郡主案子结了之后,三皇子从圣人口中得知具体细节,决定亲自去廖府登门拜访,借着送新婚贺礼的由头来感谢晏骄的作为。
他虽没什么贞操可言,但若真被陂刹郡主那样心怀叵测的娘们儿给利用了,回头想起来非把自己恶心死不可。
谁知廖无言真就那么不给面子,连门都没让进,可又听进去送礼单的管事回话说,廖无言在看到那对瓶子后很有几分欢喜的模样。两天后,请柬就躺在三皇子案头。
具体是为什么,三皇子实在懒得追究,反正能去凑本年度最大一场热闹他就高兴。
与外头那些恨不得去抢一张请柬的人们不同,卫蓝等人作为自家人本就是要出席的。
二月初一,他下差后照例与任泽在茶馆吃了一回茶,论了一回诗,这才相携朝外走去。
“听说你有意去地方上任?”一股冷风吹来,任泽习惯性的将手炉抱得又紧了紧。
他早年随母亲获罪后发落到天香楼,小小年纪便学着洗衣做饭砍柴生活,什么脏活累活都被逼着做了,一年下来,手脚便起满冻疮。如今虽治好了,但总觉刺痒,若不好生保护也很容易再发作。
卫蓝点点头,缓缓吐出一口白汽道:“朝堂复杂,留在京中不过勾心斗角罢了,倒不如就去地方上做些实事,若有政绩,来日升迁也容易些。”
任泽浅笑颔首,“我就猜到是这样,也好。只怕来日你我又要书信往来了。”
说到后面,他面上难免有落寞之色。
知己难寻,更何况他与卫蓝经历相似,能聚在一处日日畅谈实乃人生快事。此番分别,相聚又不知何年何月。
卫蓝略一沉吟,说出长久以来的想法,“你何不与我同去?你懂我的心思,我又岂不知你亦是满腔抱”
他话还没说完,背后却突然来了一架雕饰华丽的马车,两人俱是下意识回避,结果那马车行至近前,忽从里头探出来一双胳膊,猛地把卫蓝抓了上去!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何人这般胆大包天,竟敢当街劫掠朝廷命官!
“青空!”任泽先是一愣,继而大惊,才要去追时,竟发现自己腾空而起,一阵天旋地转后,就已经与卫蓝面对面坐着了。
卫蓝:“……”
任泽:“……”
发生了什么?
满头雾水之际,却见马车深处一个人一揖到地,“两位先生救我!”
两人就觉得这声音、这身形万分熟悉,定睛一看,不是定国公是哪位?
听庞牧说了来龙去脉后,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啼笑皆非。
按照大婚流程,庞牧要先去廖府迎亲,然后众人回到国公府见了圣人,这才能到最后一步。但廖无言似乎是想把这些年被“压榨”的气一股脑发泄出来,非要庞牧准备催妆诗。
这不要了命了吗?
庞牧老大一个人,这会儿愁的快成个蛋了,痛苦的搓着脸道:“我要能有那个出口成章的本事,还打什么仗啊,早考状元去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手下聚集了一帮盖世无双的英勇骁将,打起仗来个个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好手,但这作诗?
这不纯粹欺负人嘛?他得熬到猴年马月才能洞房啊。
不行,等不了,他就要洞房!
思来想去,在认识的人当中,能与廖无言一战的恐怕就只有跟着他的卫蓝和任泽。而且若不将这两人抓来,估计当天为难自己的就是他们了……
“两位,两位,”庞牧郑重其事的拜托道,“值此危急关头,万望施以援手!不胜感激!”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蛊惑道:“难道两位就不想跟廖先生正面较量一回么?”
卫蓝和任泽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压抑不住的躁动。
两人干咳一声,脸上都有点跃跃欲试,不过还是非常勉为其难的说:“较量不较量的倒在其次,难得公爷如此信任,竟将此等重任托付……您想要多少?”
转眼到了二月二。
头一天晚上晏骄紧张的就没睡着,拉着许倩胡说八道的大半夜,直到凌晨时分才胡乱眯了一会儿,然后约莫寅时就被拉出来妆扮。
“这么早?”晏骄看着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天道,“难不成咱们这边也要从早打到晚?”
“想什么呢,闭眼,”董夫人笑道,将一盒温热香甜的膏体均匀涂抹在她肌肤之上,“新娘子要准备的活计多着呢!你先抹上这香膏,然后继续睡去,一个时辰之后起来洗掉,再用那香胰子细细研磨一回,之后泡个香汤,再以玉容膏润泽,保准身上又香又嫩……”
说到最后,一众成了亲的女人们便都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笑容,弄的晏骄脑袋里也忍不住车速超标,好像浑身都火辣辣的起来。
许倩进来的晚,没听见这些少儿不宜的话题,只是看着外面架子上挂的大红嫁衣,难得感慨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上回送嫁的小白这会儿都快生了。”
白宁本想挺着肚子来凑热闹,被众人死命拦下。因图磬今日要随庞牧一起闯廖府,只怕到时又是一番混战,便留下白熙白小四在家看着,等晚宴时再来。
晏骄笑道:“下回就是你啦。”
若是一般姑娘,听了这话肯定羞涩难当,谁知许倩却大咧咧一摆手,果断道:“说这个干嘛?如今我正是随大人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哪里能叫这些儿女私情分了神去!”
众人哄笑出声,才要说话时,却隐约听到外面有了动静。
“什么事儿?”许倩扬声问道。
“说是国公爷来了!”阿苗麻溜儿跑出去问了一嘴。
董夫人一怔,捂嘴笑道:“这才多早晚?他倒是心急。”
说着,又从一只莲花匣子内取出一颗淡青色的香丸,拍了晏骄一把,“张嘴,行了,睡去吧。”
上门迎亲不嫌早,只要能赶在订好的吉时把新娘子抱出门就行,现在天还没亮呢,人就来了,也不知就是这般心急如焚,还是……
庞牧还真是担心。
似乎廖无言早就猜到庞牧会剑走偏锋,卫蓝和任泽一晚上没回去他都没发飙,只是打发人来问了一嘴,确定两人都在定国公府就安安静静回去了。
两颗希望之星熬了一宿没睡,这会儿四只眼睛下面都带了乌青。
“我只写了三十八首。”卫蓝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浓茶,苦的眉头都要竖起来了。
任泽的样子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我只有四十首。”
他到底在青楼待过十多年,这类浓情蜜意的诗词更精通一些。
可饶是如此,两人深知廖无言挑剔的个性,比起数量更重质量,一夜边写边丢,到手的反而不如丢得多。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都是难掩担忧。
齐远和图磬交换下眼神,都有点茫然。
“将近六十首呢,都够出一本册子了,差不多够用了吧?”
图磬努力回忆了下,“我成亲时好像只念了两首。”然后打了将近一天。
任泽冲他们招招手,非常和气的帮忙算了一笔账,“类似这种诗,一炷香内先生大概能说……”
正常流程是男方说催妆诗,然后女方也要回,谁先撑不住谁落败。但问题就在于,男方必须要赢!
任泽只是简单一说,众人便齐齐仰头看天,但见空中星子漫布,东边日出遥遥无期,俱都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绝望。
老话说得好,当你觉得已经足够绝望的时候,往往更绝望的事情就会立刻跳出来。
正当众人准备背水一战时,三皇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气喘吁吁的朝众人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拦住。”
庞牧一愣,“拦谁?”
三皇子狠狠喘了口气,一字一顿,“临清先生。”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娘的,忘了廖无言身边还有那厮!
庞牧沉默半晌,突然把手往后一伸,“取我枪甲来!”
老子抢亲去!
“元帅冷静啊!”
兵荒马乱之中,刚还忧心忡忡的卫蓝和任泽竟诡异的亢奋起来。
灯火摇曳下,两人俊秀的脸上都闪动着跃跃欲试的情绪,哪儿还有什么忐忑?
“早就听闻临清先生文采天成,”卫蓝心驰神往道,忽然挑开车帘,“只是一直无缘一见。”
“论起来,临清先生也是你的师叔了,”任泽笑的文雅而坚韧,不着痕迹的抢在他前面迈出一条腿,“师出同门,总有见面切磋的时候,不如就将眼前重担交给我吧。”
“子澈说的哪里话,”卫蓝正色道,擡手将他往回按了一把,“你我情同兄弟,我怎能看你受苦!”
“青空不要这样。”
“子澈让我来。”
“还是我来……”
“我来……”
然后众人就眼睁睁看着两个身形瘦削的读书人于黑夜中跳下马车,拉拉扯扯的往廖府方向而去,那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庞牧:“……”
众人:“……”
就不是很懂这些读书人到底怎么个想法。
待到一行人赶过去时,廖府门前已经开始三角混战。
廖府门前果然支了个棚子,素来神出鬼没的临泉身上披着一床棉被,与卫蓝、任泽呈三足鼎立之势围着火炉斗的不可开交。
三人此刻早已忘了初衷,只使出浑身解数、倾尽毕生才学,欲要斗倒眼前两人。
但听佳句横飞、妙语乱舞,直叫人应接不暇。也不知大清早哪儿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书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听,喝彩声就没断过。
一开始还有人奋笔疾书,想把这些绝妙的语句记下来,日后细细品味,奈何场上三人都是天纵奇才,往往一人尚未说完,另两人就已想好对策,话音未落便脱口而出……
渐渐地,众人也从最初的惊诧到了麻木,连巴掌都懒得再拍。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天一口气听到如此多高水准的诗词,只怕日后再听别的,便觉难以入耳了。
眼见东边天际隐隐泛了鱼肚白,庞牧打个哈欠,扭头问齐远,“多长时间了?”
齐远满面呆滞,“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吧?”
他娘的,以后谁再说书生羸弱,他头一个掀桌子。
谁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以临泉说哑了嗓子而告终。
但卫蓝和任泽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个人一张嘴,声音都劈了。
卫蓝咕嘟嘟灌了一壶茶,朝庞牧歉然道:“实在是”
如同敲破锣的嗓音一出,他主动闭了嘴。
任泽见状,索性不开口了。
事已至此,他们也算圆满完成任务了吧?
谁知就在此时,廖府大门扒开一条缝,管家笑呵呵道:“我家老爷从来不为难人,所以接下来,是笔战。”
就见刚还奄奄一息的卫蓝和任泽刷的起身,双眼放光,声音嘶哑的喊道:“我还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