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离渊尤擅走一步看十步,一生就是“周全”二字,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庞牧催着,脑袋一拍想出来的计策就直接拿出去用。
要说心中一点儿不忐忑是绝对不可能的,奈何圣人许了庞牧先斩后奏之权,几次三番下来,他隐约觉得自己竟被这莽汉逼的破罐子破摔起来……
下头差役们是头一回做这样的营生,新奇之余又倍感解气,敲锣打鼓吆喝起来格外卖力。
有那脑子活泛的,干脆现场编了个曲儿,或是直接临时拉了唱曲的一通大喊。因话语简单直白,调子朗朗上口,多听几遍就有洗脑的效果,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恨不得全城都知道了。
“……百姓们都气的不行,原本对朝廷那点微词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破口大骂那外族贼子,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跑来汇报的差役说的唾沫横飞口水四溅,手上的铜锣都忘了放下,“更有几家商行掌柜当场悬赏白银万两,请全城百姓搜索歹人……”
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见老百姓们这么活跃,好些人一听足足有一万两银子,当场饭都顾不上吃,瞬间丢了碗冲出去,将那贴有陂刹郡主主仆二人画像的告示栏前挤得水泄不通。
若非职责所在,兄弟们都想亲自上场了。
且不说巨额赏金,朝廷这些年待几个番邦也够优容宽厚了,谁知那起子人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都到了天子脚下还想挑拨事端。他们做下此等不要脸的丑事,还想叫朝廷替他们转圜?做梦去吧!
晏骄大喜,“如今全城百姓齐行动,便如瓮中捉鼈,逮到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那差役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可不是么,都抢的什么似的,衙门的人反倒被挤到后头去了。”
说罢,又满脸崇拜的道:“如此神计,敌人必然被打个措手不及。”
邵离渊又好笑又好气,心道莫说敌人,只怕满朝文武想破头也想不到咱们的人会这么干。
其实不管大禄还是赫特,亦或其他什么部族、小国,普通百姓根本懒得管什么霸权、扩张和复仇的,只要能吃饱穿暖生活富足就好了。
前头近二十年内战火绵延不断,受伤害最深的还不是底层人民?如今好不容易盼来和平,好日子还没过几天的,偏上头的贵族要搞事!若大禄朝廷果然发起怒来,回头首当其冲的还不是平民?
所以,尤其是那些在城中经营多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胡商们骂的格外厉害。
见有如此神效,邵离渊的心气倒也平顺许多,摆摆手叫他下去。
那差役抱拳行礼,不曾想撞到铜锣,发出咣的一声巨响,不光把堂上三人吓了一跳,才要进门的燕樱也跟着一哆嗦。
他娘的,杀人不过头点地,早上那通呵斥还不够吗?现在竟要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
“傻站着做什么,”见他满脸呆像,邵离渊微微蹙眉道,“可有结果?”
燕樱这才如梦方醒的进来,两只眼睛根本都不敢直视庞牧,只梗着脖子目不斜视道:“回禀大人,卑职已经查过,事发至报案的半个时辰内,只有两伙人出去过。一是出去采买药材的医官师徒二人,他们早已归来,且药铺掌柜并伙计也都证实了,另外来去的路上他们都遇见过巡街卫队,前后花费时间也对的上,应该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做别的事情。”
晏骄闻言点头。
赫特部所处环境相对恶劣,植被稀疏,药材匮乏,平时就有好些商人做药材买卖,那医官是要随陂耶郡王回去的,采买些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恰巧她之前就与医官接触过,观他神色不似另有隐瞒的样子。
“另一伙就是每日去厨房收泔水的。”燕樱虽有种种毛病,但能在刑部混到天字甲号的位置,自然也是有真本事的。此刻见庞牧似乎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渐渐稳下心神,将自己查到的和推断都细细说了。
“卑职问了那泔水桶的尺寸和数量,深觉陂刹郡主二人便是藏在里面被偷运出去。”
光赫特部使团就有六十多人,再加上内外守卫和杂役,近百号人每日产出剩菜剩饭等物不是个小数目,每天光是来拉泔水的车就有三辆之多,而每辆车上都有四个一人多深、三四尺宽的大木桶,别说藏两个身材瘦削的姑娘,便是十个八个壮汉都不成问题。
邵离渊听到这里,便知恐怕便是如此,当即不悦道:“叫那负责盘查的人来见我!”又对燕樱道,“去追查泔水车动向,速将拉车人提来问话。”
燕樱飞快的偷瞟了庞牧一眼,见他竟也在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不觉身体一僵,忙收回视线,“回大人,卑职已让师弟去了。”
昨日守备的头目自打出事后就觉大祸临头,此刻听闻被传唤,当真如遭雷击汗如浆下。他自知狡辩无用,进门之后直接就跪下了。
“大人恕罪,卑职大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你还想要以后?”邵离渊怒道,“本官且问你,昨日你可曾查验?”
守备面色如土,冷汗滚滚而下,喉头滚了几下,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最初那几日,守卫们倒还算勤勉,都按照上官指示用铜漏勺细细捞过,确认没有问题才会放行。可因泔水车日日都来,天寒地冻时做这营生实在又冷又臭,短短四天时间,众人便从迅速堕落为扫一眼就放行。
他就想着,从厨房到门口少说也得两刻钟,桶中又满是污物,便是天底下最会憋气的人也憋不了这么久,压根儿就没想过里面能藏人。
“简直混账!”邵离渊气的将才倒的茶水砸了他满头满脸,倒背着手下去狠狠转了几个圈子,略平复了心气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信你用你,派你来负责使团警戒,可你倒好,脑子叫狗吃了不成?如此大的漏洞,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尔等是那披挂上阵的士兵,何愁朝廷城墙不倒、城门不破!”
那守备被他骂的以头凿地,砰砰砰直磕,脑门儿上都见了血丝,然而在场无人同情。
此人玩忽职守证据确凿,事发后也不主动坦白,谁也保不了他。
邵离渊骂完人,直接叫人将他押下去。
此人最起码是个流放千里,但凡本案中间略有一点差池,砍了也是活该。
待屋里没了旁人,晏骄率先说出疑问:“那冬日的泔水桶又冻又臭更无法呼吸,别说郡主之尊,就是平常人也待不住啊。她们到底怎么弄的?”
庞牧正思索间,却见邵离渊已经默然取了一只新茶杯,随手撕了一片纸丢进去。
那纸片比杯口略小,却比杯身略大些,落了一半就斜斜卡住,顿时将茶杯分为上下两层。
邵离渊将桌上点心取了一块捏成渣撒入,就见点心渣被系数挡在表层。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那桶中有夹层。”
邵离渊黑着脸嗯了声,“傻子都能立刻想到的事情,他做守备多年竟如此不顶用!”
两个并没能立刻想到的傻子面面相觑,很明智的进行下一项:“院内侍卫配合倒也能理解,不过据说陂刹郡主从未来过京城,平时也鲜少与外人交流,又是如何提前在城中布局,派人接应的呢?”
邵离渊挑眉看过来的瞬间,晏骄和庞牧都有种看到老年廖无言的惊恐。
一个邵离渊就受够了的,等过几年他老了,骂不动了,廖无言正好接上……这种生生不息真是想想就令人绝望。
“这是你昨夜与小郡王谈心得来的?”
本来陂耶郡王对本案也十分关心,可自从昨夜庞牧口口声声找对方聊过之后,郡王到现在还没出现,听说早饭都是下人端到屋里吃的。
晏骄神色复杂的看向庞牧。
她倒不认为庞牧会动手,所以:你这是给人吓自闭了?
庞牧搔了搔下巴,胡乱打了个哈哈,决定装傻一回,“接应的事暂且不提,左右就在后柴房拘押的使团成员中,我却额外想起来一件事,那昭琳部与赫特部曾互为姻亲。”
其实不光这两个部族,那一带周边大大小小十数个国家、部落之间真要算起来,都有点儿姻亲关系。毕竟资源就那么多,人就那么点儿,彼此冲突摩擦犹如家常便饭,今儿他们联合,明儿他们谈判的,说着说着就到了要嫁娶来巩固联盟的阶段。
不过此番入京的几个使团中,两代之内有过联姻的,却只有昭琳、赫特两部。
这件事邵离渊还真不知道。
就见庞牧仰头想了会儿才道:“我隐约记得跑了的这什么郡主的娘就是昭琳部首领之一的闺女来着,说起来,她还得叫现在昭琳部的首领三舅舅,小郡王为表哥吧。”
晏骄闻弦知意,“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昭琳部也掺和了?”
庞牧桀桀笑了几声,神色有点阴狠,“昭琳部现任首领胆小怕事,让他死都比叛乱容易些。倒是那跟着来的小郡王,据说是个心比天高的。”
不过眼下三人同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陂刹郡主所作的这一切,陂耶郡王到底知不知情?
这个问题实在令人难以忽略。
若他知情,那是否意味着赫特部本身就暗中准备叛乱?
若不知情,那这小郡王也忒不中用,朝廷是否该考虑另外扶植一位,或是干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三人正沉思时,堂溪就带着收泔水的老头儿来了。
老头儿祖上八代都是土生土长的望燕台人,十分老实本分,很早就开始收集城中各处泔水喂猪、种地,觉悟正经挺高,二话不说就跟着过来了。
外面寒风正隆,穿着羊皮袄子的老人家一张脸都被冻的青紫交加。听人介绍了上首几位大人身份之后,他竟噗通跪下磕头,口称元帅。
庞牧一愣,忽有恍如隔世之感,却听他道:“草民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子都曾在元帅麾下效力。”
对将士和他们的家属而言,元帅的称呼才是最值得铭记终生的。
庞牧忙亲自上前搀扶,“竟有这般缘分,不知令郎他们如今?”
老汉神色黯然的摇了摇头,众人都跟着难过起来。
庞牧沉默良久,忽朝他郑重作了个揖,慌的那老汉脸都红了。
“使不得使不得啊!能跟着您出去做大事,是那几个小子的福分,也是我们全家的荣光。”他吓得两只手都乱挥起来,语无伦次道,“您这千金万金的身子,怎能如此!折煞小人了!”
邵离渊心中忽生出无数感慨,似今日这般局面,就是千千万万个这样舍生取义的家庭换来的。
想到这里,他便也与晏骄一并起身行了一礼,又赐座。
老汉自然千恩万谢,推辞不过才惶恐不安的坐了。
稍后问起情况,老汉便叹道:“诸位大人也知道,这临近年底,吃的难免比平时好些、多些,泔水就格外多,小老儿约莫半个月前又额外雇了几个劳力,其中有一个听说是西北逃难来的。其实原本草民不想要他,可又听说是咱们中原人被扣押了生的,如今不容于天地,草民就,唉,就忍不住想起那几个儿孙来,一时糊涂心软,见他虽狼狈些,但约莫是个能卖力气的,便雇了家来。”
“那人来了之后果然勤快,沉默寡言不惜力气,众人都说不错。恰巧前几日使团进京,草民挑了几个最能干,话也最少的来这一带,其中就有他。”
“谁知昨儿下半晌他突然就失踪了,草民还担心他遇了危险,打发人出去找来着……谁知今儿一大早就发现有两个泔水桶并非自家惯用的,又听街上差爷们说了使团的事,心觉不对,便赶紧过来了。”
说到最后,老汉不禁对自己又急又气,一张满是斑痕和皱纹的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我的儿子孙子豁出命去保家卫国,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祖宗,”老人哽咽道,“可如今却出了我这个老糊涂,把什么都葬送了呀!来日我就是死了,下到地底下也没脸见他们。”
他本是出于最纯朴的善,不惜抛开国恨家仇来收留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只希望这世上不要再有别的孩子受苦,却不曾想引狼入室遭人利用。此时的痛苦,悔恨与自责几乎瞬间击垮了这个瘦弱的老人。